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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满堂(甘汁若饴)


她又翻动起沈沧书桌上的东西。书桌的侧上方摆着一个相框,里面是沈沧与沈满棠、傅君佩的合影。丁香“啧”了一声,又看到桌面上摆着一支金笔——是傅君佩送给沈沧的。很显然,就连办公的地方都被那对母子挤满了,沈沧心里又哪还有位置去爱别人?丁香自嘲一笑,不欲多留,拿上文件袋便离开了。
要去的地方有点远,沈家的车又被赵丰年开走了,丁香怕耽误了正事,只好去搭黄包车。
“师傅,去飞达咖啡馆。”丁香朝一位坐在马路牙子上等客的黄包车夫喊道。
“好嘞!”年轻的车夫立马起身,待她坐好后便抬起车头要走。
“等一下,”边上一个年长许多的车夫喊住了他,又看向丁香问道,“姑娘,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
“嗯……我,我北方来的。”丁香讪笑道。她这也不算撒谎,她的母亲确实是北方人。
年长的车夫看她不自然的表情,戏谑道:“我拉过这么多客人,日本人的口音我还是听的出来的。抱歉,我们车行不欢迎日本人,请你下车。”
一时间,所有黄包车夫和过路人都看了过来,还有好事者发出“啧啧啧”的唾弃声。丁香羞愤地下了黄包车,怒气冲冲地暴走了二刻钟后才到了咖啡馆。
赵丰年透过窗看见丁香,赶忙冲了出来。他接过文件抱怨道:“你怎么回事?让你送个文件都这么慢。二爷和主顾都等急了。”
大热天里丁香走的浑身是汗却不敢停下歇息。直到到了门口,她才弯下腰缓了会儿。她大口地喘着粗气,面前的地面早被她的汗珠打湿了一片。可赵丰年却视若无睹,只顾着打开文件袋确认文件。
“我被黄包车拒载了,这么远的路我是一刻也不敢歇地跑来的,”丁香皮笑肉不笑地自嘲道,“就因为我是日本人。”
赵丰年皱了皱眉,敷衍地安慰道:“现在国人仇日情绪严重,很多商户、船只都不接待日本人了。你这段时间尽量少出门,就算出门也别开口说话了,你国语说得这么烂,一开口就是上赶着找骂。”
丁香失望地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赵丰年后便扭头就走。
赵丰年突然想到沈沧大抵正在窗内看着他们俩,只好强忍不耐,快步追上前去道:“你要不进去吹会儿风扇吧,外面太热了,你坐会儿再走。”
丁香停下脚步,讽刺道:“别了吧,要是让客人知道隆燊银行赵襄理的老婆是个日本人,你的脸还往哪搁?”
赵丰年不胜其烦地摸了摸口袋,从里面掏出几块大洋塞进丁香手里,低声下气地哄道:“是我说错话了行吧。这钱你拿着,去百货大楼买几件夏装。你就是穿的太随便了才叫人瞧不起。你要是打扮的和名媛似的,自然会有人上赶着服务你。”
赵丰年好说歹说,丁香才勉强有了点好脸色。等他回到咖啡馆里时,沈沧正和客人有说有笑地聊着项目,见他回来,便开口问道:“丁香怎么了?”
赵丰年把文件袋递上前去,摇摇头笑道:“没事,就是今天天热她心情不好,和我闹了点别扭。女人嘛,就是阴晴不定的,这不现在又高高兴兴地逛街去了。”
陶园昌看向赵丰年,由衷地羡慕道:“小吵怡情,小吵怡情。真羡慕你赵襄理,这么年轻就成家了。”
赵丰年挖了口快化了的刨冰给自己降火,转瞬间切换回了新婚的幸福模样:“陶老板别打趣我了,你这厂子办好后还愁娶不着老婆?”
“嗨,我这能不能成还不一定呢。五年前我父亲就是为了清偿债务才把糖坊抵给了隆燊,如今我们家就剩一间祖宅了,若是再抵押了,就真没有退路了。”陶园昌叹气道,“不过我的合伙人在做糖方面十分有天赋,发明了许多新式糖果,我认为应该会挺有市场的,所以才决定冒险一试。”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祖宅的资料和金朝的手稿,一并推到了沈沧面前:“还请沈行长帮忙评估评估,给我开个价。”
沈沧草草地翻了翻陶园昌画的祖宅平面图和房屋的基本信息后,便把资料放下了,转而拿起金朝的手稿细细地看了起来。确实如陶园昌所说,这些单子上记录的都是些市面上没有的糖果种类,不仅有详细的制作步骤,还有对它口味和外观的描述,一目了然,让人不用看就能联想到成品的样子。
只是这些单子的角角落落里基本上都画满了涂鸦,有的能看出来是糖的模拟图,有的则是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比如两个牵着手的火柴人,再比如一些大大小小的金元宝。
沈沧忍俊不禁道:“你这合伙人家里一定有个顽皮的孩子。”
陶园昌尴尬地笑笑,完全不敢承认——他的合伙人就是个孩子。
沈沧倒是没多犹豫,看完后便应承陶园昌道:“资料我都看了,我对这些糖果还是挺感兴趣的。你申请的贷款只要房屋核实无误后就能下来,不用担心。”
陶园昌舒了一口气,喜上眉梢道:“那我就以咖啡代酒,先预祝我们合作愉快了。”
作者有话说
小公鸡点到哪对BE哪对(ì _ í)

第40章 情圣
两周后汪缘觉终于回到了银行,沈沧看到他时没有很惊讶,只道:“先回家去换身衣裳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再来复工吧。我前些天到你家里,给你姆妈请了个护工,你回去看看伺候得好不好。”
他一字没提汪缘觉这些天都去哪了,又过得如何,却默默帮汪缘觉安顿好了家人。汪缘觉朝他深鞠一躬道:“二爷,都是我的错,让您这几日受累为我奔走。我知道常副使一定为难您了,我今天来就是要引咎辞职的。”
沈沧大力地合上文件夹,厉声道:“你不在这几日都是赵襄理替你的班,如今你终于回来了却又要走,你让我突然间上哪找个称心的秘书来?”
“我……”汪缘觉推了推只剩一只腿的镜框,不知所措。
“反正我是不会批准的,你赶紧回家洗漱休整,明日照常来上班。”沈沧说完便拿他当空气,低头看起了另一份文件。
直到汪缘觉一瘸一拐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后,沈沧才从文件中抬起头来。他不是没看见汪缘觉的狼狈样——断了的眼镜、跛了的腿,还有身上那肮脏且过于厚重了的马褂。这几日上海已经彻底入夏,短短两周的时间里,许多事都不一样了。
沈沧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封喜帖来。喜帖内写的正是常安与江家少爷的名字。他本该第一时间将此事告知汪缘觉的,可当汪缘觉一脸狼狈的出现时,他又不忍心说出口了。
在汪缘觉被捕的第一周里,他还会每日去给常公馆递拜帖。他多少能够猜到,常胜是在为他之前婉拒接单一事不满,正借此机会折腾他和汪缘觉呢。他对常胜的小心眼程度并不意外,只能认栽配合他的捉弄,好让他快些把汪缘觉放出来。
到了第七日,沈沧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常家的门卫对他重复着“常副使卧病在床,不宜见客”的托词,看起来毫无松动的意思。他没时间同常胜玩这么弱智的游戏,气恼地拍了拍车喇叭后便掉头就走。
还没开出多远,沈沧就从后视镜中看见一个身影正在追车。他急忙停下,探出车窗等她跑到车前。
“常小姐,你找我有事吗?”
“沈二爷,谢谢您等我,”常安上气不接下气道,“您是为了缘觉来的吗?如果是的话,您放心,我会尽快说服我爸妈让他们放了缘觉的。我还要替我爸向您赔个不是,他根本没病,就是存心想让您吃闭门羹,您之后就别再来了。”
“我知道,”沈沧宽慰道,“我也是想尽快救出缘觉,不过你一定比我更着急。既然你有办法,那我就尊重你的意见,不再来了。你如果之后遇到困难,可以直接来沈家找我,不要一个人扛着。”
“多谢沈二爷。”常安福了福身,苦笑着与沈沧告别。
如她所言,汪缘觉是放出来了,可沈沧没想到她用的是这种方式。兜兜转转,他与傅君佩的过往又一次在一对年轻人身上重演。
回家后,沈沧将喜帖交予傅君佩,长吁短叹道:“我们都尽力了。或许老天就是见不得有情人终成眷属吧。”
傅君佩还没好好瞧上喜帖一眼,喜帖就被沈满棠夺走了。“这是什么?”沈满棠打开读道,“新郎江显荣,新娘常安……嗯?这新郎是不是写错了啊?”
“你一边玩去,”傅君佩把喜帖抽了回来,仔细看完后感慨万分道,“婚礼竟然就安排在这个月底,也太赶了些,不知道的还以为江家少爷要娶人冲喜呢。”
“冲喜是什么?”沈满棠抱着傅君佩的腿,不解道,“常姐姐是不要汪先生了吗?”
“嘘,小孩子别乱说话,”傅君佩推了推沈满棠的脑袋,“去找元宝玩去。”
话音刚落,金朝就穿着条围裙从小厨房里快步走来,干脆利落地把沈满棠拖走了。
“你不是说要第一个吃高粱饴吗,怎么跑走了?我姆妈和凤仙姐都把糖吃光了。”
“啊——”沈满棠急得跳脚,“你怎么不叫我啊!”
“你自己乱跑还怪我。”金朝把厨房门关上,又从兜里掏出了几颗高粱饴塞他手里,“骗你的,给你留着呢。”
“哼……”沈满棠不情不愿地拨开糖纸,有的吃了还不忘吐槽道,“这糖纸真丑。”
“批发的便宜货,下次让你来画。”金朝边收拾着桌面边问道,“刚刚我听到常小姐是要结婚了吗?”
沈满棠的牙被高粱饴黏到了一块儿,支吾道:“好像是,姆妈小气,不让我问。常姐姐到底怎么了呀,为什么和别人好了?她和别人好了汪先生怎么办啊?”
金朝漠然道:“常小姐和汪先生身份差距太大,有这一天是迟早的事。门第是越不过的槛,她这么做也是被逼无奈。”
“可牛郎跟织女都能在一起,还能生两个小孩呢。”沈满棠不服气道。
“这都是神话故事,是穷书生臆想的。就因为现实中不可能发生,所以大家才觉得新奇有趣。真要发生了,你看有几个会祝福的?”金朝碎碎念道,“你以后也是得和门当户对的小姐结婚的,不能看到什么姑娘都去招惹,白白耽误了人家。”
沈满棠在心中发牢骚道,元宝这人真是好迂腐,好古板!像个六十岁的老头儿。
他找茬般问道:“我怎么又能结婚了呢?你不是说我得打光棍吗?”
金朝不答,他就又缠上去道:“课本上说了,‘共和国无阶级之分,人人平等’,你上课都不好好听的吗?”
金朝扯下围裙,打发他道:“好了,小少爷,算我说错了行吧。我思想觉悟不够高,你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吧。”
“你根本就没觉得自己说错了!”沈满棠较真道,“亏你还考那么高的分数,骨子里全是封建思想。”
金朝知道这是个教育小少爷要放低姿态、平等待人的好机会,可他打心底里就没觉得人人生来平等。若是平等,芦荟上一世又怎会被沈家人草菅人命?若是平等,他又怎会在沈家门口讨说法时被打个半死?
所以他从来也没觉得自己有朝一日能和沈满棠平起平坐,哪怕他们现在就住在一个屋檐下,睡在同一张床上。他生来就是为了口饭下跪的奴仆,哪怕上一世他已经小有成就了,也不过是将将够着了能见沈满棠一面的门槛。
他是没有想到,沈满棠比他还要认可这一道理,甚至到了第二天,硬是把他的佣人服套上了。
“你干嘛呢?快脱下。”金朝皱眉道。直到这身衣服穿到沈满棠身上后,他才意识到这衣服有多难看。就和往小白菜叶子上抹泥似的,简直不堪入目。
“你都能穿,我为什么不能穿?”沈满棠对着镜子扮鬼脸道,“我不要当小少爷了,当小少爷一点都不好!我最讨厌你和芦姐姐叫我小少爷了。而且你昨天说的都是歪理,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了怎么能分开呢?如果我以后喜欢的人没有钱,你也会让我和他分开吗?”
说着说着,他还给自己说生气起来:“完了,你一定会的,你这个铁石心肠的人。”
他对着镜子欣赏着自己的新装扮,头头是道地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就不做小少爷了。小少爷除了能穿漂亮的衣服皮鞋,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金朝绝情地对这番豪言壮语点评道:“情圣,你真伟大。快把衣服脱下来吧,你穿丑死了。”
沈满棠的这一反叛行动最终还是止于了金朝对他容貌的抨击。
“你再说我丑我就不跟你好了!你穿的时候我都没笑你丑,你怎么这样啊?”沈满棠扁着嘴,哭着把衣服换了回来,还不忘控诉道,“我哪里丑了?”
“好了,我没说你丑,是衣服丑,”金朝哭笑不得道,“你还是穿小少爷的衣服最好看。”
沈满棠抠着手指纠结了半天,最终心中的天平还是在金朝的打击下,在喜欢的人和漂亮衣服之间暂时偏向了后者。但他还是声明道:“如果我喜欢的人没有钱,我也可以不穿这些衣服的。”
“好,伟大的情圣,收拾好了就下楼吧,上学要迟到了。”金朝背起双人份的书包,使了些力气才把镜子前左照右照的小孔雀拽走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写作的第66天,谢谢大家的支持!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41章 私奔
六月二十九日,天光乍破时,已经摩挲了半夜窗帘的常安终于下定决心,让曦光照进封闭了十几日的屋内。倏忽间,她瞥见大门外十几米远处有一辆黑色轿车隐蔽又突兀地停在树下,在微弱日光的照耀下才得以遁形。
她好像隐约可以辨认出这是沈沧的车,前几日他上门时开的便是这辆奔驰。
沈二爷怎么来了?作为婚礼的座上宾,他应当在几个时辰后出现在礼查饭店的孔雀厅内,而不是在天蒙蒙亮时不动声色地候在她家门外。
她心中一咯噔,忍不住往不好的方向联想。不会是汪缘觉出什么事了吧。她匆匆下楼,一口气跑到了大门口。
四个警卫见她那百米冲刺,似要夺门而出的架势,吓得瞌睡都没了,立马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大小姐,您这是做什么?快回去吧!上次您出去追车太太就发话了,让我们看紧您,不能让您踏出这扇门半步。”警卫们不敢上手拉常安,只能手拉手充当人墙,滑稽地堵住常安的去路。
大小姐是要逃婚了吗?警卫们的一颗心七上八下的,生怕常安这回铁了心要私奔。上回常安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出门去追沈二爷的车时,他们就没追上,事后还被太太一顿责罚。好在大小姐和沈二爷说完话后就自行回来了,没过几天常家又宣布要和江家订亲了。他们几个复盘后一致认定,大小姐上回一定是在与爱诀别。
可这不是诀别过了吗?怎么还带反复的?四个警卫手拉着手,像芭蕾舞剧里的四小天鹅一样并排堵在常安面前,一会儿往左挡,一会儿向右拦,严防死守着不让常安靠近铁门。
常安冲不破四个成年男性的围堵,只能奋力喊道:“沈二爷!沈二爷是您吗?沈二爷!”
“常安!你疯了吗?大白天的鬼叫什么?赶紧给我回来!”常太太从阳台上探出身叱骂道。
常安像是没听见常太太的声音一样,还是不管不顾地推搡着门卫的肉墙想要打开铁门。快了,马上就碰到了,她的手已经挨到门锁上了……
突然,她的背后传来一声重物坠落的声音。她回头看去,地上碎得七零八落的,应当是阳台上摆放的安琪儿雕塑。安琪儿摔得面目全非,只残存半边的脸和翅膀让人还有复原它原貌的空间。
“你翅膀硬了要离家出走了是吧?行,你走,你走了我就从这里跳下去。”常太太像疯了似的,作势就要跨坐在围栏上。
常安失了力气,手贴着门锁重重滑落下来。她凄切地回望了一眼远处的车影,在一行清泪流下前,决绝地转过了身。她裹了裹身上的白色睡袍,行尸走肉般踏过安琪儿的残骸,在常太太连绵不绝的骂声中走进屋内。
好久好久以后,她终于听到屋外传来了汽车驶走的声音。
四个门卫目送着汽车驶远后,纷纷摇了摇头。沈二爷看来真是个孬种,连私奔都做不出,大小姐真是痴心错付了。
接下来发生的许多事常安都记不清了,她就像个提线木偶一般任由别人安排。绞面娘用线给她开脸时她没喊疼;敬茶时茶盏被婆婆失手打翻,她没喊烫;常遇青滚新床时不小心摔了下去,引起哄堂大笑,可她实在笑不出声。最后,她就这么浑浑噩噩地站在大厅外,机械地跟着新郎与每一位到场宾客点头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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