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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满堂(甘汁若饴)


“小满?”傅君佩虚弱地撑起了身,捂着头痛苦道,“你说小满他怎么了?”
“太太别急,”芦荟赶忙扶住傅君佩的身子,生怕她一失力就倒了下去,“我是觉得小少爷现在的状态不大好,看着像是心病。但您若能去看看他,或许他就能不治而愈了。”
傅君佩立即下床,连外袍都顾不上披就要出去,还是芦荟追上去搀着她,才让她平稳地下了楼。
芦荟给她开了门后便退了出去,把空间留给了母子二人。
“小满。”傅君佩走到床边,看着床中央隆起的大鼓包,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鼓包听见声音的那一刹那抖了抖,随后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傅君佩的睫毛无措地颤了颤。进来前她就做好了会被小满冷待的准备,可当一向最黏她的小满真的不理会她时,她还是不可避免地心碎了。
“小满,姆妈就是想来看看你。你不想见姆妈没事,我马上就走,但你别闷被子里了,会把脑子闷坏的。”
沈满棠在被窝中默默流着泪,不知该如何面对差点被他害死的母亲。他就像是缩头乌龟一般,用被子给自己打造了一个厚壳,企图在这狭小的空间中寻求庇护。
傅君佩看着沈满棠岿然不动的身影,泪如雨下,明白自己还是没取得孩子的原谅。她不抱希望道:“小满,姆妈想要和你常姐姐还有汪先生一起去欧洲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这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所以姆妈想你跟我一起走。如果你愿意,我们最迟两个月后就能出发。到了那边姆妈也会给你找最好的画师教你画画,等你长大了,还有机会上欧洲最顶尖的美术学院。”
傅君佩噙着热泪,渴望能够靠利诱让儿子转身看自己一眼。可惜她等了很久还是没有等到。
“或者你不愿意姆妈去的话,姆妈也可以留下来陪你。以前你小的时候不是老因为我出门哭吗?以后姆妈都不出门了,就在家陪你好不好?”傅君佩捂着唇,哽咽着跌坐在床边,脑中不断浮现出小小的沈满棠蹲在门外等她回家的身影。
如今纵使她再想要补偿也没机会了,小满已经不会再原谅她这个不合格的母亲了。
沈满棠在被窝里狠狠掐着自己的手臂,才强忍着没哭出声来。他咬着牙,压着哭腔道:“不用,你去吧。”
傅君佩的眼眸彻底暗了,等她失魂落魄地离开后,沈满棠才终于从被窝里探出头来,大口大口地艰难喘气。他的眼泪被咳嗽不断带出,整张脸涨得通红,像是下一秒就要窒息而死了。
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他不能再拖着姆妈了。姆妈的前十几年就是因为他的到来才过得如履薄冰的,最后还差点因他而自尽,他又怎么可以再这么自私地绑着她,让她的后半生继续为了他而活呢?
只要姆妈能好好活着,就是再也无法相见,他也心甘情愿。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沈满棠依旧没有出过门,每日就靠芦荟和常遇青的送餐来勉强维持生命。常遇青见他不愿去学堂,便也同他一起旷了课,每日捧着些话本子来给他讲故事,也不管他爱不爱听。而芦荟见他心情难得好转了些,没有像之前一样用枕头砸常遇青了,便已高兴得不行,哪还会强求他上学?
可怜学堂先生三催四请也喊不回这两尊大佛,无奈之下他便只能亲自登门逮人。两个读书郎被教员连人带书包地扛回教室,强制他们参加期末考试。
沈满棠这才恍惚地意识到,原来已经一月了。这么久了,元宝怎么还没来接他呢?
不久前芦荟还神秘兮兮地告诉他,元宝来信了,让他把信读给她听。他惊喜地弹出被窝,拿过信飞快地扫了眼。长长的一封信里,有报平安的话,有问候芦荟的话,可偏偏就是没有提到他半个字!
他念完信后便缩回被窝里大哭一场,发誓再也不要相信金朝这只小狗了。
可哪怕金朝这样辜负他,他也仍盼望着某一天金朝会突然出现在他身前,告诉他,他来接他了。
沈满棠草草答了几道题后便写不下去了。且不说他荒废了一个多月的脑子现在还是糊的,就说这些知识点,哪怕金朝已经给他预习过一遍了,他不上课也依旧写不出来。
他百无聊赖地提前交了答卷后,便打算随便画点东西打发剩余时间。就在他往桌肚里翻画本时,一个信封掉了出来。
沈满棠瞪大双眼,赶紧把这个眼熟的信封拆开,果然,信封里是金朝写给他的信。除此之外,还有十五张一元银票。
沈满棠哆嗦着手展开信纸,一目十行地读着。
抱歉这么久了才给你写信。自那日离开沈家后,我便一直忙于糖厂生计,到今日才偷得一点闲来给你和母亲写信,但愿在我写完之前不会叫人打岔了。
听闻沈家近日一切如常,甚慰,但我仍旧十分挂心你。我不在,你切莫睡昏昏不计天日,要早睡早起才乖;嗜糖也应有所节制,若是烂牙,岂不痛哉?
宝宝,我想你极了,你最近有没有好好读书?上课能否听懂?大考将至,盼你能有好消息!
迨至月中,切记要将银票交与顾老。日后每月,我都将随信附上学费,你只需安心画画,勿要忧心其他。
我要做工了,万望你能保重身体,再会!
一九二三年一月五日
沈满棠瞟了一眼日期,是十日前写的,也就是说在芦荟收到信的同时,他也有一封金朝单独写的信件。他懊恼地捶了捶头,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来学堂。这段时日里,就是画馆他也一次都没去过,以顾老的脾气,估计是不会再收他了。
沈满棠捏着银钞,慌得不知如何是好。金朝这样辛苦地在糖厂给他挣学费,忙得连写信的功夫都没有,可他却这么糟蹋他的钱,整整一个月都没再去过画馆。若是被开除了,他该怎么向金朝交代啊。
薄薄的几张纸币,又一次压得他心头喘不过气来。他不能再这么颓废下去了,否则等金朝来接他时,一定会被他寒心死的。

第96章 回信
沈满棠挥别胡叔,又用拳头赶走常遇青后,才一个人走进了画馆。他捏着书包,惴惴不安地在画室外徘徊了很久后才硬着头皮推开了门。
正在埋头苦画的众师哥们听见动静后都纷纷抬起头来。
“阿弟你这段时间去哪了?怎么这么久没来?”年纪均在沈满棠之上的师哥们一向对这个小毛孩颇为关照。沈满棠为生日宴请假没来画画那天,他们还商量着凑钱给沈满棠买了份礼物,可惜沈满棠自那以后便再也没出现过了。
一位师兄在报纸上看见沈满棠生日宴取消的消息,才恍悟这小孩竟是隆燊银行的小少爷。可毕竟沈满棠消失太久了,他们也就不可避免地对此产生猜忌。如今见他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他们才放下心来。
“我没去哪,就在家躺着呢,让你们担心啦。”沈满棠苦笑着挠挠头,嗫嚅道,“顾爷爷在吗?”
大师哥捂着嘴,轻声道:“顾麻子在学校叫人欺负了,老爷子去给他撑腰呢,我劝你明日再来,否则撞枪口上了有你受的。”
“没关系,顾爷爷骂我是应该的,只要他肯让我留下就好。”沈满棠话音刚落,就听见小麻子大声地呼喊他,“小满!你回来啦!”
小麻子一溜烟地从外面跑进来,扑进沈满棠怀里兴奋道:“我想死你了,你怎么才回来啊?”
沈满棠许久没和人这么亲密过,倍感不适,也不知该怎么回应小麻子的热情。更重要的是,顾怀绅就跟在小麻子后头,正冷冰冰地扫视着他。
沈满棠提了口气,鞠躬道:“顾爷爷,我回来了,您还愿意收下我吗?”他的手紧紧捏着书包带子,里面还装着金朝给他的学费。
“别,我可受不起沈少爷给我鞠躬,更不会收一个自由散漫的学生。”顾怀绅没好气道。他看了报纸后忍了两天,到第三天才提着教鞭上沈家找人,没想到却被不知好歹的门卫赶了出去。若非如此,他早就把沈满棠逮回来了,哪还能纵着他在家逍遥。
沈满棠被吓得抖了抖,可又不得不鼓起勇气直面顾怀绅。他抬起头来,眼泪也配合地滑了下来:“爷爷,我不是故意不来的,我生病了。”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已经变得比蚊子还要微弱了。
顾怀绅看着沈满棠原本粉盈盈的一张小脸如今变得瘦削不堪,眼下的青紫配合着那一串豆大的泪珠,让他难得地起了恻隐之心。
“生病了就老老实实请假,玩失踪算怎么回事?”顾怀绅“啧”了一声后,又打了沈满棠两下手心才解气。“小兔崽子,滚座位上画画去。”
沈满棠飞速坐定,像是生怕顾怀绅反悔一般。若是今日顾老执意要赶他走的话,他恐怕就真要一根绳子吊死在画馆门口了。元宝这么费劲供他画画,他又怎么能就这么浪费他的心血呢?
“上个月的学费你哥已经给你缴过了,不过既然你一次都没来,那这个月的学费我就给你免了罢。仅此一次,下不为例。”顾怀绅又用力拍了一掌沈满棠的圆脑袋后才消下气来。他骂骂咧咧地走开一阵,不一会儿又抱着本画集走了回来。
“这是吴昌硕先生的画,你照自己的水平选一张好好临摹,让我看看你手生没?”顾怀绅教了沈满棠这么些时日,心里知道他是块料子。不同于其他弟子画的商业化的月份牌,沈满棠学的这些没个十几年的功夫是画不出名堂来的。
顾怀绅也是看他衣着不凡,再加上有哥哥宠着,才没让他只是草草学门赚钱的手艺就了事。
“……”沈满棠翻着画集,在心里犯嘀咕道,比起这些花鸟画,他还是更喜欢画漂亮的模特姐姐。
顾怀绅走后,顾麻子才大着胆子坐到了沈满棠身边。他瞧着沈满棠憔悴的脸色,低声道:“小满,你到底生什么病了啊?听着怪吓人的。”
沈满棠沉沉地叹了口气,高深莫测道:“心病。”
“心病?”小麻子挠头,又见沈满棠身边没有金朝跟着,便问道,“那你哥哥呢?”
沈满棠垂下眼,失落地撅起了嘴:“他走了。”
小麻子惊呼道:“他真的不要你了吗?”说完他又很自觉地拍了拍自己的嘴巴子,按沈满棠所说的“呸”了三声。
“他会来接我的。”沈满棠跺着脚,斩钉截铁道,“他都给我写信了,信里还放了这个月的学费。如果他不要我了,就不会挣钱给我花了。”
“同意!”麻子举手附和,“你哥哥一定很喜欢你,才会这么舍得给你花钱,还给你买那么那么多的巧克力。”
沈满棠听后眼前一亮,抿着唇害羞道:“你也觉得我哥哥喜欢我吗?”
“当然!”他要不喜欢你怎么会把你的丑画当招牌……这后半句话小麻子顿了顿,还是没敢说出口。
沈满棠一扫脸上的阴霾,摇着头、哼着歌挑起了待会儿要临摹的画。他好久没这么高兴过了。元宝喜不喜欢他,他没法确定,但他可以肯定的是,元宝一定是他最喜欢的人。
自那日之后,沈满棠便不再把自己封闭在被窝里了。大考结束后学堂就放了假,他又不愿再在家中忍受尴尬,便只能整日整夜地泡在画馆里,偶尔再和小麻子聊聊天。
芦荟比谁都高兴他能好起来。只不过一个孩子康复后,她就不免忧心起另一个在外漂泊的孩子了。
沈满棠每日都把他的专属信件放在身上,有事没事就拿出来甜蜜蜜地读上一番,若是芦荟在时还要抓着她当听众点评一二。
“芦姐姐,你看元宝说他想我极了!我不在他身边,他一定觉得很孤独。”沈满棠躺在芦荟腿上,自信发言道。
“是啊,宝儿在外面一定很孤独。”芦荟鼻子一酸,内疚道,“这么小的孩子,身边不仅没人照顾,还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想给他写信,又不知道送信人靠不靠谱,就怕这信最后到不了他手上,反倒给他惹祸了。”
沈满棠转了转眼珠,坐起身道:“芦姐姐,你想写什么?我给你写。写好后我就把信放在课桌里,等元宝下次来给我送信的时候就能收到啦。”
芦荟不忍打击沈满棠,他那封信估计也是金朝派人送去的。经过沈沧的那番劝诫,她已经基本猜到,自己儿子恐怕还有另一层隐秘身份。为了不给金朝拖后腿,她只能拼命压抑住自己的思念。
“试试嘛。”沈满棠下床拿了纸笔后,又趴回床上道,“我每天都给元宝写一封信,已经攒了好多好多了。等开学我就把它们都放在抽屉里,给元宝一个惊喜!哼哼,他要是看到我这么想他,一定会高兴死的。”他得意地转着笔,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芦荟被他逗得心中畅快不少。她想了想,便说了些无伤大雅的话。
沈满棠洋洋洒洒地逐字记下,最后还不忘在信纸上亲了亲后,才将它熟练地密封进信封里。
次月,金朝漏夜进了学堂,摸索着找到了沈满棠的位子。他本想将信和一盒巧克力放进抽屉后便离开,可谁知沈满棠的抽屉乱到他只是轻轻一碰,里面的东西便成堆地往外掉。他打开手电筒一看,地上密密麻麻的全是信封,上面均写着“金朝收”三个字。
无奈之下,金朝只能把信全都捡了回去。窄小不明的亭子间内,他借着微弱的烛光,一篇篇审阅起来。
宝宝哥:
我真是想死你了!你不在的每一天我都难过得要命,想你想的连味觉都没有了。可真是太受罪了!
你真是一点都不想我,才能忍着一个月就给我写一封信。可我却每时每刻都念着你,每一秒都有话想同你说。我还想亲亲你,抱抱你,和你一起睡觉。(最近都是芦姐姐陪我睡觉的,可这一点也不一样!)
我今天去画馆交学费了,但顾爷爷不肯收我的。至于为什么不收,这个我不能告诉你,总之他说你上月已经交过了。这么多钱我保管不好,所以我就夹在信封里还给你啦。
今天顾爷爷让我画了花鸟画,很难很难!我觉得还是漂亮姐姐好画点。新来的姐姐比前一个还要漂亮,还给我买糖吃了。不过谁给的糖都没你给的甜,这点我是十分清楚的!
常遇青那个坏家伙也给我买了好多吃的,他就像我肚里的蛔虫一样知道我喜欢什么。但我听你的话,全都退还给他了。这人奇怪的很,最近突然向我示好。可惜你不在身边,没法帮我分辨一二。不过我想这背后一定有诈,所以我聪明地拒绝了!
对了,我姆妈说她一个月后就要去欧洲了。我虽然很舍不得与她分开,但我更不舍得继续拖累她了。你不知道,你走那天姆妈险些就把自己勒死了(这让我时至今日都很害怕)。我居然差点就没姆妈了!
好难过,芦姐姐催我睡觉了,可我还有好多话没对你说完。
一万个亲亲!
爱你的小满
一九二三年一月十六日
除了长篇大述自己一整天都做了什么,沈满棠还不嫌纸贵地写了好多封又短又没营养的信笺。
元宝亲亲:
上一封信刚封好,我就又想你了,所以决定再写一封!好在我买了很多很多信纸和信封,够我写一辈子的(这是夸张手法,请不要当真!一辈子只能通信我会死的!)(这又是夸张手法,请不要当真!我是绝对不会死的!起码要活到你来接我的那天。)
宝宝哥,我想你想得心尖尖都痛了,你到底什么时候来接我啊?你打赌你一定没尝过和我一样的相思滋味。你得勤写信啊,起码要达到我的零头才行,不然我怎么知道你也一样很想我呢?(不许说你不想,我是一个字都不会信的。)
你的上一封信我都会背了,好可怜的。元宝大人,你就大发慈悲多给我写几封信吧!我敢肯定,你对我的喜欢都没有我对你的万分之一。芦姐姐还说你没了我一定很孤独,我看未必如此!可我又不想你真的孤独,所以我决定大方一回,允许你交个朋友。但你对那个朋友绝对不能比对我还好!否则我真的会气死的!(这里没有用夸张手法,是真的会死!!!)
可恶啊,要上课了,可我对你的思念根本写不完,只能下课后再写一封了。
亲亲你。
你唯一的最好的挚爱的朋友
一九二三年一月二十八日
金朝摩挲着一张张信纸,耳畔仿佛响起了沈满棠聒噪的声音。等蜡烛彻底撑不住时,他才终于把这一个月内沈满棠写给他的九十七封信全部看完了。
他摇摇头,摸黑将信纸全部叠起放好后才上了床。为省那么一点蜡烛钱,他决定等明日天光后再坐下来,好好给那个小话痨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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