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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装高岭花失败后(昭昭宵宵)


江昼没理他,也没再管秋千。
他该做的做完了,喜不喜欢是季云琅自己的事。
主屋的门虚掩着,江昼抬脚刚跨入,就被满屋杂乱逼得呼吸重了几分。
随处乱丢的衣袜、整根啃过的兽腿、满桌油渍饭粒……兴许是刚才那个少爷想独享山上的灵,不许佣人跟着同住,自己又不会收拾,不知多久才让人上来打扫一回。
江昼退出门外,对着清新开阔的院落深吸一口气。
做给季云琅的秋千被别人玩过已经让他很不适了,他现在一点也不想进这个猪窝。
酝酿片刻,他绕到屋后,拨开房顶蔓延而下的丝藤,露出一扇隐秘的窗。
他屈指,轻叩窗棂。
窗内侧忽有一道修长的剑影闪过,来来回回,似乎在屋内四处穿梭。
不久,窗户被从内侧顶开,漆黑的剑柄小心翼翼探出半根头。
瞥到它空空如也的柄身,江昼蹙眉,不太耐烦地开口,“东西。”
剑柄一抖,上下晃了晃,似乎在说:我一把剑,你想让我拿啥?
江昼也想到了,他神情复杂,盯着剑半晌,终于酝酿好了。
风过带起丝藤轻晃,绿叶掩映的窗前,蓝袍仙人长身玉立,对着半根肃杀的剑柄稳声启唇。
“喵。”
黑剑满意地抖动起来,伴着一阵白烟,变成了一只圆滚滚的小猫。
黑毛黑眼珠,乍一看跟个炭团子似的。
小黑炭灵巧地跳回屋里,打开房间一角的密匣,把属于江昼的法器衣物全叼出来,又翻出一个乾坤袋,长尾和爪协作,一刻不停地忙碌,把满满一袋东西打包好驼到自己背上。
江昼打开窗户看它。
它毫无留恋地瞥过满屋狼藉,背着重重的行李,望向主人的眼,坚定喵了一声。
随即助跑,跳跃,毛绒后腿发力,一跃跳上窗台,直飞向江昼怀里。
江昼身形一闪,让它扑了空。
他解下黑猫背上的乾坤袋向外走,黑猫落在地上,见江昼完全没有带上自己的意思,不甘心地喵了一声,白烟一冒,又变回剑,悄悄跟上了他。

江昼走出自己住所,先没下山,就近寻了个干净的洞穴。
他瞥了眼自行跟上来的长剑,把乾坤袋往它剑柄上一挂,开始翻找衣服。
他现在这张皮连带着衣饰都不能用了,季云琅认识,五大派也认识,想大摇大摆行在仙洲,就要一起扒下来。
他拿出压在最底下的一套纯黑蝠纹劲衣,抚过袖口细密的绣纹,思绪回到数十年前。
也是这样的山洞,无边寒夜里,暖黄篝火前,那人笑意柔软,将做好的衣裳比到他身前。
“刚好还剩些料子,你小心着穿,再受伤我可不给你补了。”
在那样血腥脏臭的地方,她身上却总带着一股浅淡的香,像一阵春风将他绕了满怀,消去那些翻腾的杀意,只剩下几丝温柔和顺的依恋。
那张脸和火光一起模糊,江昼皱了皱眉,他只是脑子里在想篝火,怎么鼻间也萦绕上一股什么东西烧起来的味道?
随即他注意到飘进洞里的烟,带着几缕愤怒的灵气,狰狞而又凶悍地朝他扑来。
在烟雾接触到他的瞬间,黑剑嗡鸣一声,猛然化作一团黑雾包裹住他,将他身上的气息阻隔殆尽。
江昼移到山洞边向外看,只见不远处他的住所已经烧起通天的大火,滚滚浓烟中,一个红衣身影站在还没烧塌的屋顶,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江昼暗骂了他一句,点完火就快跑,傻站着干嘛,也不怕熏死。
火势渐大,烟越飘越高,季云琅终于觉得熏了,嫌弃地环视过整座山,离开前又添了把无情火,一副要烧光整个山头的架势。
江昼收回视线,在山洞里不紧不慢地换衣服,心想,太任性。
把家烧了,以后回来住哪?
对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没有一点留恋,对和师尊在一起的美好时光也没有一丝眷恋,就要烧,全烧光,不管院子里生机勃勃的灵草,也不管屋里给他做的那些精巧漂亮的玩具。
从小就这样,不懂事,惹人烦。
火烧过来了,江昼把换下的衣服丢进火里,从周身的黑雾中攥掉一团揉在掌心,接着对准自己的脸,生生将那副面皮吸附了下来。
仙人的脸俊雅清绝,不染纤尘,被他毫不留情地揉进黑雾,丢进了火里。
季云琅不是喜欢烧吗?火这么猛,什么都烧得干净,干脆把他最喜欢的这张皮也烧了。
伪装的面皮下是一张大相径庭的脸,面容凛然,眉眼狂放,双眸冷冽如寒星,蕴着从百年厮杀中淬炼出的血气。
季云琅看到了可能会讨厌死,江昼想。
他喜欢弄脏一个高坐云端的仙人,却最恨惹到一身污泥,看到自己这张脸,别说亲下去,怕是满脑子都会想着那些折磨过他的八方域人。
季云琅肯定再也不想亲他了。
想到这里,江昼后悔了,又走进火里,把那副面皮捡了回来。
好在黑雾比较顽固,还没烧透。
脸皮这种东西,不过是满足欲-望的工具,他戴了一百年,从前是因为别的人,后来是因为季云琅,究根结底也都是为了他自己。
他身上能让徒弟感兴趣的东西不多,季云琅喜欢他这张脸,他得留着。
火势越来越猛,汹涌的热浪一层压着一层,他想下山就只能从火里穿出去,多亏身上的黑雾,这些火烫不到他,只渡给他一层暖意,像是风雪中裹上的温热狐裘。
烧成这样,看来季云琅很生气,越生气,就证明越喜欢他。
人都是这样,离得近了烦,一分开就想。
随着他走过,木制的栅栏和满山的树都被烈火吞噬,窝里睡觉的鸟发出尖利的鸣叫,上山蹭灵气的小动物全被逼了出来,惊惧地向山下蹿逃。
江昼信步走在火里,余光瞥见一只松鼠,它刚惊慌地从树上摔下来,被重重火焰包围,急得乱跳。
他没什么动作,身上的黑雾却自行飘了一缕过去,缠住松鼠的尾巴把它拎出来,放到没有火的地方。
松鼠回过身,黑亮的眼珠感激地朝他望了一眼,随后跟着其他动物往山下跑。
江昼捏起那缕刚回来的黑雾不放,像抓到了一条长尾巴。
他有时候会分不清,炭炭到底是残忍嗜血的凶兽,还是一只爱多管闲事的小猫,或者它其实是个菩萨,否则为什么会几十年如一日地在这个冷酷的世界到处给他们师徒积攒功德?
季云琅的剑第一次开刃时,江昼隐在暗处,看着濒死的花纹虎鲜血直流,力竭将亡,又被季云琅新学的一招妙手回春治好,再次陷入新的奔逃。
周而复始,血流干了又聚,伤愈合了又生,剑在血肉中磨得差不多了,季云琅大发慈悲放过了这只虎,没给它致命一击,却也没再用妙手回春。
季云琅大摇大摆离开,它就那么虚弱地倒在地上,身上的剑伤向外汩汩流着血。
那只虎的眼神曾乞求般落到江昼身上,他却只是静静站着,手都没抬一下。
他想,怪不得季云琅跟其他小孩不一样。
山野间弱肉强食,这只倒霉的虎让江昼明白了,季云琅是天生的恶兽,他只是披了一层人的皮,活在仙洲。
好在江昼最擅长的,就是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然而还没等他规划出徒弟的成长路线,炭炭就化作一团黑雾飞出去,包裹住快死掉的老虎,向外散发出温和的治愈之光。
它竟然把那只虎救活了,江昼当时觉得惊奇,走近蹲下身看,觉得炭炭像个菩萨。
黑雾一边裹着老虎,一边激动地蹭他,江昼慷慨地喵了一声,让它变成小猫,小猫又晃晃脑袋,长大身躯,变成凶猛强悍的黑虎,把疲弱的花纹虎背起来,走向林子深处。
炭大菩萨竟然还亲自送它回家。
江昼没心思想徒弟了,悄悄在后面跟了一路,期间想,这肯定是只漂亮的老虎,炭炭喜欢了,才心生怜惜。
不然这只叱咤蛮荒、令人闻风丧胆的凶兽,怎么可能做这种善良又多余的事?
他现在跟过去,说不定能看到炭炭的第一春。
后来没看到,因为他半路被炭炭发现了,猛虎怒吼震啸山林,长尾巴一扫,把他整个拍出了林子。
思绪回笼,山火烧得越来越烈,对于把自己的甜蜜建立在小动物的痛苦上这件事,江昼突然感到一丝羞愧。
于是他松开黑雾的尾巴,让它接着去救沿途的其他小动物。
心想,炭炭真的是只善良的小猫。
走了猫屎运,又让季云琅功德加一了。
观海峰烧起来了,清霄门慌忙组织弟子上山灭火。
救完最后一只落单小兽,黑雾绕回江昼身上,江昼避开那些弟子下山,在快离开清霄门时看到了一场没什么意思的打斗。
几个青年弟子围着中间一个人拳打脚踢,不时飙出两三句粗俗的谩骂,恶毒的嘴脸和身上干净华贵的衣服交相映衬,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滑稽。
江昼悄声走近,躲到一棵树后,一眼就发现抱着手臂站在旁边拿鼻孔看人的那个,就是把他住处弄成猪圈的蒋家小子。
挨打的竟然不是他,江昼失望地扒下一层树皮。
转念一想也是,蒋家有权有势,挨揍肯定轮不到这位少爷。
“行了。”蒋明远叫停那些人,走过去,睨着中间被踩满身脚印的人,“林霄,今天上过观海峰的除了我就是你,我呢,肯定不会在自己的房子放火,你早点承认吧,去找掌门认个错,我再给你求求情,这事就算过去了。”
“……蒋老八,睁着你的狗眼说瞎话。”
林霄支起身子,朝他啐了一口血,咬牙道,“咱们一起下的山,我放没放火你最清楚,何况要不是你强占江昼的地盘,宗门也不至于解开观海峰的禁制让什么人都能上,现在出事了你知道怕了,早干什么去了?”
旁边一个弟子重重踩上他的嘴,把他整个压到地上,拿鞋底来回的碾,“怎么说话呢林霄,不是最喜欢当我们八爷的狗吗?啊?你爹是狗,你也是狗,狗只要听话就行了,八爷说是你放的就是你放的,你也不想因为自己一个人拖累整个林家吧?”
林霄被踩在地上,却理都不理他,一双眼死死盯着蒋明远。
蒋明远皱了皱眉,一脚把那个弟子踹倒,“赵亨,让你动了?滚!”
赵亨重重摔地上,震惊地看着他,“八少爷,我……不是你说随便打……”
蒋明远狠狠剜了他一眼,他立马闭嘴,从地上爬起来扭头就滚。
“滚,滚,滚,都滚!”蒋明远往那几个弟子每人屁股上踹了一脚,等他们跑光,把林霄拽起来,拿袖子胡乱地给他擦着脸。
“别动,疼死了……蒋老八!”林霄把他胳膊甩到一边,带着满身伤往后撤,跟他拉开距离,“你有完没完?这事儿不是我干的,我不认。”
蒋明远被他气得不轻,狠狠一甩袖子,“你不认,那这事就没靶子,他们肯定都怪我,然后再怪我爹,我爹会揍死我的!”
“那凭什么让我去认?”林霄瞪向他,“我家现在的处境你知道,再有这么个事,他们就更有理由把我家送进八方域,你想让我全家死吗?”
“我说过,我去跟我爹求情,我能保下你。”
“蒋老八!”林霄拾起块石头狠狠砸他,气得两眼通红,“我跟你这么久,从来不是想让你保我,我爹那边快逼死我了,林家,他让我救整个林家!我没别的办法,只能找你,你现在给我这么条路,你疯了?”
蒋明远深吸一口气,已经不耐烦到极致,看到他满身的伤,又缓了神色,“林霄,我说实话,你自己心里也清楚,你家的事已经定了,我帮不了,我就是冒着跟我爹断绝关系的风险,都不一定能保下你一个。”
林霄沉默。
“但是现在有个好机会。”蒋明远走近他,“观海峰被烧了,那是季云琅以前住过的地方,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你把这事认了,正好给五大派一个由头把林家推出去,到时候你就是功臣,我再去我爹那儿一闹,就能把你要过来。”
“那我爹娘呢?”
“本来就是要把你爹娘送去给八方域那群人泄愤,谁都保不了他们。林霄,我劝你早点想通。”
林霄看了他良久,在蒋明远再次没耐心的时候,拽住他的袖子,问:“你能保住我?”
蒋明远大喜,反手抓住他,“当然了,你这个人除了贱点,哪儿都好,又陪吃又陪玩,还给我做课业,让你去死我还不愿意呢,怎么样,想通了?”
林霄眼还红着,点了点头,最后一次不死心地问:“我家的事真的定了?”
蒋明远四处看了看,把他拉近,“对,我在我爹门口偷听到的。咱俩什么关系,我会骗你这个?”
“嗯,”林霄垂下眼,另一只手也抓住了他,带着点恰到好处的颤抖,“那你先去跟你爹说,我愿意认这件事,林家别的事我也替我爹娘认了,让他保证能护住我,我再去找掌门。”
“没问题!到时候连带我也是大功一件,”蒋明远自得地勾起唇,“现在就走,你跟我一起……”
“八少爷,”林霄站着不动,紧紧握住他的手,感激地看向他,一字一顿道,“我只有你了。”
蒋明远一怔,看着面前这张俊俏的脸蛋,红红的眼眶,乖顺又依赖的神情,心中忽然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
林霄不犯贱的时候……还怪招人疼的。
此刻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英雄,用温暖而可靠的胸膛抚慰了一个伤心的小人儿,他的目光突然变得坚毅,脊背也变得挺直,长臂一伸,自然地把人揽进怀里,沉声道:“叫我明远。”
林霄整个人停滞了一下。
下一刻,乖巧无比地仰起头,“明远,你先去找你爹,我回屋换个衣服,好吗?”
蒋明远皱眉,“我先去?”
林霄温柔地看向他,“明远,我等不及了,我太想去找掌门认罪了,要是让你等我换衣服,我们再一起找你爹,最后才找掌门,那多浪费时间,我真的等不及了。”
蒋明远脑子没转过来,“你等不及什么?”
林霄打了一下他的胸口,“讨厌,还能是什么?当然是等不及把林家推出去了,牺牲家里人几条命,换一个这么爱我的你,值了。”
蒋明远恍然大悟,赞赏地捏捏他的小脸蛋儿,“你还是这么贱。”
两人分道扬镳,江昼启步跟上林霄。
林霄没回屋,反而疾步跑出清霄门下山,七拐八拐进了山底一个隐蔽的山洞,从里面抱出一只大胖鸽子。
他指尖泛起灵光,在空中挥毫写出“快跑”两个大字,再把灵光引进小竹筒里,挂到鸽子脚上,泄愤似的重重往上一扔,气沉丹田喊道:“天杀的蒋老八!我是你爹!我日你八辈儿祖宗——宗——宗——宗——”
回声环绕林间,惊起无数飞鸟。
下一刻,有人出现在他身后,朝他侧颈抵上一块尖锐的石头。
林霄动作一停,惊起一脑门儿的冷汗,“明……明远?”
那人很有礼貌地回了他,“不是。”
“哦。”林霄松了口气,却仍没有轻举妄动,这人能悄没声儿出现在他身后,就证明不是他能妄动的人。
他问:“这位大哥,你有事吗?”
“有。”
林霄又松了口气,“有事就行,有事就行。真怕你是没事出来杀人玩儿的。”
他指指旁边的山洞,“能进去说吗大哥?坐下来歇歇,吃吃喝喝好聊天。”
抵在脖颈上的石头撤开,被随意丢到了地上。
林霄彻底放心了,边回头边说,“大哥,你还挺好说话……”
看到那张脸,他眼底闪过一抹惊艳,接着就被大哥脖子上纯黑的颈环吸引了视线。
注意到他的目光,江昼说:“别看。”
林霄立刻移开眼。
江昼往洞里走,摸了摸被盖在黑雾底下的锁灵链。
他那把所谓的“本命剑”很有名,脖子上季云琅的锁灵链也很张扬。
江昼经过一番操作,把它们组合成一个全新的装饰品,这样他既不用带着炭炭变成的剑,又能藏好锁灵链,隐蔽到就算徒弟本人来了,也闻不出它的一丝气息。
江昼,你真是个天才。

江昼接过林霄递来的烤鸽子,在山洞内四处看了看。
林霄把清霄门华贵的制服脱了往屁股底下一垫,坐在火边啃着鸽子肉,说:“别看了大哥,我就藏了三只,一只传信,两只烤了。”
江昼撕下块肉,尝了一口,吐出来,把剩下的还给了他。
“不会吧,”林霄诧异地接过来,“这么香,你吃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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