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绘十分自来熟地找个椅子坐下。
宋祁韫:“你刚说你见过沈玉章长子?长什么样?”
“正要跟你说呢,是个大胖子,又憨又蠢!真没想到啊,丰神俊逸的沈府尹,儿子竟长得那般不堪,真遗憾郑公没瞧着。不过我第一时间跟郑公说了,可把他给乐坏了!”
宋祁韫听徐绘这话,忍不住蹙眉,“胖怎能算不堪?”
他接过徐绘手里的结案文书,略扫了一眼,便去拿了朱砂笔在上面写写画画了几下。
“欸?这可是我花三个时辰费心写好的,你别画呀!”徐绘匆忙阻拦,却也晚了。
结案文书上有数处被朱砂笔画红,徐绘告知文书里的内容空虚华丽,未能如实详尽地阐述案情,必须遵从案件真相重新写一份。
“这么写有什么不好?这文书本来就是要给上面看的,很有可能还会呈给圣人,言词漂亮些,以案为鉴,针砭时弊,让圣人瞧见我们大理寺的厉害多好啊。”
宋祁韫问徐绘:“我让你写的什么?”
“结案文书。”
宋祁韫平静看着徐绘,“那这是什么?”
徐绘避开宋祁的目光,没回答。
“徐寺丞,把策论写在结案文书里才叫不堪!”
宋祁韫一点面子不留,让徐绘立即回去重写。
徐绘捧着文书,就落荒逃了。
万里跑来回话,与徐绘打了个照面。
“郎君,他嘴巴在动,好像在无声骂您。”
宋祁韫神态平静,冷声评判:“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宋祁韫差人去寻白开霁和陆阳,这二人结案后不知跑哪儿去撒野了,竟都不在家。
思来想去,他决定亲自去一趟沈府。
宋祁韫骑马至沈府前的时候,一辆豪华马车刚好从宋祁韫身侧驶过。
马车内的沈玉章隔窗瞧见宋祁韫,立刻叫停马车,下来热情地跟宋祁韫打招呼。
“稚瑾今日得闲了,来我府门口闲逛?”
一句话内含两个“闲”字,仿佛在内涵什么,又仿佛不是。
总之能在朝堂上混得风生水起的人,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宋祁韫对沈玉章礼貌行礼:“晚辈未下拜帖便来叨扰,冒犯沈府尹了。不过晚辈今日确有急事,想拜见沈小公子。”
沈玉章当即露出一脸了然之色,低声笑问:“怎么,你也知道了?”
宋祁韫有些不解:“知道什么?”
“幼子年岁到了,正张罗亲事。稚瑾此番前来,不是为你家中姊妹相看?”
宋祁韫忙摇头表示不是,“是大理寺有桩案子需要询问沈小公子几句话。”
“大理寺的案子?那不就是我们京兆府的么,自当配合,来来来,先进府。”
沈玉章边热情招呼宋祁韫进府边闲聊。
“刚才闹误会了,稚瑾别见怪。这段日子媒婆几乎踏平了我们沈家的门槛,都想跟我那不争气的小儿子结亲,我这也是挑花了眼,晕头了。
你来正好,帮我看看。你是大理寺的中流砥柱,观人查案一绝,这京城内各官员家眷情况你都比我清楚,你说可以的人家,那肯定不会差了。”
宋祁韫忙客气地婉拒:“晚辈一个外人,不便掺和令嗣的婚事。”
“没叫你掺和,只是给点意见,听不听在我,最终定谁家也在我,放心,不用你担责。”
宋祁韫:“……”难缠。
沈玉章亲自烹茶,款待宋祁韫。
宋祁韫也是品茗高手,一闻茶香便知不俗,观澄澈明翠的茶汤后再抿一口,即知是万般难得的贡茶,连在郑公那里都不曾喝过。
“这是今春庐山云雾百年老树茶,明前采摘,不足二斤,圣人分了一半与我。前日才得,想着等贵客来才能品,却又不知要等到何时,幸亏今日你来了,不然我不知还要馋多少日呢。”
沈玉章一番话说得十分妥帖,连不喜被人恭维的宋祁韫听了之后,都感觉十分舒适。
难怪沈玉章受皇帝宠信,且不论他的状元之才了,只凭他这张嘴就能把人给说迷糊了。
被打发去请沈小公子的家仆这时回来了。
“宋少卿来得不巧了,小公子受友人邀约,半个时辰前刚出门赴宴,大约要一两个时辰后才回来。”
“这孩子,不好好读书,天天就知道往外跑。”沈玉章骂一嘴后,便招呼宋祁韫来帮忙看看,哪家姑娘好。
随即便有一排排家仆入内,每一名家仆手中都举着一张女子的画像,环肥燕瘦,各类风姿都有。
不知道的人乍一看这架势,还以为沈玉章在为谁选妃。
不管多麻烦的案子宋祁韫都不怕,但就怕家中长辈跟他聊这些。再说沈家选儿媳这种事儿,他一个外人着实不适合掺和。
宋祁韫马上起身,托词有案子要忙,明日再来拜访。
“那行,等他回来了,我一定嘱咐他,让他明日等你。”
“麻烦沈府尹了。”
宋祁韫礼貌作揖后告辞。
沈玉章端着茶杯,边喝边目送宋祁韫离开的背影。
茶喝完了,人也确定走了,沈玉章回头看满屋子小厮还举着画像,他心烦地挥挥手,让他们赶紧都下去。
管家张德福赶紧给沈玉章斟上菊花茶,清心降火。
“写信告诉老二,再命人搜集这些美人图,我要他命!”
沈府门口,宋祁韫礼貌跟送他的家仆道了声谢。
他继续往前走了一步后,突然转身问那家仆:“哦对了,听说贵府的十七郎回来了?”
家仆愣了下,不解问:“什么十七郎?我们府中从来就没有什么十七郎。”
“我没记错,沈大公子跟他众堂兄们一起排行,刚好第十七。”
“哎呦,那都是一大家子住一起才会论的,老一辈不在了,东家高中状元后才开府成婚,五位公子从没那么排行叫过。”
宋祁韫点点头,打消部分疑虑,但依旧存疑。
“呦,大公子回来了!”
家仆看到一辆藏蓝帷帐的马车驶回来,赶紧去迎。
一名身着紫色锦缎的肥胖男子,在四名小厮的搀扶下,正笨拙地从马车上下来。
他低着头,额头光洁,手扶着小厮的胳膊,那双手虽然胖,但白皙细嫩,一瞧就知是双自小被娇养着从未干过粗活的手。
再观他腰坠的玉佩,白润盈透,麒麟图案,下缀成色极好的圆形珍珠和紫色穗子。
玉佩穗子的颜色与他的这身衣裳刚好相配,可见这种玉佩不止一枚。他应该有多种不同颜色穗子的玉佩,来配以不同的衣裳。
真富贵,假不了,这人该当就是沈府的大公子。
沈瑺慕下了车后,便就捂着嘴,作势要吐。宋祁韫闻到他身上有酒气,猜测他这是刚应酬完,醉酒了。
他略略作揖,招呼一声,便告辞了,总不好在人家醉酒失态的时候过分打扰。
看来这位沈大公子即便是沈十七,也不是他昨日见到的那位沈十七。
宋祁韫打了个哈欠,精神倦怠。他连熬几日的夜,只在今天白天补那一会儿的觉,根本不解乏。
宋祁韫随便选一家铺子解决了晚饭后,就回家继续补眠。
次日,天刚亮没多久,宋祁韫就赶往沈府拜访沈小公子。
宋祁韫做了一夜的梦,梦里反复出现沈大公子捂嘴呕吐的场景,与沈十七的身影重叠。
沈大公子是圆指甲,指甲颜色比平常人粉嫩一些,那个沈十七刚好也是。
醉酒的沈大公子虽然捂住了嘴,但那身高眉眼,总感觉有几分眼熟,与沈十七有几分相似。
宋祁韫已然不晓得到底是自己敏锐过度,还是事情本身就有问题。总之他今日必须要见到沈小公子,才能彻底安心。
白开霁和陆阳昨夜跟江湖朋友们在画舫上吃酒嬉戏,至天明才归,听说宋祁韫昨晚派人找过他们,二人立刻赶来宋宅找他,没想到宋祁韫已经出门了。
俩人马上骑快马去追宋祁韫,总算在沈府门口跟宋祁韫汇合了。
“老大,难得休沐,你这么早来这干啥?帮郑老头吵架?”
陆阳见宋祁韫敛眸沉思,没回自己的话,惊悚不已。
“老大,你不会是打算背叛郑老头,弃明投暗吧?”
白开霁托着下巴,端详起沈府的门楣,以及门口两座雕工精致的大石狮子。
“比郑府气派多了,老大改投沈府尹也不是不能理解。”
“找打!”
虽说陆阳平常总挨郑成梁的打,但郑成梁毕竟是他舅父,他当然要向着自家亲戚。
宋祁韫让他二人别吵了,“我是来确认沈小公子是不是沈二三。”
白开霁和陆阳都觉得宋祁韫多虑了。
“沈玉章才五个儿子,二三都有十七哥了,他父亲怎么也不可能是沈玉章啊。”
宋祁韫:“十七哥是亲的,但前面的未必都是亲的。”
陆阳:“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十七哥刚好是亲的,但大哥、二哥、三哥……却有可能是堂哥,大家族排行。”白开霁解释道。
陆阳惊了,想象了一下沈二三如果是沈玉章儿子的后果……很难想象!
“不会吧?”
“但愿不会。”
在家仆的引领下,三人坐在侧堂等候。
“贵客稍等,小人这就去请小公子来。”
出于查案者的习惯,白开霁一来就开始观察堂内的环境摆设,随即他就被墙上的名家画作吸引。
白之维的骏马图!
他找了几年都没找到,没想到竟被沈府收藏了!
陆阳顺着白开霁的目光看过去,“呦嘿”了一声,马上开起了玩笑。
“如果沈二三真是沈玉章的儿子,他家还有你一直高价悬赏都得不到的宝贝,那这算不算是‘新仇加旧恨’了。”
白开霁盯着画,没说话。
宋祁韫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沉着脸也没说话。
陆阳干笑两声:“你们俩这都怎么了,哪儿会有那么巧的事儿,姓沈的那么多,二三就非是沈玉章的儿子?”
见俩人还是不说话,陆阳继续叭叭:“昨天老大还说用人不疑,什么八卦楼保密身份很重要,不查二三的身份,怎么现在突然就怀疑查上了呢?”
“不查他身份,和排除他是沈玉章儿子的身份不冲突。”
大家都很清楚大理寺与京兆府之间的敌对关系,沈二三如果是沈玉章的儿子,还特意来接近他们,那很可能他从一开始就目的不纯,意义也就不一样了。
厅内又陷入一阵寂静。
陆阳调和气氛:“你们就是多虑了,要真是沈玉章的算计,昨天沈玉章就不可能会大方地让老大入府了。”
“不好!”宋祁韫听到这句话后,突然意识到了一件重要的事。
他立即起身,匆匆奔向往门外,与正往屋里走的沈惟慕刚好打了照面。
陆阳和白开霁正要追宋祁韫,在看到沈惟慕的那一刻,俩人都傻眼了。
微风轻轻吹拂,沈惟慕身上淡淡的檀香味儿与侧堂内的熏香完美融合,是一模一样的味道。
白开霁和陆阳的脑袋里正在“霹雷闪电”,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
宋祁韫紧紧盯着沈惟慕,眼中情绪复杂。
“你果然是沈玉章的儿子。”
“对,我是。”沈惟慕走进屋内,坐了下来。
康安云端了一盘炸麻花,放在沈惟慕面前的桌子上。
沈惟慕伸手要拿,发现有三双眼睛都盯着自己。
陆阳瞪着一双虎眼,眼睛里满是暴怒情绪。
白开霁的眼睛则有些赤红,蕴含着一种失望和被背叛的痛苦情绪。
宋祁韫的眼神相较于前两人就温和多了,是比较冷视的疏离,却最让人无法忽视。
沈惟慕最终还是拿了一颗小麻花,放在嘴里咔嚓咔嚓咬着。
小麻花只有人的拇指大小,颜色金黄,外酥内软,油脂和面粉恰到好处的糅合,拧成了一股麻花劲儿,便成就出了一股余韵悠长的甜香。
吃它的时候,脆爽生生不息地舌尖跳舞,唇齿满□□香。
在沈惟慕吃到第六个炸麻花的时候,陆阳忍不住了,一个箭步冲上前,欲掀了那盘麻花。
白开霁立刻出手,抓住了陆阳的手腕。陆阳运出十足的力道欲挣脱白开霁,白开霁也使出全力阻拦陆阳。
“你干什么!他已经承认他是沈玉章的儿子,把我们当猴儿一般耍骗,这种时候你还帮他?”
陆阳对白开霁吼,因为太过愤怒,他脖子赤红,青筋暴突。
沈惟慕咬着麻花,静静看着二人打架。
宋祁韫见到这一幕,不禁蹙眉,很想质问沈惟慕:他是不是没有心?
但他最终没问出口,凡事三思而后行,在没彻底弄清楚因果之前,不该轻易开口,武断下结论。
“我们还没听他解释!或许,或许……”白开霁红着眼睛看向沈惟慕,“他有什么苦衷呢?或许这一切都是他父亲逼他的呢?”
沈惟慕咬麻花的嘴突然停下,看向白开霁:“我父亲没逼我。”
陆阳更怒了,一把推开白开霁,白开霁被推地踉跄几步,狼狈地坐在椅子上。
“听见没有?他说他父亲没逼他,那他就是自愿的!”
陆阳对白开霁吼完,立即转过头来,满脸杀气地对沈惟慕吼。
“沈二三,你是禽兽吗?你有没有心?你怎么好意思在这种时候,对着我们吃得下东西?
我们将你当知心朋友一般交往,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了?嗯?被欺骗的傻子,被戏耍的猴子,被算计的棋子……看我们现在很可笑是不是?”
“我有没有心,什么时候吃东西,是我自己的事,与你何干?
我当你们是人,没看你们可笑,也没把你们当傻子、猴子、棋子。”
沈惟慕一一回答了陆阳的问题后,提醒陆阳没必要做这种无意义的猜想,否则很容易让人误以为他脑子有病。
“沈、二、三——”
陆阳大吼,激动手都在抖。
他没有想到沈二三面对他的指责,居然一点愧疚之心都没有,还反过来骂他脑子有病。
陆阳指尖在触碰到腰间挂刀的时候,他甚至有的一种冲动,直接挥刀将这个欺骗背叛他们畜生砍了。
门外的康安云和赵不行感受到屋里浓烈的杀气,立刻冲进门,护在沈惟慕身边,警告陆阳最好不要动手,这里可是沈府。
不提沈府还好,听二人强调沈府,陆阳气得更疯。
宋祁韫马上按住陆阳的肩膀,示意他冷静。
在亲眼确定沈惟慕是沈玉章之子这一事实后,宋祁韫起初也挺生气。
那会儿仿佛一瞬间热血上涌,在他脑海里占据分量最重的一个想法就是:沈惟慕受其父沈玉章的指派,故意戏弄大理寺。
当初沈二三甫一出现,他就觉得奇怪,直觉他不对劲儿,当时刚好是沈玉章与郑公朝堂争辩后互换职权的第一天。
从时机上看,沈二三该就是沈玉章派来监察搅局他们大理寺的人。
但从他们与沈二三接触这么长时间以来的感受来看,沈二三从没干过什么坏事,也没搅和过他们办案,反而提供很多有用的消息,助他们更快破案,更早擒拿凶手。
宋祁韫便渐渐冷静下来了,开始反思他们是不是有些反应过度……
“行啊,你们沈府就是了不起啊!打不过大理寺,就搭个儿子跟我们玩阴的!窝囊!没种!令人恶心作呕!”
陆阳还在发怒,既然不能动手,他就使劲儿骂,狠狠啐了一口后,又怒指沈惟慕。
宋祁韫屡次拍陆阳肩膀,劝他冷静一点,听他讲两句,陆阳完全不听,还把宋祁韫也推到一边儿去。
“亏我刚才在门口的时候,那么信任你,还怪老大想多了,冤枉了你了!沈二三你真不配!就是个败类!我警告你,你以后最好别落在我手里!”
“你为何这么愤怒?”
沈惟慕这一句反问成功让泄了几分怒气的陆阳再次暴怒。
“你居然好意思质问我为什么愤怒,你骗了我们!你背叛了我们!”
沈惟慕:“倒说说我哪儿句骗了你们,二三也是我的称呼,我家人朋友都这样叫我。我对你们最多是不愿道明家世罢了,你们也清楚这一点,不是吗,这能算骗?”
“狡辩!”陆阳插嘴骂。
沈惟慕没理会他,继续阐述。
“至于背叛,我们之间可曾有过什么忠诚约定?我违背了什么,让你们觉得是背叛?
还是说仅因为我是沈玉章的儿子,我便是万恶之源、百罪之首,不论说什么做什么,一切皆是错,皆是背叛。
若这样的话,你们可以走了。”
沈惟慕话毕,继续吃炸麻花,似乎没有什么事能影响得了他的胃口。
陆阳准备要骂出口的脏话突然卡住了,他愣了又愣,忽然觉得沈惟慕说的话好像有几分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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