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阵阵,路面上黄尘飞扬,须臾后,尘归土,又恢复了之前的安静。
沈惟慕瞥向端着“手指托盘”的康安云。
目光淡淡的,却给人以一种无形的威压感。
康安云赶忙跪地请罪:“是属下查明清秋的身份,回禀给了八位长老。公子身受重伤,这些日子一直咳血,属下怕公子得知清秋的背叛,怒极伤身,擅自做主没向公子禀告,请公子责罚!”
松香味的风自林间吹来,树叶哗哗作响,康安云冷汗涔涔地跪地,被长久的寂静逼仄得近乎窒息。
“八大长老是谁?”少年声音如同清泉,悦耳得听不出是否恼怒。
如今这场面,反而越是情绪平静,越让人心惊胆战。
“回公子,属下真不知八大长老是谁,除清秋一事,属下从未对公子有过隐瞒。”
康安云嘴上这样回答,心里却疑惑公子怎么会突然又问这个问题。
听起来,原身以前也问过康安云同样的问题。
这就有趣了,原身身为教主,竟不知教中长老的身份。
所以,他现在只是一个顶着清月教教主名头,却并无实权的“吉祥”摆设。
“——是我的属下。”沈惟慕补上后半句,“你僭越了。”
原来公子刚才的问题指这意思,他误会了。
康安云赤诚磕头,甘愿领罚。
“属下发誓,以后绝不会再犯。自属下跟在公子身边开始,属下便只认公子一个主人,誓死不变。”
又是一阵安静。
嗒嗒嗒……
这时候,有一名青衣男子骑马路过。
一般人路过这里,突然看到路边停着一伙人,都会忍不住好奇瞧上两眼。
这青衣男子却不是。
他骑的马不快,不像有急事,但对路边发生的事也并不好奇。
他微微晃着脑袋,很自在从容,就那么不紧不慢地前行着。
等马蹄声消失了,沈惟慕才扯起嘴角,对康安云笑得温和,“好,只原谅你这一次。”
前两个字语气很轻,只有近他身前的康安云听到了。
其余人只以为公子经过斟酌后,大方原谅了康安云,笑哈哈地继续赶路,没人注意到康安云的表情比之前更惶恐了。
康安云偷偷舒了好几口气,才算缓和了一些。
没人知道,刚才公子对他轻轻吐出“只”字的时候,给他的感觉有多恐怖,像一只控住他命脉的毒蛇,危险地对他吐着信子。
【叮——检测到凶案发生,八卦界面已开启!】
【在京畿北郊边界,有一片神奇的自杀尸林,自本月月初开始,总会有人前仆后继地前往那里自杀。】
【八卦线索一:商州考生段谷今春二月进京,准备秋闱,与红袖阁头牌冬灵姑娘一见钟情,互许终身。月余,段谷花光钱财,与冬灵姑娘相约于昨夜私奔,佳人没等来,等来的却是自己命丧黄泉。】
【八卦线索二:冬灵姑娘不喜欢男人。】
【八卦线索三:大理寺录事苏南是女人。】
【八卦线索四:京兆府捕头钱志勇爱种蘑菇,大理寺录事苏南爱种蘑菇,红袖阁老板李红袖爱种蘑菇……越来越多的人爱种蘑菇了!】
沈惟慕:种蘑菇是什么鬼?
柳无忧将新煮好的龙凤团茶倒入玉盏,奉到沈惟慕面前。
沈惟慕轻慢抬眸,扫了她一眼。
初知道他教主身份时,柳无忧的神色很惶恐,这会儿倒淡定许多。
“属下也誓死效忠教主。”柳无忧立即表忠心道。
她不管世人怎么看沈公子,反正在她眼里沈公子就是鼎鼎的大好人,是救她于苦难的大神仙。
沈惟慕端起茶,淡淡笑赞:“你很有成魔的潜质。”
“什么?”柳无忧有点懵。
“你根骨很好,有练武的潜质,若想学可与康安云说。”
柳无忧惊喜得连连点头,“属下想学!”
她特别羡慕康安云那样的高手,被别人惹恼了,能二话不说就打一架,多爽快。
清风拂过,一股子臭味通过打开的车窗,飘进车内。
“唔——什么味道?”柳无忧被臭得不禁皱眉,捂住鼻子。
沈惟慕下了马车,顺着臭味儿朝林子深处走去。
“欸,这怎么有一匹马?”
吴启指了指路边一匹被遗弃的红枣骏马,品相是差了点,可这年头再差的马也是值钱的,至少十两银子。
谁会放着白花花的银子不要,丢在路边?
“公子,太阳快落山了,咱们继续赶路,马上就能到唐县打尖了,去林子里作甚?这地方怎么这么臭——”
“啊——”柳无忧尖叫一声,惊得林中数只鸟儿飞起。
纵然胆大武艺高的康安云,在看到眼前这一幕的时候,也很惊讶噤声,说不出话来。
在不足两丈远的前方,有一具尸体挂在树上,正随风轻轻摇动。
再往后细看,一具,又一具,又又一具……无数具尸体如悬挂的咸鱼一般吊在林中。
阵阵恶臭便是从其中一些高度腐败的尸体上传来。
有几名侍卫看到这场面,忍不住干呕起来。
柳无忧明显被吓到了,脸上血色全无,也有呕吐的欲望,但她紧紧咬唇,生生忍下来了。
康安云瞧见这一幕,不禁扬了下眉,不愧是公子亲自选用的人,才一天适应能力就这么强。
“是他,刚才骑马路过的人。”柳无忧朝北面指。
沈惟慕等看过去,一名青衣男子正挂在一颗松树上。拇指粗的麻绳缠了两道挂在他脖子上,另一头绑在粗壮的松树枝干上。
因为青衣男子整个躯体比较贴近树干,只有少半边背对着他们,所以不太容易一眼被发现。
康安云快步走过去确认,果然是刚才路遇的那名青衣男子。
“他后耳有颗痣,所以我才一眼就认出来了。”柳无忧道。
康安云飞刀斩断麻绳,单手托住下坠的身体,然后放平到地上,去探男子颈间的脉搏,再扒眼确认,然后摇了摇头。
“身体还温着,但人已经死透了。”
“搜身。”
康安云从青衣男子身上搜到一封信和一块刻有“段”字的玉佩,递给沈惟慕。
沈惟慕阅信之后,吩咐除吴启外所有人,先行赶去唐县报官。
人都走干净了,只剩沈惟慕和吴启在路边静候。沈惟慕拿着琥珀糕,靠在车边漫不经心地吃着。
吴启站在沈惟慕的斜后方,紧握着腰间的佩剑,神情高度紧张地往四周乱瞟。
落日红霞飞,林子里的光线越加暗了。
“驾!”
北方传来杂乱的马蹄声。
须臾,骑马的宋祁韫、尉迟枫、白开霁、陆阳等人停在沈惟慕跟前。
宋祁韫率先下马,狐疑打量沈惟慕:“你怎么在这?”
“宋少卿别来无恙啊,如您所见,我是报案人。”
话毕,沈惟慕就引路给他们看尸体。
宋祁韫这一行只带了六名衙役来。
沈惟慕唏嘘:“人有点少,怕是处理不完。”
“稍后唐县县尉会带更多人来。”
宋祁韫下意识解释后,又觉得没必要跟沈惟慕这样多费口舌。
“你怎么会发现这里?乘车半路闻到臭味,就故意循着臭味好奇寻找到林子里?”
幸运的是,宋祁韫猜对了。
不幸的是,沈惟慕不会说实话。
沈惟慕无辜地摇了摇头,目光哀戚地落在青衣男子的尸身上。
“当然不是,我是为寻我的义兄而来,哪曾想到底是来晚了。”
“义兄何苦,为个不守信的妓子落得如此下场。”
“他是你义兄?”
玉色袍角随风飒飒,剑眉下双眸蕴满幽深,宋祁韫很难不去审视和怀疑沈惟慕。
“这么巧,死者你又认识?”
“在下不才,交友广泛。”
这话宋祁韫一个字都不信。
眼前这张脸漂亮归漂亮,却跟冷玉雕出来的一样,没有一点人气。刚才他表现出的悲戚状,十分流于浮表,根本没有半点伤心。
他断案三十年的父亲曾说过,凶犯中有一类最危险,也最残忍,他们很擅于用亲和、脆弱、美丽的外表,让人放下戒备,再趁机将一个又一个无辜者杀害。
哪怕被捕,这类人也丝毫不会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愧疚之心。他们是天生的杀人恶魔,不会与人类共情。
宋祁韫以神童入试,被赐少年探花,现在虽弱冠之年,但已有四年断案经验。
他接触过三名有几分类似父亲所说的罪犯,平日里看起来憨厚老实,在下杀手时异端残忍无情,被抓后,在形容作案过程时,他们甚至可以笑出来,直至被执行斩刑时,也丝毫无认错悔改之心。
他看人从未出过岔子,眼前这位沈姓少年给他的感觉,已经不是几分像了,是近乎完美贴合了父亲所言的那种异类凶徒的特质。
宋祁韫下意识地又去打量沈惟慕,和上次一样,穿着一身素净的锦缎白袍,腰间坠着一块价值不菲的贡玉,打扮得很简单,气质却卓然出尘。
“确定交友?不是索魂?”
宋祁韫质问之后就紧盯着沈惟慕,意图从他的反应中找到破绽。
沈惟慕笑了,又咳了,帕子上呕出一口血。
因这抹血色,那抹笑倒显得像是怒极反笑,没什么可疑了。
“老大,尉迟主簿有发现,快来!”
宋祁韫暂且放过沈惟慕,走到尉迟枫身边。
尉迟枫正检验已经从树上放下来的五具尸体。
这五具尸体腐败程度不一,最严重的尸身胀大,部分表皮破败流脓,轻一点的尸僵尚未完全结束。
所有尸身的头颈处都留有明显的八字痕,时间较近的两具尸身上,可见嘴角和下颌有鼻涕和流涎的痕迹。
“这五具尸体皆为缢死,从颈部勒痕来看,没有疑点。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赤着脚,脚底有三处血点。”
尉迟枫一一指给宋祁韫看。
比较幸运的是,那具高腐败的尸体脚皮还算完整,也可以依稀分辨三处被刺破的地方。
血点位置并不统一,有的是左脚一个点,右脚两个点,有的则反过来,血点在脚掌分布的位置也很随机。
总之,就是双脚脚底加起来必有三个血点。
再去看剩余十具尚未来得及放下的吊尸,脚底情况也一样。
“这就怪了,看颈部痕迹都像是自缢,而且每具尸体的死亡时间都不一样,不是集体被逼自缢。
再结合报案人的目击,最新一位死者段谷是自己单独骑马前往这片林子,似乎也不存在被人胁迫的痕迹。”
白开霁疑惑搓搓下巴。
“可为什么这些死者脚底都有三处被刺破的地方?就算这林子邪门,招人来这里自杀,自杀的人不会都这么心有灵犀吧,都在脚底刺三次?”
“有一个特例。”宋祁韫看向段谷的尸体,“他没有。”
陆阳跟着看向段谷,注意到段谷穿着鞋袜,“鞋还没脱呢,老大怎么知道?”
陆阳不信邪,亲自脱掉段谷鞋袜,段谷双脚脚底干干净净,果然不见任何破损的痕迹。
“神了,老大怎么知道的?”
尉迟枫摸了摸唇上的八字胡,“这脚底的痕迹很可能是另有人后弄的,段谷刚死就被发现,这人还没来得及动手。”
尉迟枫话毕,突然想到什么,和宋祁韫互看了一眼。
宋祁韫点头,目光随即在陆阳和白开霁之间徘徊,犹豫选谁。
“你俩自己定吧。”
“定什么?”白开霁不解。
陆阳拍拍白开霁的肩膀:“就定你了,到现在还没悟,活该你这个最笨的来干活。”
白开霁挠了挠头,“干什么活儿啊?谁说我笨了,我聪明着呢,听我刚才的推断,难道你们不觉得我很聪明吗?”
这一反问的结果是,大家一致同意由白开霁来做。
作为报案人,沈惟慕要等他们勘查完现场后,录好口供才能离开。可那么多具尸体,就算是衙门的人来了,一时半会儿也弄不完。
沈惟慕等得无聊,靠在树边看书。
宋祁韫与白开霁等人商量好接下来的计划后,就悄声走到沈惟慕的身边,瞄了一眼他看的书:
《盛食记》
“你义兄死了,你却只想着吃?”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活着的人,总要吃饭的。宋少卿不是吗,难不成你朋友或亲戚死了,你就不吃不喝不活了?”
宋祁韫被噎了一下,讥讽道:“起初几顿免不得会因伤心难过胃口不好,远比不了你这般。”
“哦,那你还需要修炼。早吃晚吃都是吃,有何不同。”沈惟慕随后将当前看的这一页折了一下,将书上合上。
宋祁韫:“……”
沈惟慕下山。
“你还不能走!”
沈惟慕蓦然回首,看他。
熟悉感重现。
同样的句子,他前不久刚说过。
“我没要走,难道我不该换个地方?”
宋祁韫又被怼得哑口无言。
按照他们刚才想好的计划,沈惟慕的确需要换个地方。
但他怎么知道的?偷听的?刚才他离他们这么远,不太可能听得到,所以是他预判了他们的预判?
宋祁韫浑身的毛孔收紧,对沈惟慕的警惕从十分提高到了十二分。
“欸,沈二三,你要去哪儿啊?”
白开霁从来这,就忙活着处理案发现场,没来得及跟沈惟慕叙旧。此刻见他要走,可舍不得了。
沈惟慕边下山边背对着白开霁摆了摆手。
“去吃尸体。”
白开霁:“!!!”
陆阳:“!!!”
正验尸的尉迟枫,犹疑地看了眼手下的腐尸:“……”
宋祁韫当即拔腿,跟上沈惟慕。
天色黑了下来。
自杀林三里外的溪畔,支起了两盏灯笼。
沈惟慕的马车停在溪边,宋祁韫站在马车后方,双手抱胸,闭眼深吸了口气。
沈姓少年所谓的吃尸体,其实是指吃兔子的尸体!
吴启将打回的四只兔子扒皮脱骨后,在溪水里洗干净,放到沈惟慕跟前的木墩上。
吴启犹豫再三,“公子真要自己动手做饭?车里还有很多点心——”
“点心是点心,饭是饭。”
“那、那奴来做吧。”吴启不太确定自己做的东西能否入口。
“去烧火架锅。”
“好咧。”
沈惟慕提一把锋利的匕首,刀快到只见残影。
天色较暗,在场的另外两个人都分神在别的事上,都没看到沈惟慕这惊人的手法。
将三只切丁的兔肉焯水去腥后,锅内烧油,依次加入蒜瓣、芫荽、葱和麻椒炸香。
书上说了,这油的火候很有讲究,要以入锅的蒜瓣刚好漂浮起为宜,过高会让兔肉老柴,低了则去不掉兔肉残余的腥气。
兔肉在此时入锅刚好,恰到好处的高温瞬能间锁住兔肉弹牙的口感。
手腕旋转,铲子翻飞,较高的翻炒速度可令兔肉均匀吸收到调味的同时,不至于过分失水,保持住肉质的鲜美滑嫩,然后起锅撒蒜粉芝麻,一道麻油嫩炒兔丁便做好了。
配上食盒里备好的馒头等干粮,加一盏青梅酒,就着这么一大锅兔肉,在夜幕下的溪边小酌畅食,十快哉。
或许因为这道菜是自己第一次烹饪的成果,沈惟慕觉得尤为得香,好吃到他觉得自己现在就算修为近乎散尽,活在这异世,也不算什么憾事。
兔肉在翻炒的时候便香飘十里,宋祁韫早就被香味儿勾得忍不住朝沈惟慕的方向看了好几眼。
想不到他这样富贵年轻的公子,竟然能亲手做饭。
他是把家里的厨房都搬来了吗?随行带着锅具、锅铲、油烟就罢了,葱蒜芫荽等调味菜居然也有?
“宋少卿要吃点吗?”
在宋祁韫第六次朝他看的时候,沈惟慕发出邀请。
沈惟慕自然舍不得把自己做的食物让人,不过考虑到日后还要经常跟宋祁韫等人打交道,他才难得大方一回。
在魔界,谁要能吃上魔尊喝剩的一口酒,会敲锣打鼓高兴三万年。
宋祁韫今天能有此厚待,必是几万辈子修来的福分,觉得荣幸吧!
宋祁韫面无表情地看一眼锅里吃得仅剩一半的兔肉,对沈惟慕饭吃半路才想起来叫他的行为,很是无语。
“不用。”
他堂堂大理寺少卿,还不至于馋一口兔肉吃。
这念头刚落下,宋祁韫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幸亏离得远,声音小,对方没被听到。
宋祁韫走得更远些,负手立在溪边。
高大的身姿若孤松独立,似在眺望远边的夜色,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然而,在不被人察觉的角度,宋祁韫喉结微微动了动,咽了口水。
吴启端着一盘点心过来,“公子说宋少卿可能不喜欢吃兔肉,便让小的送些点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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