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我忽然愣住了。
我怔怔地看着莫亚蒂,伸出手,指向自己。
莫亚蒂也看着我,他平静地对我点了点头,肯定了我的猜测。
这股味确实是认主的,认散发它的主人。
在我被这股如影随形的气味困扰很多天之后,我总算发现,它不是房屋发出味道,也不是其它任何东西发霉或腐败了。它来自我的身体。是我的身体在发霉,在腐败。
我从未有过体味。哪怕是年轻时,每天摸爬滚打,浑身都是汗,连腋下都是汗津津的,也不曾散发任何味道。
可我现在八十四岁了——有老人味,不也很正常吗?我这个年龄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得就算每天拿磨砂膏洗澡,身上还是有挥之不去的老人味。不也很正常吗?
我说服着我自己。然后,我逐渐平和下来。
“像烂掉的苹果。”莫亚蒂形容。
他凑到我身边,像是迫不及待地向我展示他绝不嫌弃我似的,他还嗅了嗅。
我无奈地推开他一些,不确定地问他,“真的不臭吗?”
莫亚蒂点着头,用无比笃定地口吻回答,“不臭,很淡。”
我不相信他,自顾自地拎起衣襟,拎到鼻子前嗅。那股发霉腐败的味道浓郁地冲上来了,“我闻起来很重诶……还怪恶心的,”我说,“要是难受就和我说啊。”
莫亚蒂以前总爱说恶心,只要他应对不了或者招架不住,就会口是心非地说恶心。可现在,我身上有了股真正恶心的味道,他反倒矢口否认了。
“不恶心。”莫亚蒂说,“我骗你干嘛啊?”
我松开抓衣服的手,哈哈笑着,也不再忸怩,“可惜了,没办法臭死你。”我说。
面对我的玩笑,莫亚蒂却显得不大高兴。他盯着我的眼睛,他的蓝眼睛灼灼的,眨也不眨地盯着我,“你又这样,”他说,“你答应我的。”
我知道,他说的是我答应过他,在和他的关系里,要绝对、完全的真实表达,哪怕会伤害他。在和他的关系里,我不能再用玩笑话来回应他的期待。
我摸了摸鼻子,莫亚蒂要求的这一套,我的确现在都还不习惯。
“好吧好吧。”但我答应了他,我就一定会努力做到。
“其实我有一点儿小小的崩溃。”我承认道。
我不是那种在意外貌的人。因此,这么多年以来,我的衰老在别人看上去触目惊心,但除了身体越加愚笨,精力越发容易疲乏,和偶尔病痛,我没什么太明显的感受。再难受不知道多少倍的情况,我年轻时都体会了个遍,因此这种程度完全不会对我造成困扰。
但是,我想没有人会不在意整洁。说得再准确点儿,大多数时间里,没有人会不在意整洁。衣服是否干净,指甲是否整齐,嘴巴有无异味,头发会不会油腻。这些都是最寻常、最基础的。
我的衰老特征这次突然出现在我在意的地方,我当然也不免感到不适。我现在忽然也能理解,为什么很多老人不愿出门了。
我对莫亚蒂耸了耸肩,“但是我知道我总会接受的。”
不过,在我接受这股我身体散发出来的味道之前,还是尽量淡化它,以免干扰到他人吧。为此,我不得不购买些人体除味剂,即便碰洒一次,最多只能管仨小时,但总比没有好。
好在正式入秋后,雨水渐渐少了,天气变得干爽起来,我身上的味道散了不少。
陈丹也终于在今年结束前彻底宣布退休了。
其实他从前年就开始说退休,可他放权放得不够干净,总是三天两头的回去视察,连他的办公室都还给他留着。陈丹是个严厉苛刻的老妈子性格,做事带了些完美主义。
完全甩开身上的担子了,陈丹约我一起吃顿饭。
我欣然答应。上次在柏砚的葬礼上分开后,我和他就没再见,我也挺想念他的。今后也不知道他要去哪儿享受他的退休生活,能不能见上面。
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先安排好莫亚蒂。
我原本打算给莫亚蒂喊外卖,他无所谓地答应了。但当陈丹知道莫亚蒂和我同住后,陈丹提出可以带莫亚蒂一起来吃饭。
而莫亚蒂——莫亚蒂听到陈丹的邀请,居然也答应了。
“好啊,去见见你的朋友呗。”莫亚蒂依旧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
但我只觉得五雷轰顶,眼前一黑。
凭我的直觉,陈丹和莫亚蒂一定、绝对、肯定合不来。他们是相当鲜明的反例,陈丹是生来就有目标的人,他从来不会怀疑、质问他的目标,他一向是‘只要努力去做,一切尚可翻盘’。而莫亚蒂是终其一生都在寻找目标的人,大部分人的追求在他的眼里都是没有意义,毫无价值的。
这两人凑到一起能说什么好话?
我试图阻止,提议不如咱们分开吃。我带莫亚蒂去见见陈丹,大家认识一下,然后莫亚蒂单独一桌,我和陈丹一桌,这样既打了个照面,也不会起冲突。可陈丹和莫亚蒂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居然不约而同地铁了心地要吃这顿饭。
“那是先说好,你俩不能吵起来,咱们就是好好吃饭。”我说。
而陈丹和莫亚蒂竟然又给出了同样的答案,两人如出一辙的不以为意,“我能和他吵什么?我都不认识他。”
我瞬间汗流浃背,感觉更不妙了。
陈丹的品味自然是绝顶的好。
他这次选的餐厅,是他最喜爱的一家。按他所说,几乎过去每一次经历了人生重大事件后,如很重要的升职、父母亲的死亡,他就会来到这个餐厅用餐。有时是一个人,有时和别的什么人。这间坐落于山腰上的餐厅,安静地注视完了他人生的所有历程。
我当然很荣幸能被邀请和他一起在这个意义非凡的餐厅用餐。但走到餐厅门口,看着拿黑金的曜石堆砌出来的门头,和在迎宾位上穿着一身高档定制制服的应侍生,我还是止不住会不免感到自己的格格不入。
我叹了口气,低头扯了扯身上的外套,用掌心抚平衣角处的褶皱。
身后的莫亚蒂不明所以地探出脑袋,不明白我在踌躇什么,满脸莫名其妙地问我,“姜冻冬,你站在门口干嘛?当雕塑吗?”
我转头,就与莫亚蒂身上亮粉色的芭比公主体恤对个正着。硕大芭比脑袋就印在衣服的左下角,他胸口处还印着一圈「我是漂亮芭比」的字样。视线再往下,是有裤绳系成的蝴蝶结,非常松垮,仿佛马上就要被解开,然后释放裤衩,接着是一条裤子侧面有三根白边的黑色运动短裤,和一双黑色人字拖。
我忽然一阵安心。莫亚蒂才是那个真正毫不介意外在的人。形象对他而言,或许只是一种没有区别的物质形态。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形象,也比谁都明白别人会如何看待他,但他永远无拘无束,永远自在极了。
我看着莫亚蒂大摇大摆地走进几个孩子间,随后神态自若地把手伸进盛放各种糖果的小银钵。他从里面淘了淘,还嫌弃地丢进去几个,最后就留下了五六枚银色糖纸包装的软糖。
我不好意思去和孩子抢,还抢不了莫亚蒂吗?“给我来点。”我直接向莫亚蒂摊开手。
莫亚蒂撇了撇嘴,“你自己不会去拿啊?”话是这么说,他还是老实地分了俩给我。
我们一边嚼糖,一边随着应侍生穿进建造于山内部的洞穴包间。山林的幽冷和野竹的清香波动着袭来,仿若无物的玻璃墙后,一群有梅花小纹的野鹿正在漫步。我和莫亚蒂嘴里都是葡萄的味道。
来到陈丹订下的包间,他已经坐在最中间的主位上,打开菜单在看,显然恭候多时。
陈丹今天穿了一件漂亮的黑色交叉领无袖外套,小v领,显得他脖颈愈加修长。外套的肩线干净利落,微微挺起,腰间则收束在一颗金色的三角扣子处,没有别的任何装饰,很高级,剪裁独特且得体。
“来了啊,”他说,话语间,他抬起头,目光首先落到我脸上。
随后,他转向落坐到一旁的莫亚蒂,微微蹙起了眉,“Aquarius?”陈丹又望向我,“你给自己找的第四春?”
“什么第四春啊!这是我的朋友!朋友!”我才想起来我没正式地和陈丹提起过莫亚蒂就是Moyati·Aquarius,但我以为他早就知道才对。
“他是莫亚蒂。”我赶忙站起来,向他们互相介绍对方,“这是陈丹。”
陈丹放下菜单,对莫亚蒂露出一个皮肉分离的假笑,而莫亚蒂则是看了陈丹一眼,干巴巴地扯了下嘴角。
陈丹似乎对莫亚蒂没兴趣,他又注视起我,“你们现在住在一起?”
“对。”
陈丹嗤笑了一声,他摇了摇手边的玻璃杯,里面冒着淡黄色香槟随之晃动,一连串小气泡从杯底冒上来,“你是给人当保姆当上瘾了吗,姜冻冬?”
我也不清楚陈丹怎么突然又不爽我了——唉,也不是,其实我是清楚的。陈丹一直不爽我对alpha的态度,包括不爽我的爱人都是alpha这件事,这总让他感觉被背叛。
“没有啊!”我大呼冤枉,“我没有当保姆啊!”的确和莫亚蒂同住,我需要更照顾他的生活。但那些活儿,没有莫亚蒂我依旧得自己干。没什么分别。更何况,是我主动邀请朋友到家里住,照顾朋友本来就是理所应当的。
陈丹却再次露出那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他怒嗔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了,”他说,“我以为柏砚去世了,你多少会好点儿。没想到,你现在都还没戒掉性缘脑。”
好家伙,给人做保姆的罪名尚未洗刷干净,我又荣获了第二项重罪。
我无力地叹气,有手扶住额头,“你又在说啥啊,陈丹。什么性缘脑啊,我才没有。”
陈丹意有所指,他不经意间扫视了莫亚蒂一眼,“看到生活不能自理的蠢货,就心生怜爱,想要照顾——难道不是性缘脑吗?”
他举例,“想想你那个前夫——那个姓裴的。你为了救他可是直接溯洄了身体时间。后面看到他生活不能自理,不也是直接同居照顾了吗?”
我没想到他会提到裴可之,片刻间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陈丹到底为什么要在今天这个场合和我说这些啊?要是只有我们两人,他这么说,我倒也觉得没啥。他一向毒舌惯了。
可现在——我下意识看向莫亚蒂,他正剥开最后一颗糖,仿佛对我与陈丹的对话并不在意。但我却有一种背着人说小话被发现了的感觉。
“他倒也没有生活不能自理……”我只能弱弱滴辩解这么一句。末了,我又在心里添了句,其实和裴可之同居,我明显更受他的照顾。
陈丹却白了我一眼,“性缘脑都这么想。”
我摸摸下巴,不由自主地在心里细数这些年别人在感情这件事上对我的评价:爱做保姆、有性缘脑、喜欢当妈、精神控制狂、开放关系天才、超级无敌大怨种……呃,我真的犯了这么多罪吗?
“饶了我吧。”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在这些种种指控里,我觉得我就是水性杨花而已,可能多少也确实有点爱给人当妈,“我最多有点儿妈瘾脑。”
陈丹挑了挑眉,他的攻击性蓦地柔和了下来,“你对自己的认识还挺准确的嘛。”
我正要松口气,没想到陈丹又说,“不过你给人当妈,是完全不挑啊。还真是什么人都有。”
我刚要说什么,旁边沉默了半晌的莫亚蒂抬起眼皮,他一手托起下巴,看上去无精打采的,似乎感到无聊极了。
“要是他挑的话,也不会和你做朋友吧?”莫亚蒂突然说道。
陈丹和我的视线都移到了他身上。
我绞尽脑汁地想着该怎么调节一下,可陈丹已经作出答复,“这是属于我和姜冻冬之间的对话,没有你插嘴的份,Aquarius。”说完,陈丹又假笑着纠正,“哦,是莫亚蒂。尊贵的莫亚蒂先生。”
莫亚蒂当然也不是忍气吞声的主,他轻笑了一下,“属于你们的对话?我假设你的脑子还算正常,你,或者是姜冻冬,脖子上都没挂个对方名字的牌子吧?”他静静地瞅向陈丹,“说得好像姜冻冬属于你一样。”
陈丹也笑了,他向莫亚蒂举起酒杯,假装敬酒,姿态挑衅极了,“真是令人咂舌,你在和我争风吃醋?”陈丹询问道,“看来你真的很想当姜冻冬的第四春。”
他将杯中的香槟一饮而尽,“可惜只是你的一厢情愿。”
预想中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我在心里仰天长啸,恨不得当即融化到地上流走。
“都说了不是啦不是啦,”我胡乱否认陈丹和莫亚蒂说的所有话,说着,我拿起菜单,试图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咱们先别吵了……要不呃……咱们先看看吃什么?”
我随手翻到中间的一页,一条凉拌后的鱼赫然出现在眼前,上面还飘着红色的小米辣、绿色的葱花与花椒、以及冒着油光的辣子,瞧着便叫人食指大动。
“哇,这个鱼看起来挺新鲜的诶!”我反手举起菜单,给陈丹和莫亚蒂看。
然而他们俩都只是瞥了我一眼,完全不吃我这套拙劣的转移话题之法。
陈丹和莫亚蒂还在接着斗法。
“alpha应该学会在omega说话时闭嘴。”陈丹说,“这需要我来教你吗,莫亚蒂先生?”
莫亚蒂散漫地打了个哈欠,“朋友也应该有自知之明,少干涉对方的生活。”
陈丹嘴角的笑容加深,“干涉对方的生活?”他重复了一遍莫亚蒂的话,随机摇了摇头,笑着叹息,“你一个alpha永远都不会懂。”
莫亚蒂老神在在,“这句话原路还给你。”
陈丹也不恼,看在这个问题上和莫亚蒂争不出个高低后,他话锋一转,“至于自知之明?”陈丹望着莫亚蒂,微笑着说,“如果你有自知之明,你就不应该坐在这儿。”
莫亚蒂也望向陈丹,两个在各方面都完全相反的人,此刻才真正地正视对方。
眼看事态马上要升级了。
我也跟着着急起来。
今天是陈丹退休,按道理来说,我和莫亚蒂都是来为他庆祝的。这样的情景下,我帮任何一方都是错误。
我现在只想马上结束他们之间的针锋相对。这样唇枪舌战有什么意思呢?不过是让自己不高兴罢了,没有必要,也没那个需要。
“你们别吵了,”我又一次拿起菜单,这次我还故意立起这本做工扎实的厚本子,用书脊剁了剁桌子,“我们看看吃点儿啥吧,陈丹你不是说这家的炸冰淇淋听说可好吃了吗?你给我推荐一下吧。”
陈丹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过来,紧接着,我又说,“我刚刚还看到炖鸡,这是招牌菜,是莫亚蒂你最喜欢的,里面的配菜有木耳和土豆——”
我的话尚未说完,话音都还没落下,莫亚蒂却又和陈丹怼上了。
“敢问阁下,我坐在这儿又该坐在哪儿呢?”莫亚蒂询问道。
陈丹撩了下耳边的头发,他莞尔一笑,“谁知道呢?——比如某个垃圾场?或者传输向焚化炉的履带上?”
他再也不掩饰话语中的火药味,“你这种垃圾人早就该死了,”陈丹嘶嘶地吐出这些冰冷的话,“你既没有责任心,也没有抱负心,懦弱得根本不配你的出身和基因等级。难道你不觉得你活着就是在浪费资源?”
我被陈丹的话吓了一跳。
我茫然地看着陈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莫亚蒂说这样的话。
“你很嫉妒我?”莫亚蒂却没有意外的情绪,他无比冷静地叙述,“因为你生来就是没有才能的人,所以只有靠那些没意义的努力才能堆砌出如今的成就。看到我只要随时我想,就立马能将你甩到脑后——你很不甘心吧?”
我立马又被莫亚蒂的话吓一跳。
我茫然的眼神又转到莫亚蒂身上。同样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陈丹说这样的话。
“你凭什么这么和我说话。”陈丹怒极反笑,他双手搭在下巴处,眉眼间透出一股久浸权力场的威慑力,“Aquarius的败犬。搞清楚你现在到身份。”
莫亚蒂却冷冷地怼了上去,“那你呢?”他冷笑了声,“你又是什么身份?一个愤世嫉俗的庸人,还是一个愚昧狭隘的蠢货?”
莫亚蒂和陈丹说个不停,我坐在他们之间,只分外迷茫。
莫亚蒂和陈丹都才见一次面,他们大概在本性上不合。但我知道,他们都不是第一次见面,就恨不得朝不认同的人喷毒液的人。他们是能够好好相处、尊重彼此的人才对。
那么让他们这样——这样毫无道理地厌恶对方,甚至要用难听的话伤害对方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