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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肆六)


肖玉词笑了一声,朝李绪征说:“走吧,回去上课。”
李绪征点点头跟在肖玉词身后。
寸头瞧着人走远,憋屈得不行,气不打一处来,道歉?他连自个爹妈都没那么底下三四的道歉,今儿踢到块铁板子,三言两语就叫他说不出话。朝地上青石啐了一口,“妈的,什么逼玩意儿,还给他道歉,臭婊子生的,爹都不知道是谁?就靠着他妈去卖来养活他,晦气。”
在场的几个兄弟笑得不行,寸头觉得这样好像找回了面子,又接着满嘴糟臭的骂了几句“他妈就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也不知道是跟谁乱搞生出这么个混账玩意。”
肖玉词了解过李绪征的家世,他没爹,就跟着一个妈在扬昌,街坊邻居传得挺难听的,肖玉词听过几句,反正不是什么好话,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他看了眼李绪征,知道他在努力忍,手掌握成拳头,微微颤抖,心里压着一腔怒火,只等着一根点火的棍,抨的一下就能点着。
“李绪征,冷静。”
尽管肖玉词先开了口,依旧点燃了那堆埋在心底的火焰,毫不顾人情冲上去就给寸头一拳,将人打翻在地,寸头没反应过来,足足挨了好几下,其他兄弟也都愣了几秒,然后将李绪征拉开,心里埋着火,哪这么容易灭,几下挣脱开又朝寸头扑去,一拳接一拳往死里凑。
“李绪征,你给我住手。”肖玉词又喊了一声,没反应,抬头看见挑染抄起地上的棍就要往李绪征头顶上打,肖玉词心提到了嗓子眼,顾不得三七二十一,脑子一热就往前冲,将李绪征护在身下,自个结结实实挨了一棍。
疼,就疼了那么一下,大脑一片空白,又热又晕,感觉到一股暖流从头顶蔓延开,滑过脸颊,肩颈,肖玉词朦胧之前听见几人喊了一声快跑,脚步越走越远,李绪征喊了一声肖老师,之后他便晕了过去。

说是医院,不够准确,只能说是个小卫生院。
逼仄的一间白墙房,摆了三四个床位,却格外空旷,除了肖玉词和曹雁禾,屋里空无一人。顶上天花板镶着挂钩,弯勾直直垂下,挂着瓶瓶罐罐的药水,窗外霞晖映穿透明的药水瓶,直入落在白净的被褥上。
肖玉词想开口,喉咙却干哑得发不出声音。
“醒了?”曹雁禾坐在床沿的凳子上,双手握拳,翘着二郎腿,静静的看着他。
肖玉词闷哼一声,动了动身子,歪一歪头却发现疼得要死,头顶疼,扯着头皮的疼,到吸了一口气,呲了一声。
“别乱动,麻药刚过。”曹雁禾出声制止。
肖玉词摸了摸头上裹着严严实实的白布条,缠得密不透风,木乃伊都没那么严实,又厚又闷,可见技术也不咋地。
他抬眸看了看曹雁禾又转头盯着天花板,瓷白的粉墙掉了点皮,露出阴暗潮湿的水泥缝,仅一小条缝,像是嘴巴,又像眼睛,直直的盯着人看,但是确毫不起眼,微小到没人察觉的地步。
“李绪征呢?他没事吧?”
曹雁禾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的说:“没事,在警察局里做记录呢。”
肖玉词一惊,“警察局?怎么跑到警察局去了?那几个混混逮着了没?”
“逮着了,这会儿全在警察局写检讨呢。”
肖玉词轻轻一动,脑袋就疼,他想坐起来,却又没力支撑,躺着总觉得腰背酸痛,哪哪都不舒服。
曹雁禾看出来了他的心思,屁股终于舍得从凳子上移开,给他搭把手,两个枕头叠高靠背,一只手托着肖玉词的肩,另一只给他腰上借力,轻轻一托,将人稳稳当当从床上托起,扶靠在后背的软枕上。
曹雁禾靠得近,肖玉词轻轻一嗅便能闻到他身上清新的洗衣液味道,明明都是用一样的洗衣液,没来由的就是觉得他身上的味道要比自己的好闻,带着散发出来的热气,和心脏砰砰的跳动声,肖玉词突然一阵燥热,脸颊微微发烫,彭媛媛说得没错,八月的扬昌果然是最热的。
热得心慌,热得发烫。
“你脸怎么这么红?很热吗?”曹雁禾问他。
肖玉词像是突然被人扒了底裤,慌张得不行,手作势的合成扇状,在脸颊左侧扇了扇,试图掩饰尴尬,“是…是有点热。”
“是不是我挡着风了?”
肖玉词摇摇头,“不..不是,是刚刚在被里捂热了,现在好多了。”
这一摇,又扯着伤口疼,呲了一声。
曹雁禾厉声说道:“别乱晃,轻微脑震荡,还缝了五针,又不是十七八岁小孩,怎么做事咋咋呼呼的,还给人挡棍,要是他手上拿的是铁棍,你可就交代在这儿了。”
肖玉词摸了摸鼻子,“情况混乱,没考虑那么多,如果我不去扛那么一下,躺这儿的可就是李绪征了,他一十五六岁的小孩哪能遭这一棍,别打出什么好歹来。”
“他不能遭,你就能遭?”曹雁禾反问他,眼睛像勾子直愣愣盯着他。
“我身体好,一棍子能承受得住。”
“吹牛逼也不打草稿,谁一棍子就晕了,得亏附近邻居瞧见报了警,不然你就晕死在巷子里。”
曹雁禾毫不留情面戳穿他,几斤几两还不清楚?非装什么金刚铁侠?拯救地球呢?走错片场了吧。
肖玉词想开口反驳,没等着开口,电话先响了。
接听放在耳边,“喂?嗯,我没事,在呢,你上来吧。”
短短几句,曹雁禾就猜到了是谁?
肖玉词挂了电话看了看他问:“伍清怎么知道我受伤了?”
曹雁禾手一顿,说道:“刚刚你缝针时候她打来的电话,我接的,我说你在医院不方便接电话,哪知道她这么快就找过来了。”
不吭不响的,就窜到了扬昌。
没过一会,伍清上了二楼,先是理了理鬓角薄汗沁湿的碎发,风吹卷起的衣角,手指抬起弯曲轻轻敲了敲房门,咔哒一声拧开门把手,带着风走进病房。
肖玉词和曹雁禾同时转头朝门口的人望去,伍清没空手来,提着大包小包的水果牛奶,粉白短裙,膝盖以上,看着肖玉词头上的白布条,没顾得上形象,大步跨到床边,关心地问“肖老师,你这没事吧?看起来还挺严重哟。”
肖玉词笑一笑,“没事,皮外伤,过几天就好了。”
伍清在床头柜找了个空位,将手里的东西一一放下,嘴里念叨:“现在小孩打架也不知轻重,狠了心就是要人命,那会脑子一热,逮谁打谁,事后真出事了再慢慢后悔。”
曹雁禾就在边上坐着没说话,嘴唇抿成一线,目光投向肖玉词。
“正常,这个年纪都冲动。”也是真得狠,一棍子毫不犹豫的就往肖玉词头上打,要是多来几下,人可就没了。
肖玉词呼了口气,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打你那些人呢?抓着没?”
“抓着了,在警察局呢。”
伍清语气埋怨:“下次可别冲动了,那些个小混混浑得要死,遇见了就跑,别跟人起冲突了。”
肖玉词没张嘴,从胸腔闷闷发出一声沉闷的嗯,伍清这话虽然乍一听是关心,往细了想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气氛一时之间尴尬起来,曹雁禾咳了一声,从凳子上站起来,说想抽根烟,找了个借口出去了,屋里只剩两个人。
肖玉词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里一闷,还真会看人脸色,没等人开口,先自个腾出位置。
等着曹雁禾关上房门,背影彻底消失在两人视线,伍清坐在曹雁禾刚刚的位置上,朝肖玉词呵呵一笑,“我叫你肖哥可以不?老是老师老师叫,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班主任呢。”
肖玉词没反驳,点头笑道:“可以,叫什么都行。”
“那叫玉词呢?或者词词?”
肖玉词眼神顿了顿,身体一僵,吸了口气笑笑说:“就叫肖哥吧。”
伍清心思被一秒看穿,她也不慌,搁柜上挑了个苹果,给肖玉词削皮,“吃苹果吗?我给你削。”
肖玉词没回答,她自个先拿起柜子上的水果刀削起了皮,从右到左,转着圈削。
“我…有些话我想还是跟你说清楚比较好。”肖玉词盯着她手里的苹果,目光再移到伍清的脸上,看似风平浪静,实则不知道怎么面对,低着头,看着手里削皮的苹果。
“你是不是喜欢我?”他说得直白,毫不隐晦,转而又笑了,“这样一说显得我有点自作多情。”
“没,不是自作多情,我是喜欢你,就对你挺有好感的,你都这样问了,那我也不是扭捏的人,就想问问你对我什么想法。”
肖玉词低着头,“…抱歉,我..只是把你当朋友而已。”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伍清也懂,对她没啥感觉嘛!
手里的苹果削断了皮,她又重新开始削,“可能我们还不太熟,先做朋友,感情的事以后再说。”她笑得十分勉强,像是哭,像是心酸,没多少切真意实的笑在里面,却始终咧起笑脸。
肖玉词思考了一会,攥紧的手心微微发汗,湿润滚烫,堵在心里的话斟琢了半天,咬咬唇,声音冷切的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喜欢不了女生,我是同性恋,喜欢男人。”
他低着头,不敢看伍清的眼睛,他怕,怕她厌恶的眼神,怕指责,怕说他有病,就像肖克指着他的脊梁骨戳他的心窝,一言一语全是刀子,割着他的心头肉。
“我还以为是什么呢?还好不是因为看不上我,我就说我这么漂亮,怎么可能没人喜欢,你这样一说到是能接受了不少。”
伍清笑得爽朗,苹果削了皮递到肖玉词眼跟前,“诺,削好了。”
肖玉词慢慢抬头看着她,伸手接了削好的苹果,紧紧攥在手里,“你不觉得我恶心吗?我喜欢男人,我有病。”
“这叫啥病,我身边朋友还有几对同性情侣呢,不就是喜欢男人吗?又不是犯罪。”
肖玉词满心堵着的情绪回潮,鼻子一酸,却又没敢真的哭,掩面低头一笑,或是真话,或是假话,都不重要,这一刻的肖玉词是真的受到安慰,以至于往后对曹雁禾生出来的别样心思,他都有一丝觉得这只是普通的情爱与喜欢,不是病。
“那以后咱们就是朋友,你的事我替你保密,”伍清做了拉唇的动作,嘴抿得实,又笑了笑,“保证嘴把得严严实实的。”
同性恋是什么?男人喜欢男人?男人和男人亲嘴,做爱,男女之间能做的,男人同样在做,在开明点的大城市可能比比皆是,在扬昌这种犄角旮旯,没有出现过,甚至都没有听说过,要是让人知道了肖玉词喜欢男人,一人一句口水唾沫都能将人淹死。
“谢谢。”谢谢理解,也谢谢包容。
除了谢谢,再没有其他可表示的。
曹雁禾抽了两支烟,瞧着时间也差不多才推开门进屋,两人对立而坐,沉默低着头,不言也不语,风灌进窗内的声音格外吵,呼呼呼,冲挤着玻璃窗细小的缝,寻一处安静之所。
伍清见着曹雁禾进来,收了情绪,转为一笑,起身准备走,“你休息吧肖哥,下次再来看你,我先走了,朋友还在楼下等我呢。”
与曹雁禾擦肩而过,经过他的身边时点了点头,说“雁禾哥,我先走了。”
曹雁禾朝她点点头,晃悠间瞧见她眼角未干的眼泪。
这是说清楚了?他想。
转头又看了看肖玉词,见他低着头一言不发,两张薄唇上下启动,最后又咬了咬,抿成一线。
【作者有话说】
有没有在看的小宝贝呀?

肖玉词看他一眼,点点头,“嗯,说清楚了。”
说了什么,无需再问,曹雁禾会心一笑,抬眸看了看肖玉词的眼睛,透着光,像秋日的水波,徐柔清亮。
头上的布裹得厚,沿着脑袋往下眉毛全都盖住,只留一双突兀的大耳朵,脸又瘦又白,乍一看,果真滑稽搞笑。
曹雁禾嘴角一抿,沿着耳根向上,想笑又不敢笑,揉了揉鼻子,“这个实习的医生包得还真丑。”像个粽子,把头缠了一圈。
肖玉词一下情绪被他带出,摸了摸头上裹着的纱布,瞥他一眼,气笑了,“是不是像个阿凡达?”
曹雁禾摇头:“不像,像那个什么….动画片,大耳朵那个。”
“大耳朵图图,….你觉得我耳朵大?”
“招风耳,你是不是特爱听人说闲话?”曹雁禾眉眼一挑,开玩笑的说道。
什么歪理,耳朵大的就爱听人说闲话,肖玉词眼珠滚一圈,朝曹雁禾一瞥。
“你才爱听闲话。”
曹雁禾笑了,“老人的谬论,耳朵大听得清,犄角旮旯的闲话过路都能听见几句。”
“那耳朵小的听不清?”
这个问题是个废话,都说谬论,还问一句,曹雁禾愣了一会,认真思考了一下,笑着说:“应该不会,认真听肯定能听见的。”回答得认认真真。
肖玉词乐了,笑得伤口疼,曹雁禾拉凳子一坐说他:“一会伤口笑裂了还得缝针啊,不想再遭一次罪就乖乖闭嘴。”
肖玉词一听,倏地止住了笑。
简直听话得要死。
曹雁禾仰头看了眼肖玉词剩下的药水,输了三瓶,还剩一瓶,照这个速度半小时就能搞定。
“还剩一瓶,输完就回去,你休息一会,别吱吱呀呀的又闹得头疼。”
“到底是谁在吱吱呀呀?”
肖玉词撇撇嘴,他哪有吱吱呀呀的?不都是他先说自己耳朵大的吗?心里这样想,手不自觉摸了摸耳朵的骨架,真的很大吗?然后陷入沉思。
“得,是我,是我吱吱呀呀吵人烦。”曹雁禾妥协。
过了一会,又突然起身走到肖玉词的身旁,伸手取下背后叠靠的枕头,放平铺一铺掸平褶皱,“放你躺一会,我打个电话去警察局问问你那个学生的情况。”
曹雁禾扶住他的肩,准备将人放平躺下,肖玉词想也没想,抬手压在右肩温热而粗糙的手背上,“我不想躺,半个小时而已,坐一会就过去了,躺着头更疼。”
“那行,你坐一会,我去打个电话。”
曹雁禾先收了手,肖玉词手掌底下一时空落落的,他抬头看着曹雁禾,低垂的眸眼,浓郁的眉色,泄漏的霞光揉成一丝微光落在曹雁禾的鼻尖,跳跃又闪烁,阴影下的眼神深邃,直直的盯着肖玉词,眼底尽是笑意,“看着我做什么?”
“没什么。”肖玉词脸颊一烫,眼神撇开,“你快去打电话问问,李绪征是什么情况。”
曹雁禾嗯了一声,走了出去。没过几分钟又回来,给肖玉词压了个定心丸,“写了检讨,训了一会,打电话让家长领回去了。”
也算是压实了肖玉词心里的慌乱。
肖玉词伤没好,顶着一圈缠绕在头上的纱布去上课,下了早课,办公室的人陆陆续续多了起来,瞧见了肖玉词头上裹的纱布,来一个问一个,肖玉词都得解释一回,说得口干舌燥,刚接上水喝一口,谢竟南就踩着点子踏进办公室,瞥见饮水机前的肖玉词,包得像个粽子,问他:“你这是咋了?”
肖玉词没看他,又喝了一口水,咽进喉咙才慢慢开口,“光荣负伤。”
“光荣负伤?啥光荣事迹?英雄救美还是直捣犯罪?”
肖玉词接满水瓶,绕过谢竟南回到位置上坐下,偏偏谢竟南不依不饶,跟在人身后继续说:“说嘛!啥事迹?”
肖玉词水瓶啪嗒一放,眼睛直盯着谢竟南,然后一字一句的说:“拯救失足少年。”
啥?失足少年?
谢竟南怀疑自己听错了,只听过失足少女,还没听过失足少年,又问了一遍,“失足少年?”
肖玉词点点头。
谢竟南更迷糊,问他怎么回事,肖玉词没再逗他,一五一十的把昨天的事儿告诉他,谢竟南听完眼睛一眯,直愣愣的看着肖玉词,摸了摸下巴,说:“看你虚得不行,没想到还挺有勇气,你就不怕他那一棍打得狠了要人命?”
“一时情急,没考虑其他的,就冲着上去了。”
“该说不说,还真挺猛的你。”谢竟南一巴掌拍在肖玉词的背上,虽然力气不大,却震的伤口扯着疼。
彭媛媛刚到对面位置,放下肩上的包,刚一抬头就看见肖玉词脑门裹的布条,又问:“你这头是咋了?肖老师。”
肖玉词和谢竟南会心一笑,一起说道:“光荣负伤。”神经兮兮的。
彭媛媛拉开椅子坐下,“啥光荣事迹?说说。”
李绪征下了第二节大课间来办公室找的肖玉词,一个人站在门口抬手轻轻敲了一声办公室的门,众人抬头望门口看了一眼,见不是自己的学生又撇开了头,只有肖玉词盯了他好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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