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老人家虽然身强体健,但也极少用跑的。
“侯爷!”
沈子衿听他焦急的语气,心头微微一沉,预感不妙。
“外面、外面来人,皇上召你进宫,说是想见见你。”
沈子衿其实很想霍然起身,然而腿还有点酥,办不到这么高难度的动作,因此他坐在原地,在所有人神色都一变的时候,安如磐石。
东宁是吓得真起了身:“皇嫂!”
皇上从不召沈子衿单独入宫,楚昭出征在即,他召沈子衿前去,还能为了什么?
周围人都紧张起来,沈子衿被他们围着,本来也提起的心反而慢慢放了下来,这种时候得有个主心骨,总不能大家都跟着乱。
孟管事急得很:“王爷还在督办军需,怎么办,先派人叫王爷回府?”
“孟伯,别慌,”沈子衿嗓音如清泉,仿佛碰上的不是事儿,十分冷静,“来的只有公公,还是有旁人一道?”
孟管事愣了愣,才飞快道:“还有禁军和锦衣卫,说是护送王妃。”
那可以确定了,来者不善,这一趟进了宫,怕暂时是出不来了。
沈子衿捏了捏手指,声音依然稳住了:“去回话,就说给我一点时间整理衣冠,随后就到。
“小白。”
白枭:“在!”
“你去把武服换掉,做小厮打扮,随我一道入宫。”
白枭:“是!”
东宁也立刻道:“皇嫂,我跟你一起入宫,我去找皇祖母!”
沈子衿揉揉他的头,这次没有拒绝:“好,宫中你更熟,麻烦你了。”
沈子衿轻呼一口气,撑着桌子缓缓起身:“孟伯,我给王爷留个口信,关心则乱,让他不用着急。”
他此番入宫,看似危局,可这危字的刀口对着谁,恐怕还不好说呢。
宫闱森森,殿宇巍巍,这不是沈子衿第一次入宫了。
头回来的时候,他还抱着我在古代旅游的心态,权当参观历史宫殿,看得津津有味。
这回来的时候,就没什么欣赏的意趣了。
景总是随人心而变动的,人开心时,枯木枝丫也是水墨风雅;人心凉时,烂漫山花也是满目皆伤。
沈子衿觉得,这宫里的墙是挺深挺长的,尽管皇帝还专门吩咐给他抬了轿子,也总觉得走了好久。
入了暖阁,沈子衿瞧了瞧皇帝的脸色,光看外表,还很康健。
皇帝先不咸不淡拉了几句家常话,而后道:“听说你前些日子身体不好,凶险万分,还是国师给拉回来的。”
沈子衿先前在暖阁里怼人的话,承安帝确实也有惊讶,但过后也没怎么放心上。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当时为了军情大家都焦头烂额,沈子衿有点儿脾气闹一句无伤大雅。
毕竟沈子衿先前也塑造过渴望报效大齐报效皇帝的人设。
沈子衿把自己人设稳住了,感激:“是,还得多谢陛下和国师。”
“无妨。”承安帝一副慈祥长辈的模样,“秦王出征在即,你一个人在府上也无他事可做,不如就进宫住一段时日,朕让国师再好好给你调理调理,要是能把病根除了,岂不是皆大欢喜,也好让在外的秦王放心。”
沈子衿心头一呵:让秦王放心?怕不是让你放心。
他就知道,今天进了宫,皇帝就没准备轻易让他出去。
好在他早有心理准备。
而且让国师给他调理身体,那可是正中下怀,还省了沈子衿把话题往上面引的功夫。
不过面上沈子衿还是要惊讶的,他一愣:“陛下,这、这是否不妥?”
承安帝捻着佛珠:“有什么不妥?”
沈子衿看起来局促极了:“陛下厚爱,能得国师看顾,我感激万分,可我宿在宫中,是否逾矩?”
承安帝哈哈一笑:“都是自家人,何来逾矩,你放心住,把身体养好再说。我想想,你就住宣华宫吧,待会儿朕让人去王府传信,让他们遣三五个你平时用得惯的人,剩下的人手和东西宫里都有,定不会亏待你。”
承安帝:“来人,带秦王妃去宣华宫。”
沈子衿好似被帝王厚爱触动得难以言表,行礼动作利索又真诚,狠狠弯腰:“臣谢陛下隆恩!”
全公公笑眯眯一扫浮尘:“王妃,这边请。”
沈子衿跟着全公公,白枭跟在沈子衿身后。
他作小厮打扮,明面上也没有佩刀,但实际上身上藏了武器,而且入宫时没有被搜出来。
入了皇宫,沈子衿的安全就主要靠他了。
全公公领着人,却在去宣华宫的半路被人截下了。
拦路的是太后宫中的掌事姑姑,紫姑姑。
“哎哟,紫姑姑。”全公公脸笑成一朵花——虽然他大部分时候都捏着这样的笑,“您这是要去给陛下传太后什么口信?那您请,就不耽误您了。”
紫姑姑也见了个礼:“全公公有礼,奴婢是奉太后旨意,来迎秦王妃去慈宁宫小住的。”
全公公面色一僵:“这……姑姑,可陛下已吩咐,王妃要去宣华宫啊。”
老狐狸怎么不知道这是又斗上了,可宫里这些人,即便斗上,一个二个也是笑眯眯,说话妥帖得很:“外男怎好宿在太后宫中啊,而且咱家听说公主也刚回宫了,秦王妃更不好去——”
他话没说完,就见紫姑姑忽的嘴角一勾,全公公心里咯噔一声,瞬间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
但泼出去的水已经来不及了。
果不其然,紫姑姑一笑:“王妃怎可算‘外’男,公公,您这话说得,唉。”
全公公头皮一紧,而紫姑姑再不给机会,直接朝沈子衿道:“王妃,随我来吧,太后惦念您呢。”
全公公慌忙:“陛下已经——”
“陛下那边,太后自会去说,王妃入了宫,太后想念,想让他在近旁侍奉,难道还做不了这个主吗?”
有时候做事,就得讲究先斩后奏,找准时机,沈子衿此刻跟着去了慈宁宫,事情敲定,安排住所而已,皇帝强留他在宫中本就会遭人揣测,到时候难道还非得来慈宁宫要人不成?
沈子衿冲紫姑姑温温和和一笑:“劳烦姑姑带路,我去给太后请安。”
“不敢说劳烦,分内之事,王妃殿下随奴婢来。”
慈宁宫中依然檀香四溢,偌大的宫殿缺不了一间给沈子衿的屋子,东宁正不安地团团转,看到沈子衿来了,急急忙忙毫无形象地扑过来:“皇嫂,他可有为难你!”
沈子衿笑着抱了抱他:“无事。”
随即他退开身,朝太后行礼:“多谢太后相助。”
太后轻轻叹了口气。
她腕间也挂着一串佛珠,太后垂眸,看着珠串,眼神却好像望向了远方,片刻后才缓缓沉声,嗓音浸在岁月里:“陛下十岁起,便在哀家膝下长大,哀家待他如亲子,教他仁义良善,他也曾珠规玉矩,令先帝与哀家欢喜。”
皇帝并非太后亲子,但太后膝下无子,也的的确确用心教养,把他当亲儿子看,无论其中是否掺杂利益,该给的情谊不比亲母子少半分。
曾经的母慈子孝,是真实还是虚假已经不重要了,如果是假的,无非更寒心,就算是真的,这些年情分也该消磨完了。
太后闭了闭眼,轻轻拂过衣袖,衣服干干净净,但她却像掸去了什么东西。
“若你们有需要哀家援手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
太后这话可不像单指沈子衿在宫内小住的事,沉重得别有深意。
沈子衿便埋首,再度郑重行了一礼,一切尽在不言中。
宫中在住所上,沈子衿借着太后先下一局,而宫外,楚昭也接到了沈子衿入宫的消息。
他先是一愣,随即拔腿转身便朝门口疾行。
孟管事大骇:“殿下,殿下!侯爷还给您留了口信,您听一听!”
不怪他害怕,楚昭转身的一刹那,浑身杀气四溢,血雨腥风里淬出的煞气骤然爆开,他平日在沈子衿面前意气的眉眼结了寒霜,冷得慑人。
而且秦王转身时,手是按在刀柄上的。
捏得死紧,指节都泛白了。
活像他要立刻冲进宫里,一刀把承安帝直接劈了。
“沈子衿”三个字成功让怒不可遏的楚昭钉住了脚步。
孟管事赶紧道:“侯爷说,入了宫,他反而更方便行事,这是机会,他让您不必心急,也不用担心,好好打仗,他会把该扫的东西都扫一扫,待您归家。”
孟管事说完,心焦地去看楚昭神色,楚昭神色没有半点舒缓,但也没再外走了。
楚昭站在原地,闭眼,深呼吸好几次。
他知道,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真这时候冲进宫里去干什么,方才那一转身,不过是血气上了头,即便放他走,他总归也会冷静下来,不会做傻事。
理智归理智,不妨碍他怒火中烧,而且难受得厉害。
子衿此刻被带去宫里,为的是制约他,皇帝的确没道理对子衿做什么,但架不住楚昭听到沈子衿被带走时,就像龙被触了逆鳞。
碰一下,就是雷霆之怒。
楚昭几次深呼吸后,问候了承安帝加他族谱。
即便往常王爷气急了、在极度凶险的战场也骂过脏话,但这肯定是骂得最脏的一次,毕竟从前他骂人,不带人家亲戚,亲戚多无辜啊。
这是气得狠了,没顾上了。
孟管事没敢说那也是您祖宗,只当没听见。
楚昭摁着刀柄,又转过身来。
“子衿多半会被留在宫里,宫里待会儿可能会派人来传消息,把小甄叫来,然后再让几个侍卫全作小厮打扮,之后跟着一起入宫,至于能进去几个,得看老东西允许带几个。”
楚昭果然了解承安帝,他也不是会被情绪冲昏脑子的人,沈子衿进宫既然已成定局,原地干生气是无用的,但凡还有能做的,他必须尽可能做。
“让他们收拾些子衿用得惯的东西,去了后事事警醒,一应近身东西要我们自己的人看着,别信送过去的太监宫女。”
孟管事一一听着。
楚昭:“宫里太后应该会照拂……东宁呢?”
孟管事:“公主第一时间便回宫了,还赶在侯爷前面呢,还有,白枭已经扮作小厮,被侯爷带走了。”
楚昭面色缓了缓:“子衿没白疼东宁。”
他看似冷静理智有条不紊吩咐着,方才的火气好像已经过了,又道:“还得跟二哥知会一声,我明日就要离京了,这京中……”
楚昭说到这里,愈发说不下去,半响后他抹了把脸,低声骂了一个字:“草。”
他明天就要离京了,本想今天跟沈子衿好好道别,人却被皇帝给拘去了。
楚昭抬眸,寒冽地望着头顶的天。
承安帝,老东西。
明日他出征,也不知道子衿能不能说通老东西,同意他出宫来送行。
子衿肯定会想办法去说,他知道。
没过一会儿,宫里果然来了人,沈子衿被留在了宫中。
楚昭在府内翻来覆去,一宿没睡。
第二日他一早便要走,没有皇帝率百官相送的待遇,楚昭出城时天方才微微亮,他策马走得不快,面上波澜不惊,但心中忐忑。
直到——他看到了官道边的沈子衿。
沈子衿站在宫中出来的车架前,在薄雾中翘首以盼,望着他。
四目相对,眸光都骤然一亮。
楚昭立刻策马:“驾!”
马到近前,马蹄高高扬起,发出破开清晨宁静的嘶鸣,楚昭直接翻身下马,他匆匆三步走近,又骤然停步。
他们有说不尽的话,却不能在此时尽数倾述,不仅时间不够,还因为沈子衿身后跟着的太监和禁军。
楚昭抬手,轻轻拂去了沈子衿垂落的发丝上,沾着的一点雾气凝珠。
平日里这个时候,他的王妃都还在睡觉,会蜷在他怀里,安静乖顺,若是做了好梦,没准还会呢喃着往他怀里钻一钻,眉目带着最恬淡的笑。
“怎么不在车里等?”他哑声道。
沈子衿笑笑:“怕错过。”
其实就是想能多看一会儿,就再多看一会儿。
他一双眸子仿佛也被雾气氤氲,水波微动,楚昭被他笑得满腔离愁,心头发酸,一把抬手,狠狠抱住了沈子衿。
沈子衿也用力把自己嵌进他怀里。
“此去路途遥远,祝秦王旗开得胜。”沈子衿道,“无往不利。”
楚昭拢住沈子衿后脑,护着自己的珍宝:“照顾好自己,别的什么都没你重要。”
沈子衿眼眶里的雾气快盛不住了,但是他仍然笑着:“好。”
他专程来送他的殿下,可不能愁眉苦脸。
直到他们依依不舍分开,直到楚昭在马背上一步三回头,直到他的影子终于走远,再看不见了。
沈子衿面上的笑才缓缓收起。
他抬手,轻轻呵气,捂了捂自己在雾气中被冻着的指尖。
但沈子衿眸子里的水意散了,凝成了冰。
他对着太监们,神情恹恹,宫里的太监伸手要扶他上马车,沈子衿淡淡看了眼:“不必。”
他被楚昭扶惯了,但可没习惯别的人。
太监悻悻缩回手。
沈子衿落帘以前,声音传了出来:“兴许是雾里站久了,我这会儿有些不适,劳烦回宫后公公就通传一声,请国师来帮我看看。”
“陛下亲口说过,要国师帮我调养身体,不是吗?”
国师往慈宁宫走了一趟,替沈子衿看病,回去后,承安帝每顿吃的仙丹又多了两颗。
人上了年纪,就该注重某些指标,比如血压,血压过高的人,是很容易突发各种急症的。
秦王府递到国师手里的仙丹,确实不能算单纯的毒,对症下药那是能治病的,但吃多了,不仅损害内脏,还能抬高血压,后遗症特别多。
药啊,可不能乱吃。
承安帝这几日愈发觉得不舒服,但要说好像也不算什么大毛病,就偶尔胸闷脑胀,久坐后会有片刻眩晕,可时间很短,仿佛不足为道。
这类不适让承安帝有些慌,却又不至于太慌,所以他会把太医和国师都骂一遍,但不会把国师直接砍脑袋。
不到真重病不起回天乏力的地步,他还得留着国师开药,依然相信着须臾缥缈的长生。
太医这边灌中药,国师这边继续仙丹,双管齐下,吃得承安帝是愈发精力不济。
沈子衿都瞧在眼里。
他每日领着东宁去给皇帝请安,搞得真是个乖顺儿媳似的,礼数周全得很。
承安帝对着女儿比对着儿子要和颜悦色得多,倒不是他多喜欢女儿,而是女儿对他没威胁,而且长大了嫁出去,还能替他收拢势力。
先前出嫁的公主,夫婿都是他亲自挑的。
承安帝纳后宫美人,对膝下儿女,谁也不爱,只爱自己。
承安帝看了看东宁,一段时日不见,这个女儿长高不少,虽然才七岁,但日后必定也是个美人。
“东宁啊,太后让你去秦王府住过一段时日,玩得开心吗?”
东宁面对承安帝,有种天然的畏惧,毕竟从他懂事起,太后教他最重要的,就是如何在宫中保命,而威胁他性命的,就是他的亲生父亲。
所以每次面见承安帝,东宁总是垂头答话,掩饰自己的胆怯:“是,皇兄皇嫂对我很好,开心。”
皇帝不知道先前太后为何会有这一出,但几岁小孩儿去外面住几天,承安帝也没当回事。
不过眼看东宁一天天大了,总不能老待在王府里,沈子衿就不是个寻常的皇嫂,他是个男子,跟他能学到什么?
“你年岁也开始大了,日后总要嫁人掌家,多问问宫里的嬷嬷家宅内务有哪些,世家勋贵之女起诗会或宴赏,你也可以去走动走动,多跟她们学学相夫教子之道,日后嫁人主事,你得管着一府啊。”
即便东宁真是个女儿身,也才多大,学什么相夫教子!?
沈子衿火气蹭就冒了起来,东宁在承安帝的注视下手指发颤,艰涩道:“是,谨遵陛下教诲。”
皇帝没多少时间乐意陪他们耗,请过安就让人下去。
沈子衿牵着东宁的手,一路走回慈宁宫中,身旁没了皇帝的耳目后,沈子衿才道:“东宁,听我说。”
东宁抬起头来。
目前东宁并不知道自己的男儿身份在沈子衿这里早剧透了,所以沈子衿某些话要绕着圈跟他讲。
“你不必学什么相夫教子,人要立世,先得修身,读圣贤书学明世道才是优先该做的,男子也好女子也好,可以成家,但并不是非得成家。”
东宁微微睁大眼。
他知道皇嫂从不因为他是“女孩”就非得让他读女则女戒,只要他想学,沈子衿都能教,东宁扮了多年女孩,明白女子在世也不易。
但今天承安帝一席话带着比以往更浓的恶意,让东宁窒息难耐,方才有瞬间,他甚至想难受得干呕,但生生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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