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少爷,元宝可不能去。等会太太要是来了你也千万别提要带元宝。太太现在心情不好,你多陪陪她。”芦荟摇摇头叹息道。
金朝看着沈满棠投来的问询的目光,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傅家上下一直随着傅微彰升贬安迁,沈满棠怕是都没见过几面他的姥姥姥爷,自然是更难体会死亡的含义。他上前去摸摸沈满棠的头叮嘱道:“下火车前就要把厚衣服穿上知道吗?衣服扎也要忍一下,不要闹脾气。”说完又想到什么,提醒芦荟道:“姆妈,雪花膏快用完了,给少爷装盒新的吧。”
芦荟一拍脑袋:“哎对,我就说有什么东西忘了,我去找找还有没有新的。”
另一边,在傅君佩的房内传出了一阵尖锐的争执声。
沈沧进门后怒声屏退左右,将翻译后的电报摔到傅君佩面前嘲讽道:“你看你的好哥哥,可真不是一般人啊。上次带着妻儿来寻你才过去了多久?还让我给他疏通关系,你看看他现在在哪里高就?”
傅君佩刚刚得知父母去世的消息,本就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如今被沈沧这么一呵斥,更是慌的连字都看不清。
沈沧不等她磨蹭,脱口而出:“段祺瑞!他投诚了段祺瑞的皖系派!你哥可真行啊,这边借口赡养二老骗亲妹子的钱,转头就把自己亲爹卖了。你说段祺瑞都把你爹的辫子军打得片甲不留了,他是怎么肯要你哥的?还是说你哥就是拿你爹娘的人头做的交易?”
傅君佩不可置信地摇头,浑身无力地跌坐在床上,用力擦着眼睛试图看清电报上的字。
“别看了!”沈沧一把将傅君佩推倒在床,欺身压下,“我是不是和你说过,你那一家子都不可信?他们就看你蠢,把你当摇钱树,让你把沈泓的遗产都转移光了再来向我要。这么多年你爹养军队,你哥留学,他们把家产败光后都是找谁要的钱?”
傅君佩挣扎着哀求道:“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沈沧看着身下这张美丽的面庞变得前所未有的扭曲,看着这双曾经最爱的眼睛因为他而哭得涨红,最终还是没忍心再逼问下去。他将头埋到傅君佩肩窝里,低声说道:“当年你父母让你抛弃我嫁给沈泓的时候,你也是愿意的吗?这么多年了,你凡事都听你父兄的,好像我才是那个坏人。”
沈沧的声音颤抖着,不敢抬头看傅君佩的眼睛,他将傅君佩紧紧箍在怀里,卑微地祈求道:“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乱,我不逼你。等你父母的事解决了,我们再谈。这次我们一起去天津好吗?有我陪着,你不用怕你大哥。”
傅君佩僵硬的仿佛是一具没有灵魂的干尸,她没有拒绝沈沧的拥抱,也没有回绝他的提议。她的全部力气和情感都被那封电报抽完了。此刻的她不知还能再信任谁。
第13章 一家三口
沈满棠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出远门。早上金朝给他擦雪花膏的时候还在当心他去了北方会起皮,干脆将他抹得抹光满面的。沈满棠喜欢雪花膏香香的味道但又很抗拒油腻的肤感,每次金朝一涂多了他就抻着脖子躲,今天倒是老老实实地坐着任由金朝折腾。
“你有什么礼物想要吗?我给你买。”沈满棠睁着双清澈的大眼睛,还不知道他们这次去天津要做什么。
“你还知道给人带礼物?”金朝看他年纪小小派头挺足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当然了,”沈满棠一边伸手配合金朝穿衣服,一边说得头头是道,“二叔每次出差都会给我和姆妈买礼物,我出差也给你买。”
金朝忍俊不禁:“你这也叫出差?你出哪门子差?你是小老板吗?”
还在致力于装小大人的沈满棠霸道地坚持道:“不行,你快说,你想要什么?”
“你喜欢什么就买什么吧。你买的我都喜欢。”金朝也不忍心打击孩子积极性了,只是恐怕傅君佩这趟是没有心情带他购物了。
奔驰车里满满当当地塞着赵师傅、沈沧、傅君佩、沈满棠和金朝五人。当然,金朝是沈满棠硬带上的。沈满棠虽然谨记了芦荟的叮嘱,明白今天不能惹傅君佩心烦,可当金朝把他送到门口时,他还是忍不住可怜巴巴地拉着金朝的手不肯走。无奈之下,金朝只能请示太太送沈满棠到车站。
沈满棠为自己的伎俩得逞了而小小地得意了一下,又忍不住好奇地问傅君佩:“姆妈,我们去天津干嘛呀?”
“你姥姥姥爷去世了,姆妈带你回去奔丧。”
金朝暗道,果然是过世了啊。这次就连沈沧都一同去了,二老的死一定有隐情。
“啊……”沈满棠张了张嘴,这才意识到为何昨晚芦荟会欲言又止,又为何今天大家都闷闷不乐的。
“小满对姥姥姥爷还有没有印象啊?你的长命锁还是他们送的。”傅君佩搂过沈满棠的肩温柔地问道。
沈满棠犹豫着,还是诚实说道:“记不清了。”
“是姆妈不好,没带你多走动走动。”傅君佩将孩子与娘家疏远的问题归到了自己身上。然而她看似因为父母棒打鸳鸯一事心怀不满,实则这么多年来信件、汇款样样不落。反倒是傅家夫妇和傅明玺鲜少过问她的近况。
沈满棠听傅君佩语气低落,懂事地抱住傅君佩安慰道;“姆妈你别难过,你难过的话姥姥姥爷在天上看到也会不开心的。”
虽然经过昨晚与沈沧的那一段争吵后,傅君佩再也无法给自己编织父母爱她的谎言,但她听到这句话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落下。
沈沧看着相拥的母子,也顾不上外人在场,伸手便将傅君佩揽入怀中,拍着肩膀无声地安慰着。
金朝刻意地移开目光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却瞥见前头的赵师傅正在偷看后视镜。赵师傅名叫赵丰年,是沈家的司机兼沈沧的秘书,可以说沈沧日常的大小事都离不开他。他看起来也就大学毕业的年纪,稚气未脱的样子却穿着身对司机来说过分花哨的西装,显得华而不实。
沈沧余光里也瞥见不对,微微抬眼警示。金朝看着赵丰年闪躲的目光就想发笑。过分八卦老板的生活没有好处,除非他另有所图。就像现在金朝也在等着主人家们多说几句,好让他厘清傅家究竟发生了什么。
沈满棠看着傅君佩轻靠在沈沧的臂膀上默默流泪,小脑瓜不停地转着,终于想到一个新话题来转移注意力,“姆妈,我们这次去天津是不是又能见到舅舅一家啦?”
“小满。”沈沧厉声打断沈满棠的话,但看着沈满棠无措的表情又有些于心不忍地找补道,“别再提你舅舅了,让你姆妈安静会儿。”
沈满棠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垂丧地低着头。金朝看着他安静时显得尤其乖巧可怜的神态,把手覆在他手背上摩挲着安慰。本来被吼得傻傻呆呆的沈满棠这下知道求安慰了,瘪着嘴把头靠到了金朝身上。
看来傅家夫妇的死与傅明玺有关。在站台上送完沈家三人上火车后,金朝就迫不及待地在门口的报童那儿买下一份申报,边走边翻阅着。果不其然,报纸上详尽报道了辫军统帅傅微彰及其夫人逝世的消息,还补充了傅明玺疑似投诚段祺瑞的信息。难怪傅君佩如此伤怀,甚至连对沈沧的态度都缓和了不少。前几日傅家兄妹手足情深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这厢傅明玺就利用父母的命和亲妹的钱给自己博了个好前程,实在令人唏嘘。
“小子,认识不少字啊?”赵丰年亦步亦趋地跟在金朝身后,在抖动的步伐间模糊地将新闻看了个大概。
金朝合上报纸,微笑地递给赵丰年,“赵叔也想看吗?”
“不用。我想看的都从你这看完了。”赵丰年调侃道,眼神犀利地打量着金朝。他是不信有什么神童在世可以小小年纪就从大人的聊天中推断出事情的蹊跷,还翻看政治版面的新闻求证的。金朝成熟的比他想象中还要可怕,已经超越他能信服的范围了。这小子不会是开了天眼吧……
经过三日的折腾,沈满棠一行人才终于到了天津。沿途看着白茫茫的雪景,沈满棠早就心痒了,一出站便一头扎进了路边足有十公分的积雪里。自小在北方长大,对大雪早已习以为常的傅君佩看着儿子穿着厚重棉袄扑倒在雪地里的笨拙模样,终于发出了这两日来第一声笑声。
沈沧小心翼翼地搂住她的腰,卖惨道:“还得是儿子有用,他一犯蠢你就笑。我逗你两天了你都没给我一张好脸。”
傅君佩白了沈沧一眼,伸手去打他握在腰间的手。沈沧笑着任由她打,反倒搂得更紧了些。傅君佩对着茫茫的雪景哈出一口白气,只觉得这些天堵在心口的郁结之气都随之飘散了。
她戳戳沈沧的腰道:“快把小满抱回来,等会儿着凉了还得忙活他。”
沈沧飞速地啄了一下傅君佩的唇,不等她反应过来便朝着沈满棠跑去。
沈满棠还在雪地里撒欢儿快活得不行,就被他二叔拎着衣服拔了出来。刚转身时沈满棠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一向不苟言笑的二叔脸上居然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这笑容还不是他举办宴会时彬彬有礼的微笑,而是一种极具感染力的笑容,这是他从未在沈沧脸上见过的神情。
沈满棠心里暗道,大前天还在车上凶我呢,这会儿笑得这么开心。
沈沧一把将他抱起架在胳膊上道:“走了,想玩晚上回饭店再玩。“
“可是晚上没白天漂亮。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雪!”沈满棠看气氛好了,也敢撒娇提无理的要求了。
“你姆妈要漂亮穿那么少,你想冻死她啊。”沈沧话还没说完就被傅君佩拧了一把腰。冬天衣服太厚,傅君佩根本没捏着沈沧的肉,却还是被他碰瓷地喊“疼”。
沈满棠都搞不懂了,火车上姆妈还是靠着二叔倾诉、流泪的模样,怎么一下了火车不仅二叔变了,姆妈也变了。
孩子是最能敏锐地感知到父母情绪变化的,眼下大家都其乐融融的,这么好的氛围让沈满棠心底也油然而生出幸福感。如果让他选择,那么当下就是他目前为止的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要是有元宝和芦姐姐在就更好了。
傅君佩也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与哥哥撕破脸,还是为了父母的事。
她与哥哥相差六岁,哥哥出生时恰逢父亲受朝廷重用,就连慈禧太后听闻傅家喜获麟儿都赏赐了不少翡翠玉器贺喜。傅微彰也格外重视这个宝贝儿子,还特请太后赐名。
而傅君佩出生时正值日军在丰岛对北洋舰队挑起海战,傅微彰也因此被调驻奉天。甲午战败后,傅微彰意识到了清军武装的落后,便审时度势与袁世凯为伍。此后多年傅母田耘芝与傅明玺就跟随着傅微彰升迁,而年幼的傅君佩则是被留在北京由奶娘照料长大。因此傅君佩虽为家中幼女,但她自小得到的关爱却少之又少。
不过傅君佩贵为傅家小姐,容貌又生的俏丽,已经算得上是万里挑一的命格了。她从未对父母有过抱怨,相反,正是因为没得到过父母的重视,她在家人面前才格外懂事。宣统二年,十七岁的她抽条得愈发明艳动人,初次亮相傅微彰的寿宴便名动京城。傅家夫妇这才对自家小女儿上了心,有什么聚会总会带上傅君佩见见世面,并不断暗示她在豪门权贵中早择佳婿。
是日,傅微彰携傅君佩出席一位富家少爷的成年礼,本意是为两位年轻人牵线搭桥,却不想被刚从日本学医归来的沈沧捷足先登。在打听了沈沧的身世后,傅家才同意了二人的往来。
亲情和爱情的突然降临让傅君佩拥有了此生最幸福的一段时光。然而乐极生悲,在她和沈沧一同来上海拜访了沈母后,本以为好事将近的她刚回到家便被父母关在了房间,勒令断绝与沈沧的联系,并通知她与沈泓的婚约。
傅母告诉她,沈母很中意她,但沈泓是家中长子,理应比弟弟更早结婚,且日后沈家是要交到沈泓手里的,沈母希望他能先成家后立业,因此不等她回答家中就发来电报希望能够撮合二人。傅君佩从没有听过这么荒唐的事,怎会有父母偏心至此?她和沈沧总共只见过一面,就是在拜访沈家那日。当天沈家三少爷沈泱和四小姐沈攸也在,只有沈老爷沈天佑因公事临时缺席。傅君佩还是不敢置信,沈母怎会如此乱点鸳鸯谱?她甚至怀疑是父母知晓沈沧不受宠爱故意搞出的把戏。可傅明玺的话却让她心凉了大半截。
她一直以来都最崇拜哥哥,哥哥年幼时就随父亲调职各地,见过不少世面,还特别有主见,小小年纪便自学了法语,考取了圣西尔军校。父母的话她还会有疑义,但哥哥的话她深信不疑。傅明玺同她说:“佩儿,爹娘没骗你,他们是更青睐沈家老大,毕竟他以后才是沈家的家主,你嫁过去也能过得更好。可这事确实是沈太太先提的。要怪就只能怪你未来婆母太过偏爱长子了。哥哥知道你难过,这样好吗,你给沈沧写封信,我亲自到上海交给他。如果沈沧能顶住家里压力依然坚持娶你,那我也敬他是个好男儿,爹娘那里由我去说。”
傅君佩燃起了一丝希望。她哥哥向来一言九鼎,一定能帮她将信送到沈沧手上。如果沈沧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一定会立刻来北京接走她。只要他来,她愿意抛下一切和他私奔。傅君佩将信从门缝中塞出,匆忙的连封印都来不及封。哪怕再相信哥哥,她也还是忍不住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将信送到沈沧手上。
可她等了很久,等来的只有沈家的聘礼。民国元年正月,宣统帝退位,袁世凯当上了临时大总统,沈傅两家也在几日后匆忙联姻,甚至顾不上正月里不宜结婚的习俗。按理说袁世凯称帝,傅微彰应该要高兴的,可令傅君佩想不通的是,傅父不仅将她草草嫁了,还下令自己的部下不得剪去长辫,誓死效忠旧国。沈家本看重的是傅微彰在政界的地位,谁曾想联姻后几年傅微彰虽不断升官,但背地里一直在靠变卖家产和向女儿伸手要钱来饲养军队,直至今年盛夏复辟失败,曾经鼎盛一时的傅家沦为了四九城的笑话。
如今傅君佩站在傅家夫妇灵堂前,只觉得一切都物是人非。受过最多委屈的她从不曾忤逆过父母,而自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哥哥却害得父母客死异乡,成为他远大前程的垫脚石。如今的傅明玺自然不是一个月前来求妹妹给他谋个职务的落魄样,即使是在最需要展现悲伤的吊唁现场,他也表现得太过意气风发了。
从来没有和哥哥红过脸的傅君佩忍不住上前,当着众人的面给了傅明玺一巴掌。吊唁的人里有傅家夫妇的故友,也有傅明玺的熟人。傅君佩不需言语,只一个巴掌就给傅明玺严严实实地盖上了不孝不悌的罪名。
沈满棠被母亲的这一巴掌吓傻了,捏紧沈沧的手缩了起来。沈沧将他的身子转过来,按着他的头没让他再看下去。
看客们有的反应过来就来劝架,有说“你父母生前最疼你哥,让他们安生地走吧”,有说“你哥再不对也是你哥啊”,还有说“有什么事情回家说,这儿这多人看着呢”。傅微彰曾经的部下处置的处置,软禁的软禁,如今的灵堂上竟没一人帮他说话。会特意赶来天津送二老的很多都是傅家的旁支,这么多年跟着傅微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最近外头传的风言风语他们多少也听闻了,但如今傅明玺得势,傅家二老再好那也是过去的事。最近半年来提心吊胆的日子他们一天也不愿多过,现下更是尽力讨好着傅明玺,也不顾棺材板里还有两个人就躺在他们面前。
傅明玺被打后不怒反笑。他端出一副从前惯用的文雅谦卑的态度,不看傅君佩,反而是先冲着周围人朗声说道:“抱歉各位,我想我和家妹之间有些误会要解决,先失陪了。”
傅明玺拽着傅君佩的手就向外走,沈沧看看腿边的沈满棠,不放心把他一个人留在这,只能抱起他大步跟了上去。
傅君佩被拉进旁边的一个隔间,不等门关上她就逼问道:“哥,我最后再这样喊你一次,你和我说实话,爹娘的死是不是你……”
傅明玺看着门外抱着孩子快步走来的沈沧,挑了挑眉,把门锁上了。他不等傅君佩说完便打断道:“是。是我做的。”
“为什么?我问你为什么?他们到底亏欠你什么了?你要置他们于死地!”傅君佩上前死死抓住傅明玺的衣领逼问道。
“佩儿,你是不是觉得爹娘只亏欠了你?只有你有资格怨恨他们?”傅明玺垂头轻笑道,“你知道的,哥一直想做军官,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想了。爹也很高兴,说我不愧是他的儿子。可他怎么忘了告诉我,等我读完军校回来是要跟他把辫子留长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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