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过能改善莫大焉,”温孤翎却不认同,谢远山主战的呼声越高,他反而不想让谢氏得逞,“当年谢氏都能悬崖勒马,如何轮到裴云京便是赌不起了?”
这便是要保裴云京了。
殿中一时静谧,谢元贞与从兄心有灵犀,此刻都瞥了眼那温孤翎。
朝代更迭,世家百官譬如浪中舟船,狂风就是他们的方向,所谓一呼百应,如今谢氏的旗杆摇摇欲坠,他们要享万世荣华,此刻就要追索新的方向。
片刻之后,谢元贞没有收回目光,反而在谢远山周遭打转。
“看吧,”谢远山并没有发怒,一副意料之中,还有闲心开玩笑,“我就说我还是闭嘴的好啊!”
“谢侍郎倒也不必沮丧,列位臣工不过是直抒胸臆,你我皆是为大梁的明日着想,”廖闻歆仍是浅笑,顺着谢远山的话说:“虽说动兵劳民伤财,所幸先前土断的底子还在,且凡事有利有弊,动兵怎么说也是有些好处的。大梁以武建国,介州归降的例子近在眼前,若是那裴云京当真有归降的意思,也不至于拖到今日也没个动静。最要紧的,是如今他手握温贤王,这是有恃无恐。”
廖闻歆最后点在温贤王,世家百官却执拗于自己的腰包听不进去,天下姓慕容姓裴甚至姓谢实则没有任何差别,说到底谁能保障世家利益,谁就是世家的再生父母。
说来说去,打仗要动国本,国本源自土断,土断才是症结所在,才是世家痛点。
利弊分明至于关键之处,百官犹豫的便只是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裴云京的态度如今他们摸不准。若是裴云京愿意归降,那么他们自然一百个皆大欢喜。
可若是裴云京不愿意呢?
温贤王贤名在外,如今就在裴云京帐中做座上宾,裴云京若是有彼时玉氏一半狂妄,早都可以自立朝廷,反过来声讨他们这群乌合之众。他们不知道这个出身李令驰手下的人在等什么,是在等他们俯首称臣,还是想要一网打尽?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万一裴云京是个比李令驰更狠的角色,那就是迎了个阎王回京?
百官陷入两难,当真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
“不过若是要打,派谁去还是个问题,”谢远山松了松脚跟,“江左鱼米之乡,不比北边一马平川,这里偏重水战,真派个陆战将帅领兵,又如何能与之抗衡?”
“说来介州归降的隗将军怎的突然要告老还乡,”谢远山这话意有所指,尉迟焘眼睛一转想到什么,“倒不知是被那裴云京打怕了,还是根本就是受人威胁,不得已而避世?”
“隗将军亲自递的奏章,我批的字,尉迟大人不如直接点我的名,”陆思卿啧啧,感慨于尉迟焘还没抢到肉,吃相就已经难看得不行,“可我怎的听闻,尉迟大人有个外侄一直想入伍,只是金尊玉贵惯了,又不屑从小兵做起——这事儿简单,若令侄真想报效大梁,您做从父的帮他一把又有何妨?”
“门户私计岂能左右大梁朝政!”尉迟焘被人当众戳穿,面上挂不住,“陆大人是要诛心,可你与谢氏就撇得清干系么?!”
“撇不清,”陆思卿风轻云淡,捏了捏系在腰上的荷包,冷不防抬眸去看尉迟焘,“我也不打算撇清,怎么尉迟大人还想将这连坐的罪名扣到我陆某的身上不成?”
何为干系?何为黑白?百官张口闭口名正言顺,孝悌忠信,可朝堂之上,孰黑孰白又哪里是能说得清的?
“说好了先不提这桩旧案,”这下廖闻歆脸上也再挂不住笑,沉声作色起来,“淳于大人与我都没提,也请诸位臣工先放一放往日恩怨,万事不决,等迎回温贤王之后再做定夺也不迟。”
“可若是温贤王回不来呢?”尉迟焘陡然转身,“难不成他谢氏的罪就永远定不了!?”
偌大的殿堂,此刻却无比逼仄,令人肉跳心惊难以喘息。百官变了颜色,这话他们从来只敢放在心里,不想尉迟焘倒是敢宣之于口。
如今大梁摇摇欲坠,将他们所有人绑在一起的不过是温贤王三个字,尉迟焘说出这话,几乎与自立为王没有分别——但凡他手上有兵,但凡朝中众臣手上有兵。
“那也还有我与廖大人,”淳于霑冷不防吼了一句,“你急什么,急着给你外侄腾地儿吗!?”
“好了!”
百官看在崔应辰手中虎符的面上,暂时蛰伏。
……起水战,其实李郡与师戎郡都还算是经验丰富。”崔应辰接上方才的将帅人选,先提李郡,“且李令驰逼宫之时,也是李郡太守率兵入宫解围,有勤王之功在身——”
“不可!断断不可!”尉迟焘眼见越来越强硬,“且不说海寇经常侵扰的还是师戎郡居多,近来也有蛰伏的迹象,单论那李郡应对裴云京的水师就还差着一大截儿,何况李郡出叛将,他们想要撇清干系,捡漏挣个勤王之功便也罢了,真要率领重兵远征,诸位臣工如何能放心?”
那叛将明晃晃说的就是李令驰,他出身李郡,那么后起之秀怎么做都是错的。要打裴云京,起码得是倍数之兵,十万兵马说多不多,但已足够称霸一方,勤王之功在尉迟焘眼中不过是狗咬狗的作派,他不允许李郡再次做大,他也根本不信世家甘愿李郡人再次踩到自己的头上。
“如此说来,师戎郡太守赫连诚倒是个可用之才了?也是,当初师戎郡一战名扬天下,且听闻那赫连诚虽出身商贾,为人却是忠诚,拨乱兴治也有一手。”廖闻歆先抑后扬,“只是咱们也得警醒着点儿,人多心难齐,可人少也未必能齐心。如今御座空悬,咱们若是太过倚仗某个人,岂非逼得他拥兵自重?”
“是啊,”尉迟焘看了一眼谢元贞,赶紧附和,“依我看,江右那三个都不是贴心人,尤其是那赫连诚,我可听说与谢司马走得很近呐!”
如今兵马不在手上,谢元贞罪臣之后的身份便是唯一的切入点,百官想要谈和,想要二十万兵马始终是无头之师,就得让有资历的人失了资历,有名分的人没了名分。
“是,他赫连诚与我谢元贞走得近,所以他执掌二十万兵马就等同于我谢氏重掌朝政大权——尉迟大人,咱们现下是谈兵将,可不是论关系,世家绵延数百年,只往上数三代,朝中就说不清谁与谁沾着干系,”这一早上的议政,其中一半都与谢元贞,与谢氏二字脱不开干系,谢元贞不能一退再退,何况尉迟焘已经将手伸过沔江,伸到赫连诚的头上,“前太尉便是死在这样模棱两可的罪名之下,如今尉迟大人也要用在赫连大人身上吗?”
“你还有脸提庾阆!”尉迟焘大喝,“若不是因你谢氏,他如何能惨死殿前?大梁又如何落得如今风雨飘摇的地步!”
“没资格提的是我,但理亏的却是你尉迟大人,”谢元贞昂着头,“论心论迹,尉迟大人就没有半点私心么!”
“这怎的又吵起来了?要真选不出合适的将帅,咱们便先和谈,做两手准备也好,”廖闻歆皱眉,径直站到两人之间,五部虎视眈眈,与平州是战是和已经不能再拖,他心里一急,捡着个名字就是救命稻草,“谢大人既提到前太尉,我记得他不是还有个孙子——”
要说名正言顺,忠义之臣,朝廷始终欠他庾氏一门三代,先前永圣帝还逼得人险些在牢中自尽,最后心灰意冷回了江右。
尉迟焘憋红了脸,找不出别的由头,有些磕巴,“他人可就在师戎郡,就在赫连诚的手底下领兵作战,况且他这年纪还不如——”
“不如你那外侄大是么?”谢元贞接了话去,“尉迟大人左也不行右一个不行,我看今日这虎符不落到您的手中,便是誓不罢休了?”
第136章 塞城
下朝当夜, 崔应辰与陆思卿登司马府大门,四人围炉而坐,接着朝堂之上的事继续相谈。
来时斜风细雨, 陆思卿头顶介帻下的黑发变了银丝, 他顾不上擦水, 坐下先饮一杯热茶, “崔兄所料不错,朝中果然还是主和派居多!”
“如晦,外兄,”谢元贞接过赫连诚绞好的帕子,忍着咳嗽递给两人,“快擦擦。”
这几日谢元贞断断续续地养伤, 始终不得安闲,白日朝上吵得不可开交, 最后没吵出个定论, 但多数官员还是希望能先谈和,谈和不成再论刀兵,毕竟暴风雨来临之际多是宁静,事急不耽误世家要喘息, 他们不能操之过急。
“打仗要将帅, 如今将帅可谓世家大忌, 一个没选好, 来日就会为其掣肘, ”崔应辰脑中思绪飞动, 接了帕子捏在掌心, 这就忘了擦,“此刻还不到山穷水尽, 世家还有的选,能兵不血刃地解决问题,何乐而不为?”
谢元贞莞尔,指了指崔应辰手中的巾帕,他这才想起来,尴尬笑笑。
“那又如何,不是一样要做打仗的准备?白吵这么一顿,还白便宜了尉迟焘的外侄,”陆思卿心里不服气,从朝上憋到此刻,终于可以发发牢骚,“还有那谢远山,他知道咱们要主战便故意搅浑水,没他指桑骂槐,原本说不定就可以顺利发兵南征!”
“这可未必,廖闻歆这个和事佬,回回提到点子上。土断是断世家命根,再树大根深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折腾,朝堂如今不比先前,没有天子坐镇,发兵可没有想象那么容易,”崔应辰摇头,搁了巾帕,端茶的手有些抖,“你也别怨尉迟焘,咱们正得感谢尉迟焘的外侄,他这先例开得越光明正大,咱们也才好顺水推舟安插自己人。”
赫连诚捏着谢元贞的手,见状唤人上了份点心。
“夜里谈事伤神,”赫连诚摆手相请,“崔兄陆兄用些点心吧。”
“还是赫连兄心细,老崔一忙起来总是忘记用饭,”陆思卿把一盘子点心推到崔应辰面前,“我们不笑话你,快吃吧。”
崔应辰笑笑,便也不扭捏,拿起一块塞进嘴里。
是福橘饼。
清凉的甜味在嘴里弥漫,甜而不腻,甚至与崔应辰自己府上做的没什么分别。他忽然想起谢元贞年少时来天峰府玩儿,就爱他母亲做的这口福橘饼。
崔应辰嘴里吃着,抬眸状若无意地扫过赫连诚。
“那庾愔可靠么?”陆思卿没瞧出这些心思,只追着赫连诚问:“他祖父死得冤,世伯又多年得大梁百姓景仰,这些年积累的怨气,会不会一并怪到季欢的头上?”
“他不敢,”赫连诚脸色顿时冷了几分,“季欢也不比庾愔大多少,这又不是季欢的错。”
桌案对面,崔陆对视。
“话是如此,”崔应辰三两口咽干净,拿起巾帕又擦了擦,“只是副将这个位置是关键,来日一旦提拔便是一军主帅。裴云京不好对付,咱们这边得拧成一根绳。”
那就是半点差错也不能有。
甜味随着火炉的炙烤弥漫开来,赫连诚垂眸不答,推庾愔于崔陆二人是无奈之举,谢元贞与赫连诚不能直接插手,密信一事,顾长骏的军职也做到了头,庾愔顶着前太尉之孙的名义是最佳人选。只是大内失火案寒了这位庾公子的心,他们摸不准庾愔的心思。
可赫连诚就是要将这个亦正亦邪的庾愔钉在铎州军营。
“庾氏与谢氏的仇怨,来日能成为庾愔在军中平步青云的垫脚石,”谢元贞看了一眼赫连诚,低咳一声,半是解围,“如今裴云京对外还尊慕容述为温贤王,可他未必想让慕容述继承大统,百官若是知道裴云京意图自立为王,他们难道还愿意俯首称臣?”
“你是说裴云京身份一事?”崔应辰略微前倾,神情更加凝重,“我正要与你说,这几日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此前我劝隗琳告老还乡,隐约听见谢远山要隗琳早日除了顾长骏,程履道既然早就知道顾长骏是赫连兄的人,会不会你师兄——”
谢远山在朝上这么一搅弄,便是更希望裴云京能回铎州,与他们形成新的制衡。程履道若真是裴云京的人,谢公绰父子倒向裴云京几乎是板上钉钉。
可顾长骏远在介州大营,身处平州的裴云京又是如何得知的?由此反推,如果多年在军中的顾长骏都能暴露,那么近期才潜伏到裴云京身边的钟沧湄呢?
崔应辰话里有话,这是在怀疑裴云京的身份,会否根本就是个诱饵?
赫连诚看了看谢元贞。
“顾长骏的消息是朱晏如透露的,玉氏自立为王,朱晏如第一个俯首称臣,明里暗里安插过不少细作,玉生白与隗琳的戒心不够,这些人里折了一些,到底也有瞒天过海的成功留下来,成为水师的一部分,”赫连诚虚心接受,这确实是他的疏忽,“崔兄所言有理,咱们是得小心为上。”
因为顾长骏原本就在军中多年,所以起初赫连诚是掉以轻心,也是那晚之后吃一堑长一智,这才派人去彻查。
玉生白空有一腔鸿鹄志,隗琳又是个老实人,他们都不是细心的主儿,所以注定这十万兵马要被牵着鼻子走。
只是如今这些人随军回京,现下赫连诚也正在犹豫,是要将他们连根拔除,还是干脆将计就计,让裴云京栽个大跟头。
崔应辰皱眉,“哪个朱晏如?”
“鄄州刺史朱晏如。”
“鄄州刺史,”崔应辰看了眼陆思卿,又转向赫连诚,“他不是你府上那位典签的从弟?”
赫连诚:“从弟是真,投靠了裴云京也是真,朱家承庾家恩德,铭记多年不敢忘怀,但凡有机会,必定会涌泉相报。”
陆思卿眉眼一挑,这话又听不明白了,“既是铭记庾家恩德,何以反而投靠裴云京门下?”
“因为庾氏效忠的是天子。”
崔陆脸色一沉。要说龙生九子尚有不同,旁枝易生斜杈,最怕的便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闹得反目成仇,刀剑相向。
赫连诚继续说:“朱林蔚乃庾氏门生,挨着庾荻的关系,可朱晏如实则八杆子打不着,你别瞧朱晏如人前爱唱戏爱奉承,听闻他一件旧官袍穿了几十年都不舍得换,只因那是靖襄年间的老物件——他缅怀的是大梁高祖靖襄帝。”
“所以温贤王再不济也是靖襄帝的儿子,”陆思卿轻哼,“朱晏如若是知道靖襄帝嫡孙尚在人世,不知道要哭成什么样子。”
“大驾南渡之前,慕容裕曾命慕容述为其奔走,好叫江左士族尽快接受他这位大梁新帝,夹道欢迎,”窗外细雨绵绵,桌案下谢元贞的手被赫连诚捏着,暖暖催人倦怠,他回捏了一下,道:“彼时慕容述被从父拒之门外,正是这个朱晏如后脚来相劝,只是从父从兄始终不以为然,这才有后来的介州民乱一事。”
民乱之后便是汤恭琦来请,之后就是玉氏叛出,十万水师与李令驰的六军兵马形成对峙。
这么看,与其说朱晏如是来相劝,不如说是来下最后通牒的。
“几件事情凑得太巧,更不像单纯的巧合,”崔应辰入京赴职之后,也听过当年的来龙去脉,“介州民乱表面是谢氏以德化人,可实则慕容述却是为民请命锒铛入狱,是百姓为其伸冤,真正的赢家还是慕容述。至于谢氏,一边是百姓一边是门生,谢公绰不想寒两边的心,最后却是两边都落不着一句好。当时他能看出民心所向,那几个老狐狸更是如此——他们早就盼着慕容裕德不配位的那一天。”
“那咱们当初,是不是不该揭露那卷诏书背后的玄机?”陆思卿虽然一直不曾反对谢元贞的决定,但这始终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他总觉得再等一等,或许事情还有转机,“彼时用公冶骁的口供指证,李令驰狗急跳墙,未必不会攀咬出慕容裕。”
崔应辰微微偏头,“那你可见他提过半句慕容裕,直到他咽气之前?”
当日朝上李令驰倒是意有所指,只是模棱两可与指名道姓又有不同,李令驰不甘心,可他不能说,至少不能宣自他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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