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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满堂(甘汁若饴)


这本不合规矩,但警员看着程大器沉痛的神情,最终还是没有阻拦:“有什么需要就喊我一声,我在门外等你。”
程大器像是没了听觉,只知道死死地盯着零散的尸块,好似想用眼神将它们拼凑成一个完整的陶园昌一般。
“老陶,你是老陶吗?”程大器单手撑着台面,大胆地凑近辨认着,“你说话啊!说好了送完货回来还要去追姑娘的是你吗?”
“做生意要讲诚信的,你说好要回来,现在却零零碎碎地躺在这儿是什么意思?啊?我问你呢!”
“亏你还对沈家那小子那么好,他每次一来厂里你就把工作推了,陪吃陪玩地哄着,结果呢,你却偏偏死在了他舅手上。你说你冤不冤?啊?我是不是跟你说过,叫你收收你这滥好人的性子。你到底图什么啊!你一车车地送糖给战区,送糖给灾民,救了这么多人,不还是死了!老天爷会因为你心善就厚待你吗?不会的!”
“你就这么走了,要小金怎么办,把工厂都扔给他啊?他才十八啊,你要他一个人抗吗?还有你捡来的那么多人怎么办,都丢给他养啊?陶园昌你他妈这样都敢撒手走了,你还有没有良心?你给老子起来!”
金朝在外头吐得昏天黑地,喉咙也被胃酸侵蚀得灼痛。程大器的大嗓门尖锐地穿透了太平间厚厚的铁门,刺得金朝心脏也开始钝钝发疼。
陶园昌是没法被程大器骂起来了,他又不是鲁班锁,拆开了还能再原样拼回去的。真正该骂的另有其人。金朝撑着墙晃晃悠悠地站起,倚在墙上缓好一会儿后才重新进了太平间。
程大器不管不顾地发泄完后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对金朝的再次造访也毫无反应。他两眼空洞地盯着头顶的白炽灯,被光晃得几欲流泪。
金朝走到停尸台前,双腿一屈,重重地跪在地上:“如果不是我去了爪哇,陶哥就不会拿到这么多白糖,也不会一次次地前往灾区了。他本不该命绝于此的,都是我害了他。”
“说什么屁话呢?”程大器收回快被灯闪瞎的眼睛,抬脚对着金朝的屁股狠狠一踹,“你现在对着他的尸体说这些,把莫须有的罪名揽到自己头上,是存心让他合不了眼吗?你真当自己开了天眼,还能预知他的命数啊?”说完他又意识到自己刚刚的那通发泄对鬼魂的伤害程度和金朝比起来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金朝喃喃自语,不指望程大器能真的相信:“他本该死于两年后,又或者说其实他并没有死,只是在那一年选择退出工厂,去做一份隐秘而伟大的工作。”
“神神叨叨的。”程大器嗤笑两声,而后竟不自觉地跟着金朝的思绪,幻想起陶园昌的另一种命运。或许在金朝看到的未来里,有志青年陶园昌会在组织的安排下,脱去他糖厂老板的身份,投身于伟大的革命任务中。等他退下后,糖厂的担子一定会交到金朝手里,而他相信这个小小少年也一定能将厂子经营得很好。
如果命运能照这样发展那就好了。哪怕陶园昌后头为了革命事业死了,也比如今无缘无故被人炸死要强。
“如果我没重来过,他就不会死了。”金朝又抛出了句让程大器摸不着头脑的话,而后便俯下身,对着地面哐哐磕头。
他若没重生,便不会和陶园昌合伙将生意做到了爪哇,也不会带着这么多糖回来,害得陶园昌在阴差阳错下被日军误杀。这条命,他又该如何赔给陶园昌,赔给他爱的人。
“你疯了吗?当自己是村口寡妇殉情呢!难道你把自己磕死了他就能活过来吗?”程大器一把将金朝拦腰揽起,用袖子死死压住他额头上库库冒血的伤口,怒骂道,“我不管你在抽什么风,但既然你觉得自己对不起他,那便更该振作起来,扛起他留下的担子才是。糖厂已经失了主心骨了,你要还胡来,那才是真的对不起他。”
金朝泪眼婆娑地看着眼前的裹尸袋,摇头哽咽道:“我欠他的太多了,没有他我早就死在十二岁的寒夜里了。上辈子我只知道给母亲报仇,没回报过他分毫,就连他最后的去向都一无所知。”
“我以为我这辈子改好了……改好个屁!他前不久才跟我说他有喜欢的女子,喜欢她很多年了,可我却生生毁了他的幸福。原来我自以为对他颇多关心,其实也还是和上辈子一样,从来没花心思问过他喜欢什么,在意什么。他给了我一条命,我却只把他当一个不求回报的恩人,永远把他排在我要照顾的人里的最末位。”
“我以为我是来报答他的,呵,原来我竟是来催他命的。”金朝突然发出一阵狂笑,笑得他那本就脆弱的喉咙开始咳血了也停不下来。
程大器听不懂金朝在胡说八道什么。金朝十二岁时早就去了四季如夏的爪哇,哪来的可能冻死在寒夜里?还什么这辈子上辈子的,估计是悲伤过度起幻觉了。无奈,他一个手刀劈在了金朝颈后,及时阻止了这个疯子椎心泣血的忏悔。
程大器站起身,喊了警员一声,和他一同将昏迷的金朝抬了出来,并安排人来给金朝处理伤口。看着一死一伤的两兄弟,他心中的忿恨达到了极点,立誓定要将始作俑者傅明玺带到地府,给陶园昌偿命。
作者有话说
额错误估计了,小金明天再回家

“你是说日军本来埋伏的是傅明玺?”傅君佩猛地从床上坐起,提高声量道。
“嗯,但他故意放出假消息误导日军埋伏在了陶园昌列车的必经之路,也不知是有意的还是说只是巧合。”沈沧捧着报纸分析道,“傅明玺的手下前不久杀了十几名日本侨民,日军便以此勒索他让步满蒙权益。最后协商不成就搞刺杀,还伤了无辜者性命,连带着车上那几百吨白糖也被洗劫一空。可怜陶老板本是护送白糖支援灾民的,结果却落得这般下场。”
傅君佩义愤填膺道:“傅明玺一定是故意的,他看陶老板车上有物资,想要这个和日军做交易来保他的命。否则日军怎么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就把几百吨的糖给转移了?”
“我不知道是他动的手脚,如果我早知道的话,前天我就不会去陶老板灵堂扰他清静了。”傅君佩难堪地捂住脸,为自己有这样一个哥哥而羞愧难当。
“你是你,他是他。”沈沧放下报纸,和傅君佩执手相望道,“在你出嫁前他就已经走火入魔了,否则当年也不至于偷偷调包你的信件,给我送来你决心要嫁给沈泓的消息。”
“什么?”傅君佩秀眉紧簇,“他当年给你的信上都说了什么?”
“说你父亲为了辫军疯魔了,你就是不嫁给沈泓也会被随便指给哪家权贵老爷做妾。你父亲只想卖女儿换钱,而你也不愿眼睁睁看着他吃败仗而死,因此只能对不住我,”沈沧对这些说辞记忆犹新,仿佛回到了当年被曹锦和打晕,锁在地窖里的日子。
“信里你还说,沈泓是个谦谦君子,如果不是你我相识在先,或许你也会对他一见倾心。事已至此,跟他成婚总好过嫁给一个妻妾成群的老头,所以你叫我忘了你,日后见面也莫要再提往事,只当你是我初次见面的嫂子。”
“那不是我写的!”傅君佩异常激动,“既然是傅明玺搞的鬼,为何你这么多年来都没和我提过?我后来问过你很多次,当年你为何不来找我,为何直到我与沈泓成婚你都不曾现身?可你却只跟我说是你姆妈阻拦。我不懂,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里面还有傅明玺的手笔?”
“别生气,都过去了。”沈沧安抚地拍拍傅君佩的背,解释道,“当年的傅明玺还是披着羊皮的狼,你对他,包括我对他,都是怀着一颗敬重的心吧。其实这件事我也有错,当年就这么轻信了他的表象,还因此真心怨恨过你。”
“后来明白过来也晚了。沈泓死了,小满又出生了,我看你是铁了心地不想再跟我好了。你那时日日以泪洗面,我再说傅明玺的坏话不是给你添堵吗?你父母除了要钱,其余时候就把你丢在沈家不闻不问,你心里就记挂着这么一个大哥,我若说了,你还活不活了?况且我当时脾气也急,强迫了你许多事,我就是说了你也不会信我的。”
傅君佩如遭雷击,不愿相信自己听到的事实。原来早在她出嫁之前,在她把傅明玺当做救命稻草,乞求他把信带给沈沧时,他就早在暗地里做好了要把她卖掉换前程的准备。而她直到七年后,在傅明玺卖父求荣时,还以为他是在多年郁郁不得志下,被逼无奈走上了邪路。
“原来我那个家里,竟真没有一个人在意过我。”傅君佩不可置信地笑道,“当年沈泓死了,我看他愁苦的模样,还当他是在为我着急。后来你掌家了,他又劝我和你重新开始,我还以为他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想看我幸福,原来到头来都是为了一个‘钱’字。我做人是有多失败,才会被骨肉至亲出卖。”
“别钻牛角尖。我后来不和你提这件事,也是不想看你这样。”沈沧及时打断傅君佩的自怨自艾,纠正道,“他傅明玺算什么至亲?你跟他早八百年就没关系了。现在我和你,还有小满、小棣,我们四个才是一家人。他是死是活,做过什么丧尽天良的事,都与你无关。你去吊唁陶老板,也是因为他有恩于我们家,怎么会扰他清静?该赎罪的是傅明玺,不是你。”
傅君佩倚进沈沧怀里,长长地叹了口气。她与沈沧这些年走了太多弯路了,而这些弯路竟全是他们所谓的家人给的,真是何其荒谬。
“姆妈——”沈满棣象征性地敲了敲门板后便推门而入,低声哀嚎道,“哥哥怎么两天了还不回家,他是不是又不要我们了啊?”
沈沧伸长胳膊,把他抓来打了下屁股,还呵斥道:“别胡说八道。”
还是熟悉的慈母严父的配方。沈满棣转身求傅君佩抱抱,垂头丧气道:“我想哥哥了,他什么时候回来啊?”
“哥哥在外面有事要处理,等他处理完了自然就回来了。”傅君佩哄着小儿子,与沈沧对视一眼,彼此都明白沈满棠这些天是去哪了。
“一定是你们惹哥哥生气了,所以哥哥才走的。”沈满棣皱着眉赌气道,“哼,我也不要理你们了。”说完他便又撒腿跑了,仿佛只是来替沈满棠抱不平一般。
这回还真不是他们的问题……沈沧斜眼问道:“真就让他在外头和一个男的继续胡闹下去?”
傅君佩也睨他一眼,呛声道:“不然怎么办,孩子大了拦也拦不住了。难道要像你姆妈一样把家毁了才高兴吗?况且找元宝总比找别人好,好歹知根知底的,也是个好孩子。”
说完两人便都陷入了长长的沉默。其实他们心知肚明,彼此都不愿看到沈满棠走上这条弯路。有同性倾向的人哪怕在开放的西方都会被定罪,乃至被监押、阉割、处死。可有沈泓和沈泱这对血淋淋的教训在前,他们就是想拦也不敢拦了。
“算了,想开点吧,咱俩这么乱七八糟的关系不也都这么过来了?”傅君佩拉过沈沧的手,感慨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受过的苦就别让孩子尝了。小满长大了,也该过属于他自己的人生了。”
作者有话说
额错误预计了,金朝还没回来,下章一定

第129章 请回家
“你先带老陶回去,让他尽早入土为安吧。”程大器在火葬场的花坛边用力摁灭烟头,烦躁道。
“你呢?留下来替他报仇吗?”金朝把骨灰盒放在花坛上,腾出手来也点了支烟,“别开玩笑了,日本兵都炸不死的人,你单枪匹马的,又想怎么解决了他?”
程大器不耐烦地“啧”了声:“所以我让你尽快回去,一是把老陶好好安葬了,二是让阿虎他们赶紧带着家伙过来帮我。我要留在这盯着傅明玺,绝不能叫他跑了。”
“我说过日后会有人解决他的。”金朝怒道,“陶哥已经死了,难道你也要把自己的性命搭上吗?”
“你说过?”程大器冷笑,“是,你是说过很多胡言乱语,好像能把所有人的命运都看穿了似的,那你怎么就没能算到老陶会死呢?”
金朝呼吸一滞,无力反驳,只能颤抖着双指将烟递到嘴边。
程大器垂眸,看着金朝那颗被绷带缠绕的脑袋,嚅了嚅嘴后又开口道歉:“哥刚刚说错话了,你别往心里去。”
金朝摇摇头:“你没说错,我是没算到他会死,也不能保证傅明玺还会像我预料的那般被解决。不过个体的命运或许会变,但大势却绝不可能被扭转,北伐军很快就会打来了,你又何必现在就以卵击石,用自己的安危去换傅明玺一条狗命?陶哥已经走了,我不想再看着你跳火坑。”
“死亦何惧?我现在只要一想到害死老陶的人还在逍遥法外,我就恨不得生剥了他!”程大器咬牙切齿地怒捶花坛,眼底因过分激动而不免有些殷红。
“没有胜算的硬挑是莽夫的行为,你难道要程家帮众人陪你去送死吗?傅明玺如今行动有多戒备你这么多天下来心里也该有数了。总之你先跟我回去,留在这儿你除了跟他同归于尽也没别的法子能杀了他了,倒不如回去后我们从长计议。”
金朝抽完一支烟,也学程大器一般狠狠摁灭烟头。“程哥,福臻只有你我了。这是陶哥留下的心血,他到底也在为了福臻,为了更多百姓能活命而奋斗,你与其白白送死,不如帮他守好福臻,照顾好他收留的苦命人。我是没料到陶哥会死,之前说的天眼你也只当是笑话听听就罢了,但我敢跟你断言的是,北伐不日必将取得最终胜利。像傅明玺这般贪得无厌的军阀,是活不长了。”
程大器闭眼想到陶园昌那一大工厂的流浪汉,还有他塞到自己家里的佣人、塞到车行的车夫……“真是个不省心的,死了还要照拂这么多非亲非故的人。”程大器作势轻打了骨灰盒一掌,而后把它护进怀里,终于服软道,“走吧,带他回家吧。”
两人风尘仆仆地回到上海,又愁起事发突然,临行前还没交代好让人给陶园昌选块风水好的墓地,眼下便也只能把他的骨灰带回金朝的住处。
“老陶,委屈你先去小金那住会儿啊,我怕把你送回家会惹你家老太太伤心,还是等你入土了我再接她去看你吧。”车上,程大器抚着骨灰盒的表面,像和孩子说话一般,夹着嗓子轻声细语道。
金朝一路上都一语未发,直到看到小洋楼的影子时,才突然开口道:“这房是陶哥买来娶媳妇儿的。”
程大器也有些伤怀,还故作没事般捂住骨灰盒,和金朝悄声揶揄道:“我当时就叫他别买了,你看,果然死了都没住上吧?人姑娘压根就没正眼瞧过他,就他天天搁人面前晃悠,把我们大老爷们的脸都给丢尽了。”
“你让他在里头住几晚,就当给他圆梦了吧。活着没住过的房子,死了也当给他留个念想。”程大器动了动喉结,几不可闻地哽咽了一声,而后扭过头去看着窗外的街道,背对着和金朝道别,“到家好好休息,明日我再来接你去看墓地。”
金朝关上车门,走到大门前,听见身后汽车发动的声音,眼前却突然蹦出了一个许久未见的人。
“小满?”他有些愣神,怀疑自己在做梦。
“元宝,你回来了!”沈满棠从门后探出身子,急匆匆跳过门槛,刚想跃入金朝怀抱,却看见他怀里捧着个四方的黑盒。
“这是……陶哥吗?”沈满棠及时刹住脚,缓步走到了金朝面前,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个盒子,几欲落泪。
“嗯,他回来了。”金朝微微抬起手臂,让沈满棠能看得更清楚些,“我们带他回家好吗?”
“好,好,我去开门!”沈满棠又忙不迭地跑回大门前,将两扇铁门都推开,以庄重地欢迎陶园昌回家。
“姑父请回家!”沈满棠郑重地做了个滑稽的迎宾礼,还精挑细选了个他与陶园昌之间最亲昵的关系作称呼。
金朝一愣,而后迅速心领神会,声音颤抖地对骨灰盒说道:“陶哥,你可以住婚房了,高不高兴?”

第130章 长大
金朝将陶园昌的骨灰盒安置在了书架最上方,然后又和陶园昌允诺道:“陶哥,我明天就去看墓地,先委屈你在这儿歇脚了。”
沈满棠扯扯金朝衣角问道:“看墓地我想叫上小姑一起去,可以吗?”
“你小姑又和你们联系上了吗?”金朝有些犹豫,没有直面回答。
“嗯,我们去灵堂刚好碰见小姑,小姑难过地晕倒了,二叔就把她带回家了。”沈满棠牵过金朝的手晃了晃,请求道,“是小姑亲口让我管陶哥叫姑父的,前些天她在家不吃不喝,还和我说了好多她和陶哥的故事。他们之间真是有太多遗憾了,我不想小姑连陶哥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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