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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满堂(甘汁若饴)


“不哭了,等会还得拍戏呢。”金朝松开怀抱,两手捧着沈满棠的脸给他擦泪,“你回家后要是受了委屈就跟我说,不要忍着。学习学累了就休息一下,不要逼自己太紧。我之前说过的胡话你都忘了吧,不论你明年能不能考上大学,我都答应你。”
金朝想,他本打算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和沈满棠相处下去,管他是什么身份,总之他得负责让沈满棠安度此生才行。可没想到他姆妈会这么敏锐,仅仅靠一个睡姿就推断出了他与沈满棠不清不楚的关系。既然如此,他也没可能再以什么书童、兄长的身份待在沈满棠身边了,不如干脆坐实他姆妈的猜想。总之他是不可能放着沈满棠不管的。
沈满棠瞪大眼睛,没想到自己还因祸得福了。“真的吗?你没骗我?”
金朝严肃道:“我不骗你。所以你回家后不要有压力,有什么事情就给我打电话,不许自己瞎琢磨。其他问题我来解决,不用你操心,只是我也需要一点时间,所以你也等等我好不好?”
沈满棠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破涕为笑。等了这么久,他终于得到金朝一句不像是画饼的承诺。

“老板!”一蜜色肌肤的小伙子跑下船,扔下行李就向金朝行贴额礼。
“ Nyoman,好久不见,你这趟来辛苦了。”金朝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随后向他介绍身旁的人,“这是陶老板,我跟你提起过的。”
Nyoman恍然大悟,激动地拉过陶园昌的手往他脑门上贴:“大善人先生!泥濠,我是Nyoman。”
陶园昌被他的热情莽撞以及一口别扭的中文给逗笑了:“Nyoman,久仰大名,我听小金说了很多他和你爪哇的趣事。不过你为什么要叫我大善人?”
“Jin说泥是大善人!”Nyoman抑扬顿挫地说道,“他是因为泥才要我滴。”
陶园昌越听他解释越迷糊,索性问那个在一旁老神在在看笑话的人:“别偷笑了,快帮我翻译翻译。你没看Nyoman说得舌头都要打卷了吗?”
“外头怪冷的,坐车里说吧。”金朝顺势一推,将衣着单薄的Nyoman先行塞进车里。
“老板!我还要盯着他们卸货。”Nyoman从座位上弹起,又被金朝按了回去。
“我已经派人盯着了。你就穿这么点,在码头吹风不要命了?”金朝细心地将提前准备好的大衣抖开,披到了Nyoman肩上。
“靴靴老板!”Nyoman舒适地缩进羊毛大衣里,眨着他又黑又卷的睫毛,满足地喟叹道。
这么一对比,倒让陶园昌无地自容起来。他前不久来这儿接金朝可没想到要带衣服这回事,光举着个丢人现眼的欢迎横幅就来了。说是给小弟安排住处,其实连仆人都没给请,害得金朝连热水都用不上。
金朝见Nyoman不再冻得瑟瑟发抖了,才正儿八经地向陶园昌解释道:“我和Nyoman是在去爪哇的船上认识的,当时他还是个三等舱的船员,常年就在海上飘着,明明和我弟同岁,个头却比我弟要小多了。我用英文问他怎么这么小年纪就离开家了,他就跟我说,他没有家了。他爸之前也是那艘船上的水手,只是不久前病死在了船上。他也想下船回家,可他下了船就没钱养活自己了。”
“我当时带的钱不多,自己乘的都是三等舱,更没那余钱去接济他了。更何况他那时饿得皮包骨头的,我估计就是花钱雇他来家里帮忙也只能摆摆样式,还得多双筷子吃饭,所以我最开始也就把他的遭遇当个故事听。”
“后来到爪哇那天,他硬要帮我把行李拿下船,结果一不留神就连人带箱掉海里去了,好在他水性好才没出事。船在两日后才会起航,所以我就把他带到了旅馆,想让他洗个澡好好休息一番,谁知道就被赖上了。”金朝说到最后的时候突然加快语速,仗着Nyoman不精汉语,肆无忌惮地揶揄他。
“嗯……没想到Nyoman还有这么坎坷的身世,但这和我是大善人有什么关系?”陶园昌揪着这点没忘。
“没,就当时突然想到,要是你这个滥好人在,一定早早就开口要收留他了。”金朝说了一半,也留了一半。其实当Nyoman在旅馆门外冲金朝下跪,求他允许他留下时,金朝想到的是上辈子他在饭店外遇到陶园昌的场景。
爪哇小旅社和金碧辉煌的大饭店自是不能比,可此情此景又怎么不能称得上是轮回?同样是跪在地上祈求一位陌生人的施舍,他和Nyoman在错开的时空里有着共同的命运。而陶园昌的善意也透过金朝照拂到了Nyoman身上。
“什么叫滥好人?”陶园昌和金朝开着玩笑,“你小子,狗嘴里就吐不出象牙来,想听你夸我一句比登天还难。”
“老板镜常夸泥滴!”Nyoman戳戳自己蜜色的脸颊,“芝士他滴脸皮恨薄。”
“哈哈哈哈哈哈,真的假的,小金还会夸我呢?”陶园昌先是被Nyoman的口音逗得捧腹大笑,接着又被他戳脸的动作给可爱到了,他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位异域少年,才发现这小棕人长得倒也有几分俊俏。
金朝受不了被揭短,只能光速转移话题。“陶哥,这批白糖还是你亲自去送吗?”
“嗯,我这一年北上都走惯了,嘎嘎熟。”陶园昌操着学来的方言,笔划道,“这回还是一样,火车先经停山东把货卸下来,然后再把剩余的货送到关东去。来回估计得个把月吧,中间我还得亲自盯着他们给灾民发物资才行。上回发东西的时候我不在,就有人私扣了好几大箱糖,你说这些人缺不缺德?唉!这饥荒,把多少人都逼死了,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哦。”
金朝沉默了,因为他知道这样的苦痛还要持续很多年,且只会一年比一年更无望。
“尽力而为吧。”金朝拍拍陶园昌的肩膀,只能这么疏导道。
“最该死的就是你弟他大舅。”陶园昌听惯了程大器对傅明玺的谩骂,这会儿便也脱口而出了,“堂堂一个山东督军,连天灾这会儿都要强取豪夺百姓。你是没亲眼见到,当地百姓被他逼得活不下去,就连易子而食的都有!”
“森莫是易子而食?”Nyoman抬手,弱弱提问道。陶园昌刚刚的语气过于激动,让本就只有半吊子中文水平的Nyoman更加听不懂中国话了。
“就是你吃我儿子,我吃你儿子的意思。”陶园昌中译中,解释道。
Nyoman瞪大双眼,露出的眼白在他蜜色的肌肤上显得更加瘆人了。良久他才捂着心口,痛心道:“我能鹤泥一起去送货吗,大善人先生?”
金朝训斥道:“你别凑热闹,Nyoman,陶哥是去救人的。”
“我不是,我妹有!我就是想鹤这位先生亿起揍人。”Nyoman捶着大腿,愤慨道。
“……你中文烂成这样,还是安生点尽早回爪哇吧。”金朝扶额,不想承认Nyoman的中文是他一手教起的。
“有你在爪哇帮我盯着厂子和种植园,我才能安心回国处理生意。没有你,陶老板也没法拿到这么多白糖去赈灾,所以你现在做的已经是在救人了。”
Nyoman的眼神逐渐从懵懂变为坚毅,最终在金朝信任的目光下沉重地点了点头:“我会继续做好我的工作,努力救更多人的!”

“哥哥,你下课了吗?”沈满棣趴在门上听了会儿动静后才轻轻敲了敲门。
“啊,都这个点了。”教书先生看了看表,提着公文包和沈满棠告辞,“那今晚就上到这吧,沈少爷有空最好再消化一下我刚刚讲过的题。”
“好,先生慢走。”沈满棠将人送到楼梯口,然后转身“恶狠狠”地对沈满棣道,“你干嘛呢?故意的是不是?没看到我在学习吗?”
“是姆妈让我来‘解救’你的!她说你再上下去人都要傻了。”沈满棣殷勤地献上手中的牛奶,然后十分狗腿地给沈满棠捏起了腿。
沈满棠有些意外,他沉思着坐到床尾凳上,又重复了遍:“是姆妈让你来的?”
“对啊对啊,她说你学习太辛苦,会把身体熬垮的,”沈满棣爬上床,又跪在沈满棠后头给他捶起背来。
沈满棠沉默地喝着牛奶,没有搭话。回家后的这段时间,他确实快要学吐了。就连金朝给他请的这些补习老师都十分讶异他突然燃起的学习积极性。除了每日上学和偶尔去趟片场外,他几乎就没踏出过房门。常常前脚刚送走一位先生,后脚就有另一门课的先生来了。
学不完,根本学不完。他想着自己与金朝之间怎么也填不满的差距,便又开始胸闷心悸了。
“哥哥,你都不跟我说话,是不是学傻了。”沈满棣滑下床,害怕地大喊道,“姆妈,哥哥真的傻了!”
“啧!”沈满棠赶忙捂住沈满棣的嘴,把他拖回床上,“你别去和姆妈胡说八道。”
可惜他还没来不及训上沈满棣几句,傅君佩就真的被招来了。来得那么快,像是本就在门外候着一般。
“小满,我进来了。”傅君佩敲了敲门,过了两秒才开门进来。
“姆妈!”沈满棣一见着傅君佩就高兴地跑过去,一蹦一跳地围着她脚边打转。
“别闹,去找你芦姐姐玩,姆妈有话要和哥哥说。”傅君佩一掌送走小儿子,锁上门后才转身正面沈满棠迷茫又拘谨的眼神。
沈满棠甫一对视便匆忙移开视线,几秒后又觉得自己这样下意识的举动有些伤人,才僵硬地转了回去。
傅君佩也同样有些不自然,她尴尬地走到床尾凳前,小心翼翼道:“小满,姆妈想和你聊聊,成吗?”
沈满棠垂眼咬着玻璃杯,暗暗往长凳的边缘挪了挪,给傅君佩让出好大一个空位。他没像之前一样掉头就走,便是默许傅君佩接着说下去了。
傅君佩悲喜交加,轻轻挨在了椅凳上,没敢靠沈满棠太近。“你还愿意和姆妈说话,姆妈真的很高兴。”
沈满棠微微启唇,松开玻璃杯反驳道:“我没不愿意……”
“姆妈知道自己不负责任,缺席了你的成长,还给你童年带来了很大的伤害,所以你厌弃我也是应该的。哪怕你一辈子都和之前一样对我爱答不理,那也是我活该。”傅君佩试探性地伸出手,轻轻覆在沈满棠冰凉的手背上。
“姆妈本来还想,你不愿意跟我走,那我先去把自己治好了再回来陪你。你在沈沧身边,总比在我这个病人身边要过得好些。可姆妈不知道,我们小满也生病了。”傅君佩的话语十分温柔,像是一簇软软的羽毛轻轻拂过沈满棠的眼角,让他有些想流泪。
“我知道自己做得有多过分。我在国外求学游历了整整五年没有回家,中途还给你生了个弟弟,甚至把你小时候没享受过的爱加倍弥补给了他,所以你恨我很正常,只是我没想到你会对小棣这么好。”傅君佩的眼睛盯着两人交叠的手有些出神,像是被一层薄雾遮住了眼帘,“小棣常和我说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甚至黏你比黏我都紧。本身带他回来之前我还很忐忑,可你却比我想的还要包容他。”
“他很懂事。”沈满棠没说诸如“他是大哥,应该的”这类客套话,只是淡淡地称赞了沈满棣一句。他不习惯被母亲赞美甚至注视,只能快快地将这话头丢回到沈满棣身上。
至于为什么不讨厌沈满棣,这点他也没想通。他对傅君佩的感情很复杂,爱占了上风,但恨意偶尔也会在他发病时喷涌而出,就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了。可对沈满棣这个出生就是来剥夺他权益的家伙,他却只有自卑的羡慕。羡慕他无忧无虑,羡慕他脖子上那个写满父母偏爱的金锁,羡慕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和父母撒娇求爱。
他或许可以装得和没事人一样,利用沈沧和傅君佩对他的愧疚博得比沈满棣还要多的关注,可他却打心底里觉得自己生来有罪,不配被沈沧和傅君佩原谅,更不配得到他们的爱。
还好他还有芦荟和金朝。哪怕他想不开时会将芦荟绝情地推远,也会报复性地不肯给金朝回信,可要是没有他们,他或许早就疯了。只有这两人灌注的爱,是他觉得自己配得上拥有,且不担心有一日会因为他的任性而消失的。
或许也正是因为有他们,所以他才能大方地和沈满棣分享父母的爱,抑或是说大方地将这些爱全数归还给它本来的所有者。
作者有话说
写不完了先发一半,下章继续解心结(ì _ í)

第124章 谈话(下)
母子二人聊完沈满棣这个尚算安全的话题后便都默契地陷入了一阵沉默。沈满棠摸不清他姆妈究竟想说什么,也不习惯她突然的关心,便大口地喝完手中的牛奶,借机起身道:“很晚了,姆妈你也早点休息吧。”
“小满,”傅君佩抓住他的手,恳切道,“再陪我坐会儿好吗?就一会儿。”
“姆妈知道你现在学习辛苦,本来不应该打扰你的。你肯把心思放在正道上,姆妈也很高兴,只是学习不是你这么学的。你房里的烟灰缸一天得倒两趟,就连你书桌前这面墙擦下来都是黄的。耳房的小厮说,每日卯时他们换班的时候,你房内的灯都还亮着。小满,我不知道你最近是因为什么转了性子,可我不想看你这么逼迫自己。”
“你的脾气随我,遇事爱钻牛角尖,一旦想不开就很容易走上极端。所以今天姆妈来找你,一是想和你道歉,二也是想尽一个母亲的责任,教导你、开解你,如果我还有这个资格的话。”
沈满棠犹疑片刻,才又坐了回去。手被傅君佩牵着,他坐不了太远,只能被母亲轻轻拉到了她身边。
“我们小满现在这么上进,是有喜欢的人了吗?”傅君佩一句话宛若平地一道惊雷,吓得沈满棠寒毛卓竖,差点从凳子上弹起来。
“你别慌,姆妈只是随便问问。”傅君佩安抚地拍拍眼前这个受惊的大男孩,慭慭然亲了亲他的额角,而后又道,“那个人是芦荟的儿子吗?”
沈满棠这回被吓得真跳了起来,整个人哆嗦着连连后退,急促地喘着气,连句话都说不顺畅。“我……不是,没有,他不喜欢我。我,我也没喜欢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慌得语无伦次,满脑子只想着用最快速度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房间。“他不喜欢我的,你别找他麻烦,他没有错。”沈满棠用袖子用力地抹着眼泪,牙冠颤抖着祈求道。
“我没怪他,也没想找他麻烦。我今天来不是为了这个。”这是傅君佩第一次亲眼见到沈满棠情绪失控。他的脸涨得通红,两眼失焦地盯着远处,整个人都在抖,看起来十分可怖。
傅君佩自己也生过病,因此知道沈满棠这是又受刺激了。她将沈满棠强硬地拥入怀里,像儿时那般一声声耐心地哄着,“小满乖,不哭啊,姆妈没怪你,也没怪元宝。你先冷静下来听姆妈说完好吗?”
“你别怪他,他一点不喜欢男的,都是我的错,是我不正常。”沈满棠抽噎着,企图把金朝从这件事中择干净。
“你没有不正常,我的儿子怎么会不正常呢?”傅君佩痛心地擦着沈满棠的眼泪,“你只是喜欢了一个人而已,这件事再正常不过了。至于你想喜欢谁,那是你的自由,姆妈不会干涉。”
沈满棠骤然握紧双拳,指甲狠狠戳进肉里,却感知不到疼。他的睫毛颤抖着,不可置信道:“你能接受我和一个男的在一起吗?”他以为有了上一辈做反例,深受其害的傅君佩是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这回事的。
“你小时候都能接受沈沧做你爸爸,现在我又有什么理由反对你喜欢的人呢?”傅君佩浅笑着,像是回想起了从前,“你一个孩子都知道爱人要懂得成全,我又怎么会明知你喜欢男人却不希望你幸福呢?”
沈满棠缓缓松开拳头,茫然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嗯嗯。”他还是羞于在傅君佩面前谈论他的动情,更枉论向母亲承认他的性向。
“你弟说的。”傅君佩也没有遮掩,想都不想地就把二儿子给出卖了,“他回来就说你只喜欢大哥哥不喜欢他,睡觉还要和大哥哥抱在一起,比他还像个宝宝。”
“哦,他还说你只抢他的被子不抢大哥哥的,睡着了还要把他挪走,说明在你心中大哥哥比他这个亲弟弟还要重要。”
傅君佩淡定地陈述完沈满棣的供词,而后又补充了自己的推测:“我看你和常家小少爷也是朋友,可也没见你和他这么亲密过。你和元宝打小就睡一块,这不稀奇,可我也没听说哪家小伙长大后还和朋友搂一块睡的。”
她揶揄地斜了沈满棠一眼,哑然失笑道:“你弟人小鬼大,成天吵着要睡我和他爸中间,就和你小时候一样爱耍心眼,见不得人恩爱。你俩会被他折腾,说明这关系也纯洁不到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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