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李忘生忽然伸出两只手,环在谢云流背上,低低地说:“没有,没有。”
谢云流蓦然抬头,看到李忘生低垂着头,好像有一点憔悴,又或许只是因为劳累。
谢云流心里一热,觉得身体里的热血又在沸腾,无处宣泄。他借势起身,半坐在榻上,反手回抱住李忘生。
身体里像是烧着一股小火苗,炙烤着他,让他痛苦,又不知道为何。他颤抖着问:“那你有没有……有没有……”
他说不出来,也不知道是什么。
他直觉地感受到想问的东西很重要,却不知道是什么,又该如何表达。
两人沉默相拥,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停留,天地万物俱寂,幻如梦境。
谢云流一手仍搂着李忘生,一手却将李忘生的右手从自己背上拉下来,反手扣住。
李忘生低声道:“师兄……”
谢云流感觉心里像被一只手挠动,让他全身一颤。他道:“忘生,我好难受。这样抱着你,我并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像是经脉混乱,像是心魔。你也会这样吗?”
李忘生不说话了,他沉默了一会,轻轻推开了谢云流。
身上环绕着谢云流的气息时,难以言喻的亲近和依赖无法遏制地逐渐蔓延。这样的感情,真的还是师弟对师兄的敬仰吗?
还是,生死相依的倾心爱慕呢?
李忘生从来平淡,他待人处事大方有礼,但真正的朋友不过三人;他爱护师门上下,但能让他不计一切护短的,只有谢云流一个。
这样的情感仿佛与生俱来,明明是清心寡欲的一个人,可夜深人静时,他也曾浑身是汗地从梦中醒来,梦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山雪,和一个寂寞远去的背影。
那样悸动。
可是这样的自己,与浪荡莺柳,又有何区别?
明明是被强迫着接受一切,明明该是纯粹的敬仰钦佩,明明只能是同门师兄弟,明明不该有这样劫难般的感情。
却在此刻,一发不可收拾。
如此,不知廉耻。
师兄出于愧疚,便待自己格外亲昵,自己却将这作为温存,若被发现,真是无颜。
纵然师兄未免自己伤心,甘愿待自己好,可这样祈求的卑贱,又怎么能是自己所为呢?
这一刻,终是明晓了内心,却选择了退却。
谢云流被推开,僵在原地,那勉力克制的心神荡漾,被一把扯断,连心连肺,藕断丝连,痛彻心扉。
第十六章
纯阳修道之人,面目变化本来就小。谢云流年已而立,眉目却还是八年前俊朗青年,只是眼神多两分沧桑。此时僵在原地,看上去居然有一些受伤。
李忘生目光温润,因为受了伤要静养,上清芙蓉冠便已经解了下来,长发松在背后,有几缕缠绕垂落在胸前,看起来如锦缎。他轻声道:“师兄想不透,忘生自然也想不透。”
谢云流欠身伸手拉住李忘生一缕头发,像拉住断掉的神思,藕断丝连。触手光滑,带着凉意。
李忘生神色间些微挣扎,过了一会、终究复归平静。他拿出一贯以来对其他同门的沉稳道:“师兄此举,太过轻浮了。”
谢云流忽然翻手握住李忘生的手,在对方反应不及时,一把拉过去。李忘生半个身子几乎埋在谢云流怀里,可谢云流却又不动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李忘生也一动不动,却又微微颤抖。良久,还是轻轻推开他。李忘生抬头看着谢云流,一言不发。
他大概自己也不知道,他黑幽幽的眼神里蒙着一层水汽。很柔和,很柔和。让人沉沦。
谢云流突然觉得愧疚难堪起来。
他想,李忘生那么好,不忍心伤害自已一分一毫。哪怕是畏惧自己的同床共枕,也因为担心自己着凉,而往里靠。
那之前这样的温存,这样缱绻的拥抱,大抵也是不想让自己难过的安慰吧。
谢云流深吸一口气道:“你好好养着,这些日子我来教导弟子们练功。”说罢,只是让李忘生快躺下,便不理会他了。
谢云流从太极殿离开,心情自然不好。不仅不好,甚至莫名地心痛难忍。
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所以不管李忘生对他再好,他都觉得不够,不是,不满意。他还想从李忘生的身上榨取一点什么呢?
可是李忘生,几乎已经给了他所有能给的东西。又还剩什么呢?
谢云流想:我到底还在奢望什么?
他想起了在东海忽然看到李忘生的那个刹那。
须巢童树枝叶繁茂,树下的青年闭目打坐,好像离外界很远,离自己很远。
他有很多种方式打招呼,也有很多种方式在李忘生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一招重伤他。
可他偏偏选了最凌厉最凶险的方式打招呼,却又是最温和最亲昵的偷袭,就如同练剑习武切磋的发招一般。
那时候他心里的难受和潜藏的喜悦,现在想起来,还闷在心里,不得纾解,不知症结。
这日后两人似乎又回到了正常的关系。李忘生因为脚受伤,教习弟子的职责大多落在谢云流身上,李忘生则重新负担起了大部分事务。
他时时打坐,更多时候则是看着底下人呈递上来的册页。也会和山下的佃户沟通,或是和掌管衣食丹药的弟子细细讲分明调度。
他总是笑得很好看。对谁都那么好。
谢云流看着他,有时候甚至晃神。
他想,你们都是一样的,但我是不同的。
忘生对我是不同的。
是怎么个不同,他却又不知道了。可是这份不一样的温情,他早就窥破,想要稳稳抓在手心。
可是连想抓住的是什么,都很虚幻,都不能言说。
这样开久了小差,李忘生便会搁下手中的朱砂笔,递上一杯茶,问:“师兄精神不济,可是累了?”
谢云流抬头,分明在温柔关切里看到了一点识破了什么的嗔怪。
他知道自己走神了,只是不说。这样的包庇容护。
谢云流明明是最不需要被保护的。可就是有这样一个人,待他好到连走神都不愿责备,不愿戳破。
这样疑惑的谢云流,终有一日,跪坐在三清殿前,向吕祖问道求解。
吕洞宾叹息一声。
——此情,你既不知所起,我怎能化解?这一道途,唯有自己参悟。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只看你能不能把握罢了。
于是谢云流更迷蒙了。
他过去能体会透彻的最微妙的情感,也不过是,“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谁能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第十七章
何潮音消失了。
没有谁知道起因,没有谁了解缘由。但扫雪的弟子们说,潮音洞已经几个月没有人迹了。
纯阳宫平台十八盘,峻登十里,太极殿,非鱼池,坐忘峰,层台杰殿,高敞特异。而潮音洞离得很远,谢云流和李忘生只有在平素练剑时才有些微可能遇到何潮音,所以弟子提及时,谢云流没有在意。
但李忘生察觉到了细微的不对劲,还是决定禀告吕祖。
三清殿山顶众峰,覆钟峙鼎,离离攒立;金殿峙其上,炉案俱具。李忘生入叩匆匆,而门已阖。
吕洞宾负手站在殿前,道袍无风自动,昏黄烛火映着金殿,面容看不真切。
他不待李忘生禀报,先开口道:“忘生,近来俗事扰心,为师意欲下山再游,寻访故友,不知何时回来。你和云流先掌管着纯阳,凡事不必太过忧心。”
李忘生被突如其来的消息惊了一下,不知还有何事能让吕祖扰心的。但也不敢多言,只是一五一十将何潮音离去之事上报。
吕洞宾沉默了一下道:“不错。她走了我自然有所察觉。你们不必太过在意此事。年关将至,打点好上下,让众弟子过个好年吧。”
李忘生长作一揖,算是拜别。
次日,纯阳众人赶到时,吕洞宾已飘然远去,只有谢云流早早立在峰顶,衣袖宽飞,面容肃静,看向远方。
如此不久便是年节。
借月二十七日下午算大帐,二十八客堂备席请团年。
年三十日下午,纯阳众于山门外设香案拈香。
拈香过去都是吕洞宾来做,此次他不在,便由谢云流来担任了。
所拈的香有五种,即檀香、沉香、云香、紫降香和茄兰香,是为“名贵五香”。
香劈成一分粗细,一寸长短;御赐的汉代长柄博香炉,另备香面。
谢云流用香匕在檀香炉中间将香灰挖一小坑,埋入香面,用香匕摸平,香面上微覆一层香灰。
他点燃少许事先折成一寸长短的线香,将燃着的那端插入香面内。拈香时用左手,三枚香分别先后三次投炉,上下植献。
李忘生领着众弟子诵道: “道由心学,心假香传。香焚玉炉,心寸帝前。真灵下盼,仙旆临轩。令臣关告,径达九天。”
拈香讫,退回跪垫,行三礼九叩大礼。
如此,这年节也就是过了。接下来的几日纯阳都不设早课,众弟子乐得清闲,有安定了心思在山上的,也有下山游玩的。
洛风倒也不算跑远,只是住进了万花找裴元,徒留他师父师叔在山上整理事务,来往迎送,宫里的人、要好的门派、交好的朋友……好几日方得清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