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万花谷又遣人送来了信,道那日得雪莲入药后,杨宁的伤势大有起色,却因雪莲用尽,为求根治,须再向谢真人求数株仙草入药,李承恩已返回洛阳,药王首徒特意注明请洛风道长送药。
李忘生秉性善良,谢云流自万花谷未返,便亲自入山采药。
初春时节,冰雪消融,雪莲也渐渐难觅踪影,只朝阳峰北的深山之中,或许还能寻得几颗。
此处离潮音洞尚有一段距离,李忘生信步在竹林间时,不防一道既熟悉又陌生的掌风从一侧袭到,只一瞬便心知来者何人,李忘生只站定不动,连坐忘经心法都未运起护体。
何潮音人随风至,一掌只到李忘生脑后便收了势站定,哼了一声:“还是那么木呆呆的性子。”
李忘生毫不在意,长作一揖,道:“忘生见过前辈。”
还是那样的性子,老成持重,礼数周全,看似木讷,实则心思澄明,通透非常。即使是看到师兄被自己压制在雪地里动弹不得,也只是大声说要去告诉师父。
那个小小的幼童,转眼间已是清俊修长的青年道子,温润的眉目中,也有了些渊渟岳峙的气势。
何潮音本来也是偶遇李忘生,习惯性的逗这孩子一下,顺口问了李忘生的来意,指着雪竹林东侧的山谷,让他去那里寻。心念一动,问道:“谢云流人呢?”
李忘生冷不防她这一句,哽了一下,垂手道:“师兄前几日下山,往万花谷去了。”
万花谷药圣孙思邈医术冠绝天下,杏林妙手,医者仁心,天下谁人不知?又不曾听闻谢云流与万花谷中谁人特别交好,比较大的可能,是去问药了。
何潮音看李忘生的神色隐隐有些怪异,又道:“你们兄弟俩自小焦不离孟,倒是很少看到独自一人,今天这是怎么了?闹了别扭么?”
李忘生被问的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自上元节那夜,自己的暗示被谢云流婉拒后,自怨神伤之下,只觉得心如死灰,连日来对谢云流连话都说不了几句,脚踝上烙痕一事,也是心绪烦闷下敷衍的成分多,但是谢云流还是执意去了万花谷。
也不知道谢云流会如何提及自己的伤势,既然只是自己将愧疚怜惜当了真,谢云流若是和别人说到烙刑之事,也是徒增尴尬。
眼见李忘生垂着眼睫不声不语,一副恹恹的样子,何潮音心里一动,想起那日谢云流跪在论剑峰时曾说,自己做了非常对不起李忘生的事。听闻李忘生前往康家,半年后携谢云流归来,然后谢云流罚跪禁闭,虽说当日打伤吕岩是大错,只是罚跪时,却说是对不起李忘生,前些日子。吕岩寻得自己后,提及谢李二人,言语间也似是有什么隐忧。女子毕竟心细,几下串联起来,心里已是有几分疑惑,谢李二人之间,必定是发生了些什么。
当下走到李忘生身前,一手搭在他肩上,温声道:“我是看着你们长大的,若是谢云流那小子欺负了你,只管告诉我,我必不饶他。”
李忘生心里一酸,自离开父母随吕岩修道以来,已是鲜少有人如此温柔的问他,可有受什么委屈,一时间几乎便要堕下泪来。
何潮音眉头一皱,仔细看李忘生脸上神色,眉间眼底似是一种熟悉的凄苦哀婉,又有几分心灰意冷。
这样的痛楚,也是一样在过去的数十年间,夜夜缠绕自己的心头。
一世牵念,终究未曾放下,长居华山,也是伴君左右。
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年弟子江湖老,风华绝代的少女,如今也是鬓染霜华。
情丝蚀骨,几人无悔?
何潮音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是个好孩子,我也是疼你更多些,看不得你这般难受。人活一世,最紧要的,还是不要辜负了自己的心意,韶华易逝,世事无常,若是到了阴阳两隔的时候,怕是有再多的话要说,也来不及了。”
李忘生哽咽许久,终是忍住了眼底的泪,声音低哑的开口:“却是让前辈……忧心了,忘生自是无碍的,这些日子,已经是,想的明白,不过是自己痴妄罢了。”
何潮音一怔,随即笑开:“你以为那小子,一定对你无意?傻孩子,他的个性,从来都是嘴上要强,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怎地倒不如我看的明白?他罚跪论剑峰的时候,直说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又怎么知道,他是不是怕再次做错什么事?”
李忘生只觉得眼眶一热,挂在长睫上的一滴泪,终究是落了下来,悄无声息的落在雪地里。
何潮音又转过身去,咳了一声:“谢云流,站那么远,是偷听么?”
方才两人交谈之时,李忘生背后三十余尺,谢云流轻功御风而来,宽袍广袖,凌空落下,悄然独立雪中良久了。
第二十一章
李忘生听得谢云流已到,方才心神激荡之下,竟毫无发觉,瞬间身子动的比心念要快,足下点地,如纵云梯,已是往东北方山谷中去了。
初春乍暖还寒,雪竹林里寒风料峭,谢云流收了轻功时站在上风处,也未刻意去听何潮音和李忘生的对话。李忘生语带哽咽,听不真切,只有何潮音断续几句“莫要负了自己心意”“若是有朝一日阴阳两隔,便来不及了”云云,模糊飘入耳中,心下不明所以,又见李忘生不及回头看他,转身便跑,下意识的提气急追。
远远望见李忘生的身影,兔起鹘落,迅捷无比,轻燕之身似是未受脚上之伤的影响,心下稍安,只是纵跃间不时举起长袖遮面,似是揩抹着什么。谢云流心下更是疑惑,李忘生自小稳重,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在自己面前掉泪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如今却是遇到了什么,让他如此伤神?
转眼间李忘生已来到一处雪峰之下,足尖点上一块突起的石块,借力长身,左手搭上一株枯枝,复又腾空数尺,如此往复,已上得高处,身子忽而折向右前方,右手长袖卷处,手中多了一株雪莲。
谢云流停了脚步,霎时间脸色阴晴不定。
那日李承恩上山求药,李忘生陪他去了雪峰上近一个时辰,还不慎摔落深谷,找到二人时,李承恩似是要扒下李忘生的白袜,当时谢云流便抢上前去,差点伤了李承恩。不知为何,看着那将军身姿挺拔,剑眉星目,眉宇间尽是行军之人的英武气,心下便不舒服。李忘生又来采雪莲,必然是为了李承恩了。方才与何潮音的话语间,似是暗指李忘生有了牵情之人,又模糊记得一句:你怎知那小子一定对你无意?再想到李忘生连日来对自己的冷淡,心下竟是坐实了几分李忘生莫不是与李承恩有情的猜测,而且似是那天策将军负了李忘生一般。
当下一颗心如堕冰窖一般,因裴元的话而感觉抓住的东西又变得飘渺不可及,若是自己属意于李忘生,且能不顾世人的非议,可是那人的心上,却不是自己,又该当如何?恨只恨自己离开了八年,人世无常,即使回来了,也太晚了些。
眼见李忘生采得数株雪莲,又向山门方向去了,大概是去送药了。谢云流浑身懒懒的,只缓缓顺着山道,往太极殿而去。
李忘生确是去送药,只不过是让住在近山门处的洛风,送去万花谷,是以很快回转了来。进了太极殿寝室,见谢云流已经斜倚在自己榻边,漫不经心的翻着经卷,忙抬手摸了眼睑下方,泪痕都已干透,方才又行了一礼,道:“师兄。”
谢云流抬眼看了他一眼,声音淡淡的:“不是送药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李忘生不明所以,只老实说是让洛风送去万花谷了,谢云流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指了指桌上菖蒲叶包的脂膏,道:“这是裴大夫特意为你调配的。”李忘生没想到谢云流真的替自己求得药膏,心头一暖,又记起何潮音说谢云流未必对自己无意,只是怕再次做错了事。本已灰败的一颗心里,似是有一株微弱的火苗,于灰烬里又慢慢的燃烧起来,只是谢云流态度还是冷淡,又平添了忐忑,暗恨自己贪恋那渺茫的一缕希望。
于是只是正色谢过师兄,便坐下除了右足的靴袜,用了些药。谢云流淡淡看着他用药,不发一言,不待他穿好,径自出去了,将至黎明,才带着一身山中的寒气回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在谢云流近三十载的人生中,多的是弹剑吟歌,策马泛舟的快意日子,也曾于刀光剑影中杀出生天,也曾在异国的海风里对月把酒,他一直相信自己,相信自己手中的剑,没有过不去的坎,没有参不透的障。
只是在看着李忘生,在踝上的烙痕上,轻轻抹上脂膏时,东海那些往事,又历历在目,竟然隐约会有那一分,带着不堪甚至些许恶意的心思,庆幸自己那时要了李忘生。
这样的念头,自是让谢云流觉得唾弃的。
只世间,唯有情关,最是难过,唯有相思,最是难熬。
第二日早课后,吕岩让谢云流李忘生二人留下。
纯阳收到了一张品剑帖。
纸,是好纸。文房三宝之一的澄心堂纸,肤卵如膜,坚洁如玉,细薄光润,裁长七寸、宽三寸,歙州至宝,千金难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