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长深缩着脑袋,还想装着没看见也没听见。
独活气急败坏,孩童时期也不曾如此刻这般,当着外人的面跺脚发疯,“你明明看见我了!”
胡长深侧过半张脸,比六疾所那日所见更为削瘦,“还请小郎君别再纠缠,在下该回家了。”
独活哪里还肯听他,抓住他衣袖,发觉硬硬的,比年份久的桑白皮还粗糙。
“回哪个家?”
“我劝日后小郎君还是不要再过来了,就当,”胡长深始终不敢看独活,“就当你我从未相识!”
独活一愣,……什么?”
“没有为什么。”
说完胡长深挣开独活的手,大步不回头。
“你知不知道你父亲死了!”独活眼神冷了下来,方才一路上他都在想怎么委婉地告诉胡长深,可惜那些话他都没用上,眼下他只想把这头倔驴喊醒骂醒,一泼童子尿浇醒,“你说要回家,究竟是回谁的家?是方才那个女郎的家吗!”
胡长深浑身血凉,有一瞬间动弹不得,好半晌才僵硬地转过头,“你说什么?”
“你父亲死了,昨天夜里刚咽的气,”独活心中憋闷,难听的话一句接一句,丝毫不管胡长深的死活,“就算要跟你父亲怄气,眼下他人都死了,你就这么怨怼,还是不肯回去见一面吗!”
“你,你说什么?”
说完胡长深眼前一黑,直直向后倒去!
“小心!”文房四宝散落一地,独活接住他半身,两人一同跌倒在地,独活心里砰砰跳,忙去捏他的脉象,顿时沉静到发慌,“你多久没吃东西了?”
胡长深嘴唇发白,一下子说不出话,也说不出口。
即便他现在过得很拮据,也始终不肯接受街坊救济。他被逐出谢府时,身上的钱还是月前父亲所给,付完赁钱就所剩无几,还要攒着买各种用具,没有进项,挨饿就是常事,况且这几日伤病不断,胡长深住在陋巷,也没能好好休养。
痛只一字,三言两语道不尽。
……,”胡长深靠在独活怀里喘息,闻言别过脸,红了眼眶,“没多久。”
“我饿了,”天近午时,独活不太自然地捏捏胡长深肩膀,同他商量,“陪我去吃饭,吃完再回谢府。”
“你不能去!”胡长深猛然抬头,与独活不过咫尺之距,“我,我自己回去!”
说着他强撑着要起身,只是尝试好几次都站不起来。
也是真饿狠了。
“谢府难不成是龙潭虎穴会把我吃了?”胡长深话都说到这份上,独活便是再不通人情,也该猜出来了,“是不是因为见我,所以才被赶出来?”
“没有,”胡长深还在挣扎,还想躲他,“不是!”
“那就陪我吃饭,”独活顺着他的意思松开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换了个蹲姿,“吃完才有力气回去。”
他记得小时候师父就常这么哄他。
独活已是耐心到极致了。
两人一蹲一坐在高墙间的巷子里,微风拂过,胡长深红着眼眶看了看他,眼睛一眨,泪水便掉落在地,
“好。”
食肆里,独活帮胡长深叫了三个蒸饼,两碟小菜,等店家上菜的间隙,独活指着自己额头,“印子怎么回事?”
独活斟酌字句,这印子看着就像磕头磕的,他不逼胡长深回答,但他想知道这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叫一个天天笑嘻嘻的小大夫变成如今这样。
“你不是饿了?”店家正巧来上菜,胡长深将三个盘子一并推过去,自己缩在一角,“你吃,我就要这一个饼。”
“为什么?”
独活这说谎话的坏习惯也不知道从哪儿学的,他在心里把这个锅推给胡长深,问得更理直气壮。
胡长深垂眸小口吃,还有点舍不得,“我的钱只够买这个。”
这一个饼的钱还是他方才刚挣的。
独活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憋闷得透不过气,忽然又发脾气,狠狠将剩下的饼塞到他手里,“不用你出钱!”
胡长深张嘴,独活瞪大眼,立马又加一句:“闭嘴,吃你的饼!”
店中客官听见动静,都往两人这边来,两人一下都闭上嘴不说话了。胡长深不知是羞赧还是太饿,到最后越吃越快,独活心里也越来越烦,大手一挥向柜台——
“店家!加两个饼,一碗汤!”
一个时辰之后,谢府门前,两两对面僵持不下——
两个看门府兵与小胡大夫还算客气,“小胡大夫,大公子交代过,胡大夫与你父子之情已断,他的身后事自有谢府操办,你还是回去吧。”
“骨肉血脉之情岂是说断就断的?”独活可没有胡长深那么好说话,他一把扯下胡长深拱起的手,“堂堂谢府阻拦亲父子见最后一面,天下岂有这般道理!”
“你又是谁!”府兵见了独活就是另外一副凶神恶煞,“再者你一个外人,做什么掺和别人家事!”
“你管我是谁!”
对面可都是带刀的府兵,胡长深不敢大意,连忙拦住独活,把他往外推,“我知你是好意,可这里实在不是你胡来的地方,快回去吧!”
说完胡长深转身跪下,“求二位行行好,让我进去见父亲最后一面!”
两个府兵见状皱了眉头,敬酒不吃,后头就是难喝的罚酒了,“小胡大夫,您可别叫我们难做!这街上人来人往的,你跪在咱们谢府,是要街坊戳府尹大人的脊梁骨么?谢府可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
独活跟腔,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那便让他进去!”
“进去,要进哪里?”
府兵眼里闪过凶光,架着人往街上一扔,独活在阻拦间也被踹了一脚。
“你怎样!”
胡长深龇牙咧嘴地爬过来,险些将方才吃的东西都吐了。
“无妨!”独活强撑,说着还想去闯,胡长深却怕了,“别,别进去了!待父亲落葬,我,我偷偷去祭拜就是!”
独活对上胡长深,下意识觉得可能是胡长深怕自己被连累受伤,他自己是没有二亲在世,若换作是自己,被人拦在府外不能见二亲一面,也是断断咽不下这口气的。只是两人扶持着站起来的当口,府兵已是一左一右挡在门前拔刀相向——
“擅闯京师府尹家宅,按律可就地斩杀!”
“这不是谢府府上的小胡大夫吗?怎的谢府不让人进?”“听说前几日小胡大夫被他父亲赶出门去,大雨瓢泼昏倒在路边,那个惨哟!”
谢府门口的动静终于引来百姓围观,独活听见后半句,心里火冒三丈,只想为胡长深讨回公道,“里面躺着他的父亲,凭什么不让他进!”
终于悠长的一声,府门洞开,谢远山从里面出来,方才他以为不过两个小子,府兵总能打发得了,不想竟是无用,他先瞪了左右府兵,才说:“是他父亲要同他断绝父子关系,是他父亲要同他死生不复相见,你倒来问我谢府凭什么不让他进?难道谢府还有对不起他的地方不成!”
门后院中,谢云山正要说话,远远看见念一似乎藏在人群中,眼睛一动,便转身折返。五步之外,谢夫人就站在阶上,要说子肖母,谢夫人的这三个儿子,唯有大儿子与谢公绰像了十成十,谢云山看见母亲要说话,摇头示意她别担心,“一会儿小胡大夫就能进来,儿子扶母亲回去吧。”
此刻门外,独活逼急了更是言简意赅:“为什么!”
谢远山皱眉,说话没头没尾的真讨厌,但他不能视路过的百姓为无物,谢氏的好名声被谢元贞一纸罪己书败坏至此,他不能在掉以轻心,于是勉强耐心问道:“你说为什么他们父子要恩断义绝?”
“是!”
“那就去问你身边的人去,”谢远山大手一挥,“看他究竟做了什么好事,能将他的亲生父亲活活气死!”
“竟是如此!这小胡大夫悬壶济世,治病救人从来不收银钱,怎会将他父亲活活气死呢?”“莫不是他道貌岸然,否则何以不收银钱?”
第142章 赛马
门口百姓语调一百八十度调转, 独活眼睛大睁,他不是不知道人心险恶,可胡长深几次为这些百姓风里来雨里去, 到头来也换不到一句好。
“他好心救你们, ”独活回身看着这一众百姓, 心里寒到极致, “你们就如此恶意揣测!”
“身正不怕影子斜!”百姓起哄,几个看起来流里流气的最是嚣张,“不然你倒是说说,他父亲为何会被他气死?”
“你问他!”独活反指谢远山。
不就是甩锅,谁又不会!
“问他什么?”
有个孩童忽然嗡声嗡气:“这不是司马府上的小大夫吗?”
众人反应过来,顺着孩童的话炸开了锅, “还真是啊,难怪如此帮衬, 原来都是谢家人——”
可孩童反而更加疑惑:“既然都是谢家人, 谢府尹为什么偏不让小胡大夫进门呢?”
府兵见状这才慌了神,提刀挡在谢远山面前,“哪个黄口小儿口无遮拦!”
这一下弄巧成拙,百姓猜测反而甚嚣尘上, 瞬间联想到此前小胡大夫被轰出家门, 会不会正与另一个谢府有关。
“怕不是狗咬狗, 这才牵连小胡大夫一家!”“是啊, 否则以小胡大夫的慈悲心肠, 如何能忤逆父亲?”
猜测的话越来越不像样, 也越来越多。
这些人如风吹麦浪, 风往哪儿吹往哪儿倒,可又是一股难以忽略的力量, 所谓众怒难犯,光天化日,谢远山便是当今天子,也不能为所欲为。
谢远山身后的双手攥紧,此刻欲杀胡长深与独活的念头最盛,左右胡大夫的临终遗言也只有谢远山与谢云山听到,难不成谢云山真会胳膊肘往外拐?
“是在下对不起父亲在前,不关谢府尹的事!”胡长深心知这些话不中听,所谓真相并不重要,他要求谢远山放自己进门祭拜,便断断不能让他身败名裂,“只是恳请谢大公子能放我进去,让我见我父亲最后一面!”
最终胡长深好不容易进了谢府祭拜,有谢云山从中斡旋,谢夫人一锤定音,还答应两日后的出殡,仍旧由他以胡大夫儿子的身份摔瓦盆。
回司马府时天色将晚,独活走在胡长深身后,怕他毫无征兆又要昏过去,入院的时候,才看见念一就站在谢元贞身边。
难怪方才起就没瞧见他了。
胡长深本想回那破宅院,又拗不过独活坚持,只好随他过来。
“见过公子。”胡长深不是奴籍,按说不用行跪拜礼,只是胡长深不知为何,竟然跪下了。
谢元贞伸手要扶,见独活先他一步,收回手贴于腹前,“若是不嫌弃,以后就把这里当家吧,一样是谢府。”
身后念一嘟囔,哪里一样了。
什么时候谢远山那狗眼看人低的,也能与他家主子相提并论了?
胡长深苦笑,躬身又是一拱手,“是不一样,多谢公子好意,只是公子府上已有神医,在下医术不精,恐怕会让公子失望。”
这话独活从前就说过,那时他讨厌这个跟屁虫,每次见到第一个念头就是希望他消失,此刻想到这里,独活心里只有愧疚,他忙说:“没有医术不精!”
胡长深偏头,独活的眼睛亮亮的,像一汪清泉,干净得让人不舍得靠近。
“我于医术一窍不通,”谢元贞笑,指着独活当挡箭牌,“这些事咱们独活就能做主,他说你可以便可以。”
……赫连大人他,他也不会希望我留在这里的。”
宫宴当夜,听闻谢元贞危急之时,突然消失而后回府的独活都曾被赫连诚怀疑过,何况胡长深本来就出身府尹谢氏。
他的来历说不清。
这就不由独活做主了,他对上谢元贞,师徒俩入府以来,谢元贞也是第一次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些许紧张。
“他若是不同意,”谢元贞莞尔,背着赫连诚就敢无法无天,“我就帮你揍到他同意为止!”
众人皆是一笑,唯有独活是真松了一口气。
“我——”
胡长深笑红了眼,强忍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后日还要送你父亲出殡,”谢元贞摁下他几番说不出口的话,安抚道:“你的房间我已命人安置妥当,好生休息,好生送你父亲最后一程。”
两人走后,谢元贞还是没有回房间。
“主子,立夏刚过,夜里还凉,”念一给谢元贞披上袍子,知道此刻是在念着北郊故人,“主子若是——”
“我无碍,”谢元贞拢紧了衣裳,“倒是沔江对岸,不知扶危可好,阿蛮可好?”
“郎主传信,说薛郎主已联系上小姐,”心病难医,念一就怕谢元贞像之前那般消极,“一月为期,届时主子当可兄妹团聚!”
月上柳梢,可念不可及。
“还要一个月啊。”
“主子,小姐也是想帮忙,”念一心里明白,只是眼下没有别的办法,当初赫连诚率兵围攻想要解救,最后竟也让五部人带走小姐,何况她如今就在五部皇城,更不能心急,“您且耐心等等,或许能带回意外的惊喜呢?”
“于我而言,她还活着便是最大的惊喜,我不要她当风秉烛,为谁打江山。”
说着谢元贞忽然想到什么,警告似的看了一眼念一:
“方才的话,你就当没听见。”
甩下没头没尾的一句,谢元贞就进了房间。
“什么啊?”念一忽然反应过来,故意在门边问:“主子,就算叫郎主知道您为了留下胡长深,说了几句浑话又何妨?”
一本书赫然甩出来,代替了主子的回答。
月明星稀,大雁北飞,万斛关外的塞城这几日热闹非凡。
大梁立夏后的第五日,便是北靖一年一度的那达慕盛会,其中涵盖赛马、射箭与摔跤等众多草原项目,各路武士蠢蠢欲动,都想在万众瞩目的时刻一鸣惊人,一跃成为合罕跟前的新贵。
“额尼,呼①的头能通天神,不能乱摸!”
左夫人的儿子名为乌图,如今也有十二了,早年间就被合罕翟雉赤那封为世子,这几年倒是恩宠倦怠,逐渐偏心于右夫人所出幼子。左夫人见儿子挡着自己脑袋,口中还道什么通天通地,偏偏一股反心上来——
“你是额尼的儿子,额尼碰一下又如何?”
“可父汗说过,呼很是衣裳,是依附于呼存在的东西,父汗的话不会错!”说着乌图还指向谢含章,“你也是我的衣裳!”
五部尊崇翟雉赤那,表面视他如神明,背后却说他是个只会打仗的兵鲁子,不会培养继承人,更不会治理偌大的北靖。
好一句不过是衣裳,左夫人脸色铁青,侍婢娜仁赶紧上前,“夫人,待会儿还要骑马,咱们先去更衣。”
回大帐的路上,谢含章还在回想方才世子那句,一个妇人若是没有开窍,一辈子活在从夫从子的金丝笼里便也罢了,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已经开了窍的左夫人,日日要听儿子如此评价自己,近乎于践踏地评价自己。
“这便是令郎?虎父无犬子啊。”
娜仁叉腰,生怕左夫人听了心情更差,“什么虎什么犬,你是在骂人吗?”
跟塞内汉人,通婚的五部人相比,纯种五部入塞的时间实在太短,便是皇城宫娥,也听不大懂谢含章的话,谢含章索性一个挑眉,“我说我在夸人,你信么?”
“你!”
“右夫人身边那位萧将军,”左夫人插了进来,打断了她们的嬉闹,“你认得?”
方才在猎场左夫人便发现,谢含章明里暗里打量过他好几眼,倒是萧权奇扫过一眼谢含章,便没有再看过来。
“我只是觉得奇怪,”谢含章自然不会吐露真话,但这也是她所纳闷的,“为何右夫人会重用大梁武士?”
“当年五部临城,就是这位萧将军开的洛都大门,”说着左夫人看了一眼谢含章,不知是在她的脸上找寻什么印记,“他被人一箭贯了左眼,若非巫医,险些救不回来——这伤若是叫你们中原大夫来瞧,有无可能瞧好?”
“我以为左夫人不会在细枝末节上做多计较,”谢含章拐弯抹角说她小气,她对这种无谓的攀比也没有兴趣,“您还是接着说这位萧将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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