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慕容裕能骗过朝中百官,也决计骗不过与他同床共枕的陆商容。她实在太了解这位永圣帝的本性了,她明白慕容裕忽然‘醒转’而后恳求亲自迎回慕容述的真正原因,她明白即便此去就是黄泉路,慕容裕也决计不会回头。
慕容氏几乎走到山穷水尽,大梁山河飘零,朔北至今沦陷于五部之手,这些桩桩件件慕容裕都看不见,他就是要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他就是要慕容皇族就此湮灭在历史的滚滚车轮之中。既然注定他慕容裕此生与帝王之位无缘,那么无论哪个慕容氏,都别想再有登上皇位的可能!
事实上慕容裕本也没有回头路可走,就此坐以待毙等慕容述回京向来不是他的作风,否则当初他就不会斗胆弑父,更不会在弑父之后勾连李令驰,诛杀知情的谢氏满门。
“不划算,自然是不划算的,”慕容裕笑声诡戾,硕大的阴影投落在陆商容与昏死过去的梅雯身上,“我这一生被所有人牵着鼻子走——可你是我的,我岂能受你陆商容的威胁,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刀锋在半空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陆商容猛然低头闭眼,舍身挡在梅雯之前。
“主上!”
混乱中谁也没听清那一声究竟是谁人所喊,片刻的死寂之后,鲜血从剑身滑落剑尖,啪嗒滴落,洇进深色木板的缝隙里,还有一部分直接从手中流落,径直滴在陆商容细腻白皙的脸上。
陆商容心尖怦然一动,她睁开眼——
果真是崔应辰。
崔应辰一个削瘦文官,此刻竟是单手握锋刃,生生挡住了慕容裕愤怒绝顶的一记杀招!
此时此刻,慕容裕仿佛终于恢复神智。
“我怎么拿剑了!”他颤抖着赶紧松手,未曾沾染鲜血的双手想去握住鲜血淋漓的那片掌心,“崔大人的手可还好!”
咣当一声长剑落地,崔应辰退开两步,双手交叠行礼——
“臣无碍,此刻外头点兵完毕,臣来请主上启程南下。主上,莫要耽误了时辰!”
他是来请自己启程的,不是来救陆商容的。
慕容裕头疼欲裂,觉得自己游走在癫狂的边缘,何为神志,何为理智,他为何突然对陆商容起了杀心,他为何会觉得崔应辰匆匆而来,就是来救陆商容的?
“是是是,”慕容裕强压着恢复了原先的和善,说着还想去扶陆商容,“我真是昏了头了,怎的想伤我最爱的后妃?”
可陆商容却侧过身,根本不想慕容裕触碰,“妾无碍,只是梅雯为救妾而重伤,此刻不好挪动。”
太医令来的正是时候,陆商容一见他,慌忙招他过来,赶紧为梅雯治伤。
人越来越多了。
“好,”慕容裕牙槽轻动,面上还挂着笑,“劳太医令赶紧替我瞧瞧,可千万别出什么差错,否则我便是出宫心也难安!”
太极殿一片混乱,宫娥寺人跪倒在地瑟瑟发抖,太医令一进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边把脉边应声,“下官自当竭尽全力。”
“主上,”崔应辰面色不改,始终没有看陆商容一眼,掌心伤口狰狞,他却任鲜血流淌,“该上路了。”
“好,”慕容裕伸手先请崔应辰,同时最后扫过陆商容,咧着嘴合不拢似的,“咱们一道上路!”
隔日临近午时,崔应辰与庾愔伴驾登临平州,大驾卤簿就停在先前崔裴议和的河边亭前。
此次裴云京带了一队兵马迎接,见了永圣帝却不下跪,不称臣,只是拱手作礼,“恭迎主上。”
崔应辰代君问话:“不知温贤王现下何处?”
“回中书大人,今日外头晒,”慕容裕不答,吕恂便站出来替他家都督回话:“王爷年事已高,正在车驾内歇息。”
众人循着吕恂手指的方向,不远处果真停着一辆四乘牛车,老黄牛有些不耐,不时晃动脑袋,见灼灼目光朝这边来,还跺了一下脚。
不闻其声,不见其人。
“儿时我常听父亲提及王爷贤名,可否让我等见一见他,”庾愔突然开口,“同他说上几句话?”
这就是要验人。
“刚过立夏,真这么热,恐怕王爷也上不去车驾。”崔应辰斜了一眼便重新对上裴云京,他虽是好言相劝,但背后严阵以待的两万兵马却不是善茬。“裴将军,你我对面而坐的前提,始终是温贤王还活着。”
裴云京扫过密密麻麻的骑兵阵营,笑了一声,“自然是还活着。”
随即吕恂便让车驾边的士兵掀开帘子。
日光明艳,从外面看坐在车里的慕容述有些看不清,只见他对着他们几人点了点头。
说来这位温贤王,早十几年也不曾有谁真正注意,先前崔应辰偏居黔西,慕容裕远在洛都,五部来袭迁都南下也不过停在铎州。
更别说庾愔了。
他们其实都不曾亲眼见过温贤王的模样。
为防万一,崔应辰带了靖襄年间的老臣,只是时隔多年,也不敢立即确定坐在车里的就是慕容述本人。
“不知道诸位可曾见过咱们王爷,”裴云京显然看出几位的顾虑,大大方方点出来,“不会以为车驾里的,是个假王爷吧?”
言辞笃定,还顺便嘲笑了一下对面的三人。
“下官中书崔应辰,拜见王爷。”
庾愔睨一眼裴云京,跟着见礼。
十步开外的车驾内隐约传出苍老的声音,“崔中书与庾将军快快请起。”
“皇叔,我是裕儿啊。”
慕容裕这才往前一步,对面吕恂为首的一批将士瞬间拔刀相向。
兵来将挡,庾愔挪动步伐,挡在慕容裕之前——
“裴将军,这主上与王爷叔侄相见,难不成你也要拦着吗?”
吕恂嗤笑,“谁知道他是想叙旧还是想做别的什么!”
“哦?”庾愔右手握住刀柄,“那你以为主上想做什么?”
将在外,崔应辰代行天子事,给了庾愔动兵的权力,裴云京瞧这一个两个是要动真章,拦住吕恂笑道:“我这属下鲁莽惯了,他一直负责王爷的安全,但凡风吹草动皆是如此,还请庾将军多多担待。”
“巧了,”庾愔迟迟不收刀,在军营里混,谁还不是个兵鲁子,“我也负责主上的安全,主上想与王爷叙旧,我不跟着岂能放心?”
双方僵持一会儿,裴云京敛起笑意退一步,“罢了,就让庾将军陪主上过来,与王爷叙旧。”
最后几个字咬得重,吕恂脑中绷着弦,与慕容裕擦身而过的瞬间,见他袖肘子处似乎凸出个尖尖的物什,他瞬间抬眸与裴云京对视。
裴云京也发现了。
他们没拦着。
只见慕容裕走到车驾前躬身行礼,“裕儿拜见皇叔。”
“你如今还是大梁的天子,古往今来,没有天子向臣子行礼的道理,”慕容述在车上行过拜礼,“臣叩见主上。”
“皇叔看着比父亲当年还要年轻些,”慕容裕受了慕容述这一拜,礼尚往来,夸赞道:“实在看不出年事已高啊。”
“裕儿惯会玩笑,”慕容述乘坐的牛车还挺大,他伸手招慕容裕上车,那双手十指不沾阳春水,露出在阳光下的一半恰如柔荑,“外头晒,上来与叔父一道坐着聊。”
慕容裕盯着那双手,上了牛车,帘子始终没有放下,所谓的体己话,实则也得当着众人的面说。
“皇叔,您在平州可有受苦?”
慕容述下意识朝帘子瞥了一眼,一半是锦绣纹样,一半是不远处裴云京的身影,然后他便笑着抚须,“有主上在铎州坐镇,没人敢叫我受苦。”
“是么,那为何皇叔还不时往车驾外看?”慕容裕声音压低几许,看着慕容述的眼神似天真,实则瘆人,“您是在看裴云京吗?”
“没有,”慕容述矢口否认,“我瞧他做什么?”
慕容裕便笑起来——
“换了旁人或许猜不出,可侄儿与您一样,都是别人的提线木偶呀!”慕容裕凑近一些,将慕容述往角落里逼,“金丝笼里养着的傀儡,与那阶下囚又有何分别?皇叔不觉得苦,可侄儿却实在替皇叔觉得苦。”
“所以主上这不是来接皇叔了,”慕容述后心磕上车驾,已是退无可退,可他仍是强颜欢笑,“离开裴云京的魔爪,皇叔便是脱离苦海了!”
外头的人听不清叔侄俩在说什么,慕容裕背对他们,挡着外面的视线,袖口一动,笑得越来越瘆人,“皇叔说的是,侄儿就是来接您脱离苦海的!”
刀锋微露,慕容述对上慕容裕的眼神却没有半点恐惧。
“主上太贪心了,贪心不足,就会掉进别人的圈套——”
说完慕容述猛地握住慕容裕的手,轻笑着狠狠插向自己!
一刀没入胸膛,预料之中的痛感却没有出现,慕容述后知后觉,今日慕容裕刺杀所用的匕首——
似乎是特质的伸缩刀。
车驾之内,慕容述大惊失色,下一刻轮到慕容裕揪着他的衣领,冲他大吼:“你根本就不是慕容述!”
慕容述慌忙狡辩,“谁,谁说的!”
“我说你不是,”慕容裕一字一顿,更加笃定,“你就不是!”
说完他就将慕容述整个人连同匕首一起甩了出去!
砂石面上匕首咣当落地,吕恂上前要抢,庾愔眼疾手快踩在他前,差点一并将这位吕将军的手也踩在脚下!
“这是怎么一回事?”裴云京眼见局势不妙,脱口而出,“主上竟要刺杀王爷?”
这一声实在不轻,他就是要所有人包括两军将士都听到,他们这位主上的行径始终如此卑劣,始终如此登不上台面。
“他不是温贤王!”
那老臣重重一句顶了回来。
“这话该我问裴将军吧,”崔应辰不慌不忙捡回匕首,当着所有人的面指尖一戳,直接将刀尖抵回刀柄,他随即抬眸,质问裴云京:“一个假冒的王爷,还以为能瞒天过海?”
军纪严明,天大的热闹在眼前也要不动如山,裴云京盯着崔应辰,又看了一眼从牛车下来的慕容裕,笑到最后全成了冰渣,……也是没办法的事,否则如何能避免诸如,刺杀之类的意外?”
“哦?那么裴将军究竟是怕有人行刺,”对面话音刚落,崔应辰紧追不舍,“还是唯恐刺客并非裴将军想要的人?”
所谓喜怒不形于色,有时候意图太明显,也容易被人利用。
“这话什么意思?”裴云京装作不知,“崔大人什么时候也会乱扣人帽子了?”
“帽子是否乱扣,裴将军自然心知肚明,既然裴将军同意主上见王爷一面,”崔应辰不落他的圈套,始终揪着躺倒在地的‘慕容述’,“眼下搬个赝品出来又是什么意思?”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庾愔拔刀一声令下,身后将士气势如虹,响遏行云!
崔应辰当众揭穿裴云京准备的赝品,他本该死在慕容裕的刀下,本该在慌乱之中被拖回府中诊治,最后回天乏术撒手人寰。裴云京料到前半局,此刻却是他不占理,崔应辰以裴云京幽禁温贤王为由,便是此刻发兵也说得过去。
吕恂见状赶紧上前,“将军恕罪,是属下一时糊涂!”
不仅是崔应辰与庾愔,就连裴云京也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对这个老实人今日的表现有些惊讶。
于是他借坡下驴,呵斥之后才吩咐:“那便速去请王爷过来!”
吕恂欲言又止,可事已至此,他们只能撤回赝品,硬着头皮去将真正的慕容述带过来。
两个士兵很快去而复返,崔应辰往身后一瞥,那位老臣使劲搓了搓眼,对崔应辰点了点头,崔应辰这才正经打量起来人——
与方才的慕容述十成像了八成半。
也难为他们寻了个气韵神态两全的替死鬼。
站在一旁的慕容裕更是打眼便确定,此人便是真正的温贤王,可他还要问一句安心:“裴将军,你手里不会还有第二个第三个赝品吧?”
裴云京冷笑,“自然不会。”
说话间慕容述已走到人前,他先看了一眼慕容裕,与方才那人一样,先行大礼再谈人情。
“皇叔,”慕容裕眼中闪过一丝不甘,“您才是大梁真正的天子,这一拜侄儿可受不起。”
慕容述饱经风霜的眉眼间是不卑不亢,先前的檄文一半是裴云京的意思,一半也是他心中所想,“你我皆是慕容子孙,没什么受不起的,况且我是被贬离京的温贤王,天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无心要夺你的天子之位。”
“可惜皇叔不夺,世间却有的是人要夺,”慕容裕往前一步,语气低沉一丝,“既是慕容子孙,皇叔凭什么不夺!”
崔应辰跟着上前,脸上难掩紧张,“主上!”
“崔大人庾将军,他们叔侄二人说体己话,身为外人还是不要插嘴掺和了。”裴云京看在眼里,半请半拖,引他们去另一处,“咱们这边亭下喝茶。”
庾愔留下士兵护卫,实则有些不想挪动,待两人往亭子走,裴云京回身,斜一眼吕恂。
“待王爷回去,有的是时间叔侄相聚,”吕恂看他们上车驾,躬身行礼,“正午天儿热,牛车里闷,还请主上莫要缠着我们王爷太久。”
说完他抬眸,就见慕容裕的耳根明显红了。
慕容述手无缚鸡之力,就站在慕容裕面前,他不信慕容裕能咽下这口气。
三人对坐,在亭下喝了一会儿热茶,崔应辰不经晒,脸上早已冒出些许汗丝。亭子四面见风,仍然给人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又过一盏茶的时间,他们终于看见慕容裕先下了车,裴云京正捧着茶盏,指尖捏着发烫的盏身微微泛白。再过须臾,车驾晃动——
慕容述也下了车。
裴云京自己也没察觉,竟是先松了一口气,他眉心微皱,有些想不明白。
慕容裕怎能忍住不杀慕容述?
莫不是他怕了?
可是慕容裕又岂是胆小之辈,如今他已退无可退,古今没有帝王能从九五至尊位上安然下来的。
他们除了惨死,还是惨死。
裴云京心中犹疑,跟着他们往牛车走去,这才看见慕容裕手上多了一块玉佩。
他没见过这物件。
“这是什么?”裴云京问慕容裕,看的却是慕容述。
“皇叔被贬之时,父亲曾赠予皇叔一枚玉佩,聊表兄弟情谊,”慕容裕大彻大悟,脸上惭愧不已,“皇叔念旧,我不该寒皇叔的心。”
所以慕容述也知道慕容裕的心思,特地拿了这玉佩与他谈往日情谊,本是同宗,如今该相依为命,而非自相残杀。
裴云京捏紧佩刀,鬼使神差心念一动,自己手上的这把刀也是李令驰送的。
他与李令驰,又是谁寒谁的心呢?
“裴将军?”
崔应辰唤了一句。
慕容裕扫过裴云京的手,接上话来,“听闻李令驰当年曾赠裴将军一把佩刀,不知是否就是眼前这把?”
“是啊,”裴云京应声拔刀,锃亮的刀面映出他锐利的下颌,“他与你父亲一样,都不在了。”
慕容裕轻笑,“他们可不一样。”
“是啊,”裴云京很快从方才的情绪中抽离,也跟着笑道:“一个乱臣贼子,一个皇族正统,如何能相提并论?”
“非也,”慕容裕仍是反驳,“宁鸣而生,不默而死啊。”
所以在慕容裕眼中,乱臣贼子是为枭雄末路,皇族正统也不过是庸庸碌碌,连为何而死都不知道。
什么嫡庶,什么忠奸,慕容裕要的是天下。
裴云京看向他,慕容裕感受到他的目光,忽然伸手去摸他的刀刃,吕恂猛然上前,庾愔在身后没有挡他,反而退了一步。
“怎么,”慕容裕盯着裴云京,语调柔和,实则步步紧逼,“我一个傀儡,还怕伤了你家都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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