当着众人还有两军将士的面,慕容裕根本不在乎什么皇家体面,这是事实,即便他不甘心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身为天子不怒自威,吕恂怕也是自然,”裴云京翻手向上,横刀递给慕容裕,“主上请。”
日头西斜,三两句话的时间,几人的站位悄然改变,裴云京、吕恂与慕容裕三人对面而立,往外是庾愔与慕容述,再才是崔应辰。
“好!”慕容裕与裴云京几乎咫尺之距,微微睁大的眼睛不断在刀面上来回,“果真是好刀!”
吕恂听慕容裕夸了会儿,心里翻白眼,眼睛瞥往别处去,慕容裕嘴里喃喃看了一会儿,在吕恂松懈的当口,忽然刀架脖颈——
永圣帝要自杀!
在场人皆是一惊,这是裴云京的刀,沾了血便是裴云京的祸。因为这不是幽禁王爷的命,慕容裕的玉玺宝册还在,他就还是大梁天子,裴云京有口难辩根本说不清!
几乎是下意识,裴云京伸手想要阻拦,他根本没有时间思索,双手将要触及刀柄的一瞬间慕容裕却是一个反手,刀尖调转刺向自己!
吕恂瞪大眼睛,身为裴云京的副将,本能驱使他拔刀护主——
手起刀落,慕容裕右侧脖颈拉出一道血丝,继而血溅三尺,染上裴云京的脸颊。
“大梁天子被裴云京所杀!”
崔应辰倒退三步,裴云京与他对视的眼神微微一变。
上当了!
来平州的路上, 崔应辰中途从自己的车驾下来,上了慕容裕所在的马车。
两人相对,崔应辰先问:“主上在想什么?”
慕容裕道他要问什么, 听罢胡诌:“在想陆贵嫔。”
不过这也不算胡诌, 只是慕容裕心中所想, 是回去第一件事, 便要杀了陆商容。
所以崔应辰看出慕容裕的心不在焉,笑道:“主上在诓臣。”
“何以见得?”
下一句崔应辰便直接戳穿,“主上当是在想,该如何夺回天子之位。”
“哦?”慕容裕强颜欢笑,“为何——”
“因为你根本就不是慕容氏的子孙。”
“你放肆!”
慕容裕惊诧之余,打量崔应辰的神色, 万千思绪飞过脑海,他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母亲姓阮, 原是临沔王府上的家伎, 入府之前便已身怀有孕,”大局未定,崔应辰原本还为慕容裕留着最后一丝颜面,现在想来倒是不必了, “阮氏身为家伎是贱籍, 一辈子受人凌辱, 在泥泞中摸爬滚打, 为了给孩子寻一个更好的前程, 她很快便盯上了府中最尊贵的王爷。”
“你闭嘴!你闭嘴!”
慕容裕手捂双耳, 紧接着又想去捂住崔应辰的嘴巴, 噩梦化真,他藏在心里最幽暗深处的真相, 一字一句自崔应辰口中而出,此刻的他如同裸/露人前,再也无法伪装。
“你是你母亲受人凌辱产下的孽障,”崔应辰为人克己复礼,从未说过如此刻薄恶毒的话,今晨陆商容险些丧命的情景一遍又一遍映在他脑海,崔应辰便是无师自通,咄咄逼人的话越说越快,“若不是你母亲拼死赌上一把,你或许都没有机会来到这人世间,母子一脉,所以你为了爬得更高,便亲手杀了你名义上的父亲临沔王!”
这些话他原本藏在心里,心想慕容裕也算个可怜之人,今晨这一出意外突然叫他改变主意,眼前他就在慕容裕面前,只恨他不能立时死在自己手下。
“你想干什么,是谢元贞让你来同我说这些的?”两人咫尺之间,情绪崩漏的蛛丝马迹无处可逃,都在这逼仄的空间里勃然放大,慕容裕找不出借口寻不到托词,只是一个劲重复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什么动静?”
外面前行的士兵耳朵一动,脚步不停,眼睛却在四处摸索,慕容裕的声音容易分辨,那士兵想掩藏动作,谁知亲自赶马车的庾愔闻言侧目而视。
那士兵便不敢看了。
以此士兵为例,其他士兵原本竖起耳朵,见状也纷纷低头继续前行,再不敢多嘴一句。
虽然庾愔从前做武库令的时候遭人白眼,好歹几个手下还算听命于自己。后来阴差阳错去师戎郡,到赫连诚麾下。戍守鸣沙关的将士以流民居多,大家都有着相同且甘愿为之付出生命的目标:
那便是总有一日要将五部打出朔北,打出九原塞。
同是天涯沦落人,一江之隔的将士之间便是天差地别,有道是上阵父子兵,他们因为太尉庾阆而敬重庾愔,实则他几次看在眼里,他于这些将士而言也只是太尉庾阆之孙。
这是看不顺眼,却不能惹的人。
要说这些还归功于谢泓的一纸罪己书,谢元贞亲手将自己与父亲推向深渊,反手将太尉庾阆的忠君之名推向人前顶峰。
所以这些所谓的尊重,也得归功于谢元贞。
可这并没有用,世家讲门户高低,实则最是无情,他们心中无父无君,门户私计才是他们的头等大事,因而即便是尉迟焘家的纨绔外侄也能与这些将士打成一片。
而换了庾愔,便成了另一副面孔。
庾愔心知肚明:
他们从未将自己当成营中一员。
庾愔一条腿踩上马车,来前他便忐忑不安,见此情形更是比七年前为永圣帝守那武库大门更为憋屈。
这还不如让他就此与谢氏分道扬镳,从此路遇对面不相识,也好过眼下这般一团乱麻理不清。
想到这里,庾愔心中更加不爽,扬鞭要抽的当口才又想起来,这是马车,车内还坐着慕容裕与崔应辰,
这不是他的马。
所以庾阆也不单是他的祖父,他还是君王的臣子,更是代表君王站在世家对立面的忠臣——奸佞不得好死,忠臣也会含恨而亡。
此刻马车内,慕容裕缩在一角退无可退。
“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的!”慕容裕仅剩的一丝理智都用来克制自己崩溃边缘的音量,可他几乎要控制不住,“是郑蕃,是他,一定是这个贱人!我早该把他碎尸万段!”
只有郑蕃见过慕容裕各种各样的模样,那些阴暗的角落,崩塌的嘶吼,还有午夜梦回的忏悔与恐惧。
一定是这个阴魂不散的郑蕃!
崔应辰就这么静静看着慕容裕在自己面前无能狂怒,好半晌才开口,“主上,遇事便只焦躁,这可不是臣认识的慕容裕。”
“那你倒说说,慕容裕该是什么样子的,”慕容裕气极反笑,“崔大人既了解得如此透彻,便更应该明白,我甚至都不该姓慕容!”
那本来就是他母亲偷来抢来的名分!
“臣无意窥您私隐,”这样的场景并未让崔应辰感到些许快感,出发前夜他根本不能入睡,匆匆入宫听闻慕容裕要大开杀戒,杀的还是陆贵嫔,飞奔救人又耗去他极大的精力。待到平州,还要与裴云京搏斗,他扶了扶额,这才道:“只是想请您帮一个忙。”
慕容裕眼珠一直在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贴在身后的衣袖轻动,在崔应辰看不见的地方,慕容裕握紧了那柄匕首,“你想做什么?”
“主上的左袖之中——”谁料崔应辰用手指向慕容裕贴在身后的衣袖,“现在可藏着一把匕首?”
“你都知道了?”
慕容裕大惊失色,想要证明的慌乱间,竟将匕首甩了出来,就摔到崔应辰脚下,庾愔听见铁器声响,从晃动的帘子缝隙中窥见慕容裕,那一眼更将他吓得不敢动弹。
“臣不知道,”崔应辰并不想回答慕容裕的问题,更准确地说,他并不想让慕容裕就此安心,他与之直视,心里盘算起别的,“臣只求主上好好想想,到底是选择被臣揭开真相彻底身败名裂,还是选择帮臣杀了裴云京,达成交易各自安好。”
前朝各代皇室夺嫡,父子相残之事不胜枚举,慕容裕若真是皇族血脉,那么来日史书工笔,他不过落一个心狠手辣。
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野种借慕容氏之名篡夺皇位,却是要被朝野打入十八层地狱的。
否则王侯将相从此无关血脉,天下寒庶岂非都以为自己有飞上枝头的一天?
所以崔应辰说得好听,但这话说在揭穿慕容裕的身世之后,就根本不是选择,
崔应辰这是把他往悬崖上逼。
“主上,您应当明白,无论慕容述是否能安然回京,您俨然已经成了一枚弃子,”崔应辰凑近一步,端的是同主上商量的语气,“可若您能帮微臣这个忙,今日的话就是石沉大海,事成之后主上退位,便可以临沔王之名返回封地,一样做您的土皇帝!”
可这话自然不是在同他商量,慕容裕的目的太过明显,穷凶极恶之人往往做出不可挽回之事,双赢好过同归于尽,崔应辰这话也是在渡他一命,就看慕容裕能不能绕过弯,明白做一个不威胁任何人的土皇帝,远比所谓万民之上的天子要逍遥快活得多。
慕容裕沉默下来,似乎当真在考虑,这个提议的可行性。
只是这土皇帝慕容裕到底做不成了。
崔应辰一张脸藏在阴影下,从慕容裕剑指陆商容的那一刻起,他在崔应辰眼中早已成为一具死尸。
他该死。
“大梁天子被裴云京所杀!”
这话其实也根本不用崔应辰强调,因为在场的所有将士官员几乎都看得清清楚楚,慕容裕就死在吕恂手下,那就是死在裴云京的手下。
这种罪名吕恂便是想顶,崔应辰也不会让他再有机会顶。
砂石地上慕容裕仰天躺倒,脖颈的血在喷溅之后大片涌出,渗到砂石下的泥土中消失不见,就如同慕容裕这个人一般,就如同永圣帝这个傀儡天子一样,注定在群雄逐鹿的前夕被清扫出局,注定要彻底消失在后世坊间的传说之外。
血肉之躯难敌刀锋,慕容裕喉头腥甜,喉底咯咯,临死之前甚至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他瞪大了眼睛去瞧天边那逐渐暗淡的耀日,嘴唇翕动,似乎想最后摆出一个形状。
咚的一声,带走他最后的不甘心,慕容裕眼中的光亮终于彻底消失。
从生到死,从来不由他。
上天也从不偏帮于他。
“竟是打着这个主意。”
慕容裕已死,裴云京不交兵权不放慕容述便是弑君,这是比谢氏隐瞒慕容裕弑父更重的罪名,且谢氏已然自白告罪于天下,崔应辰若选择负隅顽抗,这两万兵马虽然未必打得过此刻的裴家军,来日崔应辰率二十万大兵卷土重来,打着为君报仇的旗帜,裴云京根本吃不住。
两方阵营蠢蠢欲动,裴云京身处漩涡中心,说着却是冷笑一声,身边吕恂失手杀了慕容裕,只恨不得以死谢罪。反观裴云京,他从血泊中捞起李令驰赠予自己的刀,慕容裕死不瞑目的尸身在前,弑君之罪高悬于顶,他端的不慌不乱,长刀夹在手臂中慢慢抽出,一边鲜血欲滴,一边重复光鲜。
今日一波三折,裴云京不明白慕容裕为何会答应崔应辰,或者是什么原因让他肯放下曾经握在手中的天子之位。此刻此局他已然落了下风,但崔应辰明显感觉到,裴云京根本没有半点惊慌失措。
“臣裴云京,送主上回京!”
刀尖最后脱离手臂,又成了一把崭新的快刀,裴云京掀衣摆而跪,在崔应辰之前坐实慕容述的天子之位。
“让主上受惊,末将誓死护送主上安全回京!”
吕恂反应过来,跟着跪下大声说道。身后裴氏将士闻言一同跪下,慕容裕已死,大梁不可一日无君,即便慕容述不想——
不想又如何?他就同此刻躺在地上的慕容裕一样,
都是没有选择权的傀儡。
“裴将军如此识大体,”
崔应辰事前准备好的话未及说出,他先看慕容述,再看裴云京,总觉得这位温贤王的眼中暗藏隐情,正如同慕容裕也有把柄捏在自己手中一般。但此刻同样不由他过多犹豫,于是他很快拱手道:“那便有劳你率这十万兵马,护送咱们大梁的下一任君王回京!”
大军迎慕容述回程的时候,铎州时疫也渐趋于稳定。一连半月,胡长深都不曾睡个好觉,胡子拉碴的,回家路上才想起来用袖子遮掩,他虽然觉得不大可能,但仍是怕路上会遇见独活。
好容易回了谢府,天近黄昏,碰上骆大娘打了个招呼就要回自己院子洗漱,不想就在院门撞上谢远山。
谢远山几乎不来后院,平时主子们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是差僮仆侍婢来传唤,在此处见到主子就有些不自在。
尤其他现在这副样子。
按父亲的说法便是不合礼数。
谢远山迎面撞上胡长深,掐准了时辰一般,似笑非笑:“小胡大夫回来了?”
胡长深先恭敬再回话,以为谢远山是来寻父亲,顺带问候出府赴诊的自己。只是问候的话不能由主子先说,胡长深抢过一步先问:“大公子可安好,老爷夫人这几日可安好?”
“小胡大夫医术精湛,本公子眼下是否安好,”谢远山话锋一转,脸上若有似无的笑意也消失不见了,“难道还看不出来?”
“大公子什么意思?”胡长深眼眶布满血丝,下意识还以为府上出事,父亲一个人忙不过来,所以谢远山窝了一肚子火要发,“莫非是老爷夫人——”
可即便他身在六疾所,每日疫情有所进展,他都是第一时间将最新的方子传回府中以备不时之需。胡长深没来得及多想,就听谢远山发出一声暴喝——
“放肆!你还敢诅咒我二亲!”
“可我实在不明白大公子什么意思?”胡长深脚下一软,不是吓的,是心绪动荡,筋疲力尽站不住,他对上谢远山冷若冰霜的面容,“还请大公子明示,也好叫我明白究竟错在何处?”
“你为何要同从公子府上的大夫往来,不是早叫你断了!”
一道苍老的声音忽然从胡长深身后传来。
胡长深猛然回头,是父亲。
这两人从不同方向而来,脸上的凝重异曲同工,谢远山听罢眉心的褶皱更添一分,从公子这个称呼之下,谢府与司马府似乎还是藕断丝连,谢远山听不得这些可能将他与谢元贞联系起来的任何字眼。
听到这话,胡长深第一反应则是此事父亲为何会知晓,但扫过谢远山的一瞬间他就明白了,原来六疾所也有大公子的眼线。
大公子在监视自己。
“大公子、父亲明鉴,”胡长深又是一躬身,他自觉没有做错任何事,起身后更挺直了腰背,“我事先并不知道独活会过来,即便我与他相见,也并未谈及大公子与府上之事,只是,只是——”
说到独活去六疾所的原因时胡长深顿了顿,他当然不敢以为独活是特地去看他的,可落在谢远山眼中,那就是独活担心胡长深在六疾所里出了事,这才前去探望——
“只是叙旧么?”
谢远山哼笑。
“正是!”胡长深咬定了谢远山抛出的字眼,“还请大公子与父亲相信我!”
“听说这个叫独活的还送了你一只辟邪香囊——独活,”谢远山寻味这个名字的含义,意味深长道:“这名字听起来便是断情绝义,他府上的人与他一样心中没有情义,你口口声声说纯属巧合,实则又与他黏黏糊糊,你要本公子如何信你?”
胡长深越听越不对劲,他心里一急,上前一步,“大公子,独活他不是——”
啪地一声,胡父绕到自家儿子面前,出手就是一巴掌。
胡长深捂着红透的半边脸颊,看向父亲,简直难以置信。
“还不跪下认错!”胡父喝道。
“我没有错!”胡长深鲜少,或者说从来不敢忤逆父亲,他不光是为独活,大公子今日兴师问罪,可这罪分明是莫须有,连日的疲累此刻化作愤懑与委屈,此刻尽数吼了出来,“独活也不是什么断情绝义之人,你们根本不了解他!”
“瞧瞧,”谢远山掠过胡长深,看向他的父亲,“这是要帮着外头的人,来指责你的主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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