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永圣帝,裴云京就是正义之师,”赫连诚点头,接过话来,“李令驰既恨毒了裴云京,又岂会让他得逞,成为下一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权臣?”
这就是个死结。
“血橐之盟还在,没有玉牒宝印,沮渠邃想要以前太子詹事的身份证明裴云京的皇室身份,”谢元贞清咳,兜了一圈又将话绕回来,“也得看大梁朝臣认是不认。”
朝臣不认,裴云京便与李令驰一样,就是狼子野心。
“我还是那句话,你师兄若是还潜伏在裴氏阵营,那万事更要小心为上,裴云京多年蛰伏李令驰身边,这份心性与细致绝非常人所能及,”崔应辰定定看向谢元贞,水师归降是险之又险,他始终不放心,“否则到时坏了事不说,还要白白搭上一条命,当真不值得!”
“外兄说的是,”谢元贞明白崔应辰的意思,连连点头,乖巧得有些过分,“季欢记下了。”
崔应辰为人向来谨慎,说话做事也一板一眼,赫连诚总觉得,有时候谢元贞还有些怕这个外兄。
譬如现在。
“我也会想办法再安插暗桩,”隔着桌案,赫连诚又捏了捏谢元贞的手,“崔兄宽心,季欢一直很小心的。”
这几乎是变相求情了,以至于崔应辰一时没忍住,又打量起面前的赫连诚。
他听陆思卿说起过,说这个赫连诚是朗陵来的皇商,洛都沦陷当夜曾救过谢元贞一命,此后同路过一段时间,而后因缘际会,成了盟友,成了知心人。这些并没什么特别的,谢元贞不说,他们所了解的也不过到此为止。只是洛都谢氏如今只余两脉,谢含章至今下落不明,唯一剩下的这个外弟又多病多灾。
崔应辰不放心。
“罢了,你好好休息,”屋内一时安静下来,崔应辰将这些话埋在心里始终没有说,起身的时候脚有些麻,他摁了摁膝盖,“天色不早,咱们早些回去吧。”
两人出门的时候还在下雨,抬头望去只比来时更大。刘弦撑着伞送客,陆思卿谢绝,一手撑伞,一手却还要捏着荷包,生怕被雨淋到一丝一毫,崔应辰瞥了几眼看不下去,接过伞柄,两人共撑一把。
“你身子不好,更深湿重不要出门,我与如晦一道走。”
崔应辰方才一直听谢元贞咳嗽,也怕他出门淋雨,腾出手一个劲儿往回摆,等谢元贞在廊下站定才往前院去。
“那外兄与如晦慢走。”谢元贞恭恭敬敬行过礼,赫连诚也紧跟着行礼道别,“崔兄与陆兄慢走。”
崔应辰步子快,听见赫连诚的声音,人已经快走到院子那头,听罢欲言又止,陆思卿察觉身边的脚步慢了下来,偏头一瞧,只见崔应辰回过头去——
“往后你便随季欢唤我外兄吧。”
话音刚落,赫连诚还愣了一下,不过丑媳妇见公婆,他倒还算争气,很快清嗓重新喊了一句,轮到要喊陆思卿的时候,陆思卿却如临大敌,捏着荷包往前院退了几步——
“别喊我草字,更不许喊我三嫂!”
几人对面一哂,各自回家。
回屋的时候,赫连诚的话匣子还关不上,缠着谢元贞要问明白:“三嫂手里捏着什么?”
谢元贞睨他一眼,“不是让你别这么喊?”
“妇唱夫随,喊喊又如何?”赫连诚凑上来,耳鬓厮磨话悄悄,“我偷偷的,自然不叫他发现。”
谢元贞掩唇一笑,回眸看了眼窗外的院子——
雨中有泥土的味道,斜风裹挟清香,也带来花草腐败的异味。
“那是二兄的指骨。”
谢元贞看向赫连诚。
“若是我——”
赫连诚拿唇堵他,两人相拥于一框阑珊夜雨。窗户在风中凌乱,最后一记敲在窗框上,有些重。
“这是对你的惩罚,”两人分离,谢元贞还有脸笑,赫连诚憋着气,发狠道:“下次加倍!”
隔江千万里,春临塞城,谷雨三朝看牡丹。
谢含章与俄勒昆在荒郊野岭耽搁许久,俄勒昆的伤势严重,直到入塞城之前,还有三成未恢复。
不过一想到这是在药石短缺的情况下,一向自诩体格强健的谢含章都不禁惊诧于这个色目人的体质,好像风吹日晒,光吸收天地日月精华,不多久就又是一条好汉。
塞城不拦平民,当年洛都沦陷,五部入城杀红了眼,后来明白杀戮只会招致怨怼,且五部人在塞外,早已习惯逐水草而居的生活,进了中原反而不知道该如何活了,那一两年内士农工商无一顺利,于是他们才吸取靖襄帝当年的国策,以怀柔为主,招揽梁人。
塞城就是当年的洛都,彼时百姓纷纷外逃,如今留在塞城的梁人不算多,谢含章踏入城门,举目熟悉又陌生。
原先的铜驼大街依旧繁华,那些为数不多的梁人面孔,谢含章实则分不清,他们究竟是混血,还是正统梁人。
粗粗扫视来往的百姓,十之八九还是五部人。
只是不管男女老少,无论梁人还是五部人,毛毡帽下大都编了花辫,他们上着圆领袍或者锦缘衣,下配百褶或是灯笼裤,大梁的风尚在这里找不到半点踪迹。谢含章鼻尖轻动,街上扑面而来的,是牛羊肉炙烤的味道。
这样浓的烟熏味,别说待宰的牲畜,便是一旁的人都要腌入味。
谢含章不喜欢这样浓烈的味道,浓到让人窒息。
“小心!”
忽然有对男女携手与谢含章擦身而过,俄勒昆拉了她一把,险些叫那两人撞了去。谢含章顺着方向,那女郎手中似乎捧着一束花。
不是牡丹,也不是大梁常见的花种。
“那是罗布麻和钟穗花,”俄勒昆看出谢含章的疑惑,笑着解释:“眼下还不到罗布麻开放的季节,许是中原气候比塞外温和,所以总是提前开花。”
接着俄勒昆深吸一口气,熟悉的味道叫他脸上释然。
谢含章却叹了一口气,回身的瞬间低吟,“山河千古在,城郭一时非①”
俄勒昆全身的筋骨僵住,脸上不敢再露笑容,欲言又止。
这里曾是谢含章的家,也是无数梁人的故里,他们这些五部人才是入侵者。
于是最后俄勒昆只问:“饿了吧,咱们先吃点儿东西?”
两人走进一间食肆,店家上了一碗汤饼便去招呼门口的客官,碗刚放下,谢含章径直抢了过去,俄勒昆双手僵在半空,方才他怕烫到她,本来也想给她端的。
“你将我掳到此地,我菩萨心肠救了你,马上要救你第二回,”谢含章埋头大口吃着热腾腾的汤饼,好像看穿了俄勒昆的心思,“这是你欠我的。”
“好,”俄勒昆莞尔,“那这汤饼算不算账?”
谢含章根本不看他,囫囵说:“自然不算。”
“诏书背后有玄机,如今昭告天下——”俄勒昆一手撑在桌案上,看谢含章吃得很香,“你自身难保,确定还要随我入上都?”
上都便是北靖皇城,依托原先的大梁皇宫改建而成,战后洛都满目疮痍,除了残垣断壁就是累累白骨,转眼七年过去,说来可笑,如今全大梁变化最小的地方,似乎正是上都。
谢含章夹了汤饼却没塞进嘴里,眼睛盯着汤饼,心里在想别的,“为何不去?”
“你应该知道,先前你价值连城,可在如今的北靖眼中,”俄勒昆知道谢含章心里想的是什么,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他不得不当头一盆冷水,能劝醒自是最好,“却是一文不值。”
“慕容述还没回铎州,二十万兵马全归黔西崔氏调度,谢氏倒不了。”谢含章十分笃定,说着抬眸定定看了俄勒昆一眼,“而且我的价值,不由任何人来定夺!”
快到正午,食肆里人来人往热闹得很,俄勒昆一愣,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只是下一刻俄勒昆又确定,自己方才确实没有听错。
因为那眼神里没有愤怒,也没有委屈,这样小的年纪,反倒有种历经沧桑的沉静感。
俄勒昆好奇,“那你预备如何说服左夫人?”
一碗汤饼哗啦啦下肚,谢含章终于从碗里探出两只大眼睛,“我还没想到。”
“我劝你千万不要大意,”俄勒昆轻笑,耐心解释:“左夫人她——”
话音戛然而止,俄勒昆从喧闹中分辨出异常,只是刚要回头,身后官差一把将他的脑袋踩在地上!
还是以一种折叠的姿势,简直叫人无法反抗。
店家在边上点头哈腰,瞧他俩的眼神像瞧大金锭子,“劳官爷瞧瞧,是不是告示上的人?”
谢含章双手束于后背,俄勒昆教她的功夫使不出来,对方人多势众,谢含章再次感慨,男女之间体格与力量悬殊。
“什么告示!”
那告示并未张贴在各城门口,官差拿着画像暗中悬赏,不过照理那画像上应当只有三个汉子才对,店家想说,又被官差剜了一眼,只见领头的扔了一贯小钱,一字未吐,带人就走。
一贯小钱能买的米还不够店中伙计吃一日饭食的,店家掂了掂,一张尖而褶皱的老脸垮下来。
“不是说能得十两银子么?”他见百姓追着去瞧热闹,往门外狠狠啐了一口,“蛮夷就是小气!”
街上,官差绑了人一骑绝尘,百姓追着马蹄扬起的尘灰看热闹,乌泱泱的百姓你挤我我挤你,其中一个郎君忽然被人拍了后肩。
“敢问方才发生何事?”
郎君转头,脸上的烦躁不翼而飞。
“小娘子有所不知,”郎君上下细细打量女郎的模样,声音软得不像话,“方才官差抓人,说几日前便放出告示,知会这铜驼大街上的大小铺子,可你猜怎着?他们竟还敢招摇过市,到食肆吃东西!”
“竟是如此,”女郎听罢以帕掩唇,好不惊恐,“只是他们所犯何事,官差何以张榜告示,又当街抓人,闹得人心惶惶?”
“这便不知了,”郎君眼睛一转,借机凑上来,眼含秋波,“抓的一男一女,莫不是奸夫□□?”
女郎侧身巧笑,“郎君惯会打趣的。”
“奸夫□□不可取,”郎君三魂七魄被勾走大半,顾不得什么礼数,当即就去抓女郎的手,“一见钟情却能成佳话,小娘子——”
“欸,”女郎指着郎君身后,“郎君你瞧——”
说着郎君果真回身去瞧,那一瞬间帕子翩翩从天而降,蒙住他的脸,待他回神扯下来,人早已消失不见。
人海茫茫,郎君捞不着女郎,勉强就着帕子狠狠吸上一口,“到底是大梁的女郎带劲儿!”
“郎主。”
薛瑶瑟跑进一条无人的巷口, 正与从拐角蹿出来的两个属下汇合。她点点头,有些烦躁,“咱们还是晚来一步。”
从前的大梁皇城洛都, 也就是如今的北靖塞城, 其六街三市, 闾阎扑地, 比铎州还要大上一倍不止,想在其中找人那就是大海捞针。既然人已被官差带走,一男一女正能对上,方才这两个下属便尾随官差人马,一路追着他们直到北靖皇城脚下。
只是此刻天色渐晚,宫门下钥, 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进,皇宫内部是何情况他们一概不知。不过便是白日, 他们也不能擅闯皇宫——
如今这里不是大梁皇宫, 此地早已改名换姓,是如今北靖的皇宫,上都。
“现在怎么办,”下属回禀完直接问:“咱们是要闯皇宫吗?”
薛瑶瑟没回, 当先伸出手来, “帕子。”
“啊?”
下属皱眉, 一时没听明白。
“脏。”
“哦哦哦!”
他们这位薛郎主一向不喜人触碰, 从前身不由己, 如今赫连诚放她自由, 她这洁癖便一日重过一日, 许是方才打听消息的时候又被哪个不长眼的磕着碰着,其中一个下属动作快, 立马掏出帕子,恭恭敬敬奉上。
接过帕子的时候薛瑶瑟先扫过一眼,见帕子上没有特殊纹样,来回仔仔细细擦了手,十指拨动直接扔到地上。
“郎主,”下属见状,后知后觉郎主这绝不止被人磕碰那般简单,他们打量着薛瑶瑟的神情,问:“要不要属下去绑了那人,好好教教他咱们大梁的礼数?”
“咱们是暗访不是明抢,如今这里名为塞城,是五部的地盘,”薛瑶瑟神色淡淡,那一团污秽被扔到地上,她这才恢复如初,“况且五部族人马上打天下,个个骁勇善战,别到了人没带回去,先把小命交代在这儿!”
同理,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色鬼,更不值得浪费精力。
“属下打探过,”见状他们继续回禀:“皇宫里伺候的宫人是纯五部血统,没有梁人。”
薛瑶瑟为防万一,此次所带都是会夷语的下属,倒是五部人的面容,需要潜入宫中找到具体的对象才能临摹。
“好,”夜幕降临,薛瑶瑟带着人往上都的方向去,“事不宜迟,希望谢小姐吉人天相,能撑到咱们救她出去!”
延春阁的匾额之下,门口站着两名宫娥,神情肃穆,见着官差押送俄勒昆与谢含章入殿也目不斜视。
谢含章不了解这位左夫人容貌性情,来的路上两人一前一后又隔得远,俄勒昆根本来不及与谢含章提前通个气。
从外殿进门便是一道屏风,不见其人,先闻其声。
钟石丝竹之音不绝于耳,其中夹杂几样塞外乐器,音调跌宕起伏,硕大的屏风后人影憧憧,看起来似乎在跳舞,只是如此情景之下却没有半点欢声笑语,也听不到鞋子在木地板踢踏的动静,有的只是偶尔一两声痛苦呻/吟。
谢含章心里打着鼓,瞥了一眼身后的俄勒昆,见他一副习以为常,心中犹疑更甚,直到被官差架着绕过屏风才恍然大悟——
原来那人影是在跳舞,
只是舞者踩是在几个郎君的胸口跳,声音才不同寻常。
殿中金碧辉煌,帝王霸气多过脂粉气。借着灯火通明,谢含章先看了一眼舞者,转瞬又被地上铺成一片毯子的郎君吸引目光——
细腻光滑的脚踩在华贵的衣料上如蜻蜓点水,躺在地上的并非寻常寺人,更像是有品阶的官员。他们一个个神情痛苦不堪,额角眼窝都是汗,却始终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偶尔那么一点点呻/吟也被牙齿咬碎,和着血腥一并咽回腹里,随即又被踩到喉咙尖。
这样的画面没有半点旖旎风光,谢含章不忍再继续看下去,侧过脸就瞧见侧殿门正对的内墙上挂着一副画像。
画像上的女郎一身戎装,手持马槊,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
殿中装饰几乎扫视了个遍,谢含章终于将视线重新移回舞者身上,正经打量起这张脸。
这张脸算不上惊为天人,更与精致不搭边,浓妆艳抹之下,是素雅亲和的五官,只是从眼角眉梢的皱纹处可见,左夫人年轻时应该能算个美人——至少可与自家阿母比肩。
左夫人知道谢含章正在打量自己,她不理睬也不生气,又过一会儿算是跳累了,终于从那摊肉上走下来。躺在地上的官员连忙翻身跪好,开口之前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做出头鸟。
可左夫人始终都没开口。
不凑巧,他们献殷勤的时机不凑巧,左夫人显然想先问这个小女郎的话。
官差见左夫人坐定,要踢谢含章小腿让她跪下。
可谢含章跟着俄勒昆学了几招三脚猫,拿人的身手没有,躲一脚的本事却见长,官差一脚踢空,正被左夫人看到。
与谢含章不同,俄勒昆本身就是左夫人同族,更是她的手下,在左夫人下地时他便早早跪好,然后他从缝里挤眉弄眼,示意谢含章千万别找左夫人的不痛快。
左夫人喜怒无常,眼前还是万里无云,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变天。
果真下一刻,左夫人身边的侍婢上前,抬手就是一巴掌——
“小小年纪,如此猖狂!”
这下谢含章倒是没躲,只是抬眸与侍婢对视片刻,盯得侍婢后退半步。她侧身看了看左夫人,退无可退又上前喝道:“问你话!”
谢含章不看侍婢,转而直接与左夫人对视。
伺候人的侍婢不够格,这是要左夫人亲自来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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