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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肆六)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他想了一想“哦对,我有酒,你有故事,说吧!说出你的故事。”
曹雁禾被他逗乐了“少看点网络上一些乱七八糟的,我有啥故事?”
肖玉词又喝了一口“快点快点,气氛都带这了,随便说点什么?”
“行吧,那我就给你说说我学修车的事。”曹雁禾开了灌啤酒,喝了一口,啪嗒往桌上一放,看着肖玉词,回想当年事情。
“说嘛,你为什么学修车。”肖玉词催促着他。
“因为穷。”他顿了一顿,喝了一口酒“当时我妈刚出院,后续还需要很多钱,我一边学修车,一遍打零工挣钱,你知道吗?刚学修车那会,是没钱赚的,家里开支需要钱,我只能边学技术边挣钱,后来这事被我师傅知道了,二话不说给了我五万块,让我先拿去给我妈买药,那时候我就觉得我以后一定要好好跟他学技术,一定要努力挣钱,然后我就自己开了店,自己挣钱了。”
“就没了?我还以为有啥轰轰烈烈的大事,你就跟我说这?”肖玉词十分不满曹雁禾的故事。
“不然嘞,你以为我有很多故事?”
才喝了几口,曹雁禾手里的灌已经空了,只有肖玉词还抱着半灌啤酒。
“曹老师,你这故事实在对不起我这辛辛苦苦藏的酒。”
“喝了再买就是了,看你这小气样。”
其实这个故事说简单也很简单,却和曹雁禾说的有些差别,曹雁禾的师傅鞠平山知道曹雁禾去打零工的事情后,二话不说将他赶出去,也不再教他修车,曹雁禾不走,大冬天就抱着行李在鞠平山家楼下,待了几天几夜,最后还是隋谦宇出面将人留下,鞠平山拿出五万借给曹雁禾,让他专心学技术,事情也才这样收尾。
曹雁禾觉得没必要把真实的故事说给他听,藏于泞泥之下的恶臭没必要将它翻倒出来,不知道那些阴暗的一面,是最好的。
“那我说说我的吧!”肖玉词脸很红,像是染了一层粉,说话也迷离扑朔。
曹雁禾看着他,仰了仰头,示意他说下去。
“小时候我爸管我管得可严了,不让我去玩,不让我交朋友,从小到大除了补课就是兴趣班,钢琴,画画,奥数,我全学了个遍。”肖玉词一根一根掰着手指头数“就连我的高考志愿都是按他说得填,我考了临安最好的师范,考上了一中编制,都是按他意愿去做,可是..因为一点错误,他就把我扔到这儿来了,你说他是不是很过分,从来不问问我想不想要,他只想要一个听话又懂事儿子,一个让人炫耀夸赞的工具,我一点都不想考师范,我一点都不想听他的话。”
曹雁禾听完,没有说话,又喝了一口酒,用大人的角度来说,这的确是为了让孩子好,但是换一个角度,却又是负担,我们总想挣脱父母的管束,按照自己的心去闯一闯这个世界,但是父母却总想替你把路铺好,让你走得平平稳稳,妥妥当当。
肖玉词喝了不过两灌,故事说完,他已经迷糊趴在桌子上,任由曹雁禾怎样叫他都没有反应。

肖玉词忍着头疼恶心摇了摇头“没事。”
颠簸崎岖的黄土泥地,一眼望无尽的黄稻麦田,烈日灼灼的太阳底下,田间的虫鸣闹得心神不宁,肖玉词与郑辉椅着矮凳坐在板车的敞篷外,路面颠了几次,差点将肖玉词甩飞出去,他手指牢牢扣住车身,闭眼微神,尽管内心无数次默念“我很好”,但是越想就越是头疼难受。
一天前,毛至强主动找上肖玉词,隔办公室门外招手让他出来,肖玉词正着手批改作业,见着毛至强二话不说放下手中的笔杆子,朝人走去。
“怎么了毛主任?”
毛至强舔了舔嘴唇,略显得为难“是这样的肖老师,这件事本来不应该你去做的,但是现在张老师请了病假,人手不够,不得不麻烦你帮一下忙了。”
什么事情能这么为难?
“什么事情啊毛主任?”
毛至强搓了搓手“这个周末学校打算组织一次家访,分配和郑老师一组的张老师突然请了病假。”毛至强抬头看了看肖玉词“人手不够,所以这次不得不麻烦你和郑老师一起下乡家访了。”
肖玉词看他犹犹豫豫为难的样子,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没想到只是家访,二话不说拍手答应,此时他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家访当日肖玉词和郑辉约了早上九点在学校碰头,两人先是乘坐通村的面包车,一辆七座的车硬生生坐了十个人。
肖玉词坐在最里面,挤得佝偻着身躯,紧贴车窗的玻璃,夏天本就闷热,残缺老式的面包车空调早就已经报废,人也贴得密集,滚热的气流夹杂着汗水味和脚臭味,肖玉词忍不住头昏想吐,捂着嘴是一点话都不敢说,生怕吐在车上。
郑辉看他脸色惨淡,问他一句“你怎么了肖老师?”
肖玉词捂着嘴不敢开口说话,另一只手朝他摆了摆示意他没事。
好不容易下了车,肖玉词吊着的气还没有放下,郑辉却告诉他路还远,还需要搭一趟便车,于是等待他的就是平板敞篷加座,两人一左一右椅着凳子坐。
走了半里,肖玉词忍不住心里翻腾想吐,砰砰砰拍打驾驶座的位置,示意司机停车。车刚停下,他便跑下车,哇的一声全吐在田坎下。
全部宣泄出来之后才觉得得到了解救,身上的病痛好了大半,人也清醒了许多。
郑辉递了一瓶水给他“乡下路不好走,第一次都这样的,习惯就好了。”
郑辉没说,他第一次来时也吐的稀里哗啦,不比肖玉词轻松。
“谢谢。”肖玉词接过水,在嘴巴里漱了几道,直到没了味他才拧紧瓶盖,又坐回车上。
乡下的路是越走越窄,前一秒还是一望无际的稻田,下一秒就是瓦片堆砌的老房子。
车子停在村外,肖玉词和郑辉徒步走进村子,红瓦青石,郁林而生,左右两边各是木瓦房,院外长了青苔,蜿蜒盘旋,迎着房顶瓦片水滴蔓延的位置长了厚厚一圈,潮湿阴暗。
沿着深巷一路往上,所见皆是老幼,很少见着年轻人,路上孩童玩乐,家门口几个妇人围坐一起做绣画,听见动静也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很快又漠视的低头做自己的事,司空见惯一般,不为所动。
郑辉点了支烟,夹在中指与食指之间,吸了一口又吐出来,从包里薅出一张褶皱卷曲的纸,递给肖玉词。
摊开一看,是整整齐齐的学生名单和住址,寥寥数人,一张纸就全部纳括。
“咱们先从最近的这家开始。”郑辉夹着烟指了指名单其中一个地址。
肖玉词不识路,只能听郑辉的指挥,他说先去哪儿就先去哪儿。
青石路走得润滑蹭亮,两块石头夹缝之间长着杂草,坡滑路抖,空气潮湿闷热。
沿途上了几个台阶,左转直走就到,依旧瓦片木房,门前房梁挂了灯笼,风吹日晒曝光在太阳底下早就看不清原本颜色,只微微显出一点红。
肖玉词刚抬步往前走,郑辉伸出一只手挡住他的去路“一会我负责问情况,你负责记下来,记全一点。”他又从包里掏出一本笔记本和一支水性笔递给肖玉词。
“好好记啊,回去要写情况说明的。”郑辉再一次叮嘱。
肖玉词看了眼手里的笔记本,点点头“好的。”
郑辉先敲了门,咚咚几声便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接着开了门,门里站着一个不足肖玉词腰杆子高的小孩,穿着短袖褂子,眼神稚嫩,晒得皮肤黝黑,单薄体瘦,愣着脑袋问道“你们找谁?”
“小朋友你家大人呢?”
“在家,你们是谁?”
“我们是扬昌中学的老师,找徐万强的。”郑辉弓着腰,脸上笑意盈盈,与平时见的模样天差地别。
门口的小孩一听,转身朝里屋叫喊“哥,哥,找你的,老师来找你的。”
大门开了一扇,里面样子全部可见,水泥地面,刮得平整,一眼先是看到堂屋的神龛,供着菩萨,摆了香火和吃食。
神龛供着,一般过节日子里都要诚心去拜一拜,保求平安顺遂,家里老人很信这些东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中国人骨子里的信仰,遇见事儿都会下意识说一句“菩萨保佑”,好像就真的能应验。
里屋走来一位高个瘦精的少年,剃了寸头,双手插兜,像是混迹社会的青年,暗里走向光明之处,也逐渐看清门口的局势,他下意识将兜里的手握在腹部,叫了声“郑老师”。
肖玉词刚来不熟,他没教过的学生一般都记不清,也很少有其他班的同学会认识他,所以下意识的就会觉得他是个学生。
肖玉词坐在郑辉旁边,坐一会又扭了扭屁股,换个方式坐,实木做的凳子,又硬又窄,压得骨头都疼。
他翻开笔记本第一页,握着笔杆,写下日期,就等着郑辉问话,他一字一句都记进去。
两个人老人年纪大,耳朵不好,一个问题喊了半天才听得进去,问了家庭情况,兄弟姐妹几何?转而又问了在家学习情况,成绩好坏等问题,肖玉词提着笔一字一句写的清清楚楚,他的字很好看,清秀俊丽,和人一样,软而有力。
同样的问题套路总共问了三四家,村里在镇上读书的人不多,初中生更是少之又少,有些一样大的小孩,都已经开始成家立业,出门务工,帮家里分担重任。
这里的年轻人很少,留守儿童居多,大多都是在读小学的孩子,跟着年迈的爷爷奶奶,就算有几家大人在,也都丝毫不在乎孩子的读书的成绩,家长对于书本的认识浅,孩子求知淡薄,以至于扬昌的学业难以有成就。
还剩最后一家,不在村里,住的地方离村里有点距离,需要翻过半座山,等到半山腰时肖玉词软蹲在地上大口喘气。
“...休..休息一会,郑老师。”
“年轻人多锻炼身体,这才哪到哪,就虚得不行了?”
虽然话是这样说,郑辉还是拧了瓶盖,递了水给他。
“成,怪我虚,真的走不动了,就坐一会。”
他喝了一口水,朝着日落的方向看,红日又入山头,渲染一片天空。
郑辉插着腰,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行,那咱们就坐一会。”
扬昌哪哪都不好,可是它空气好,也漂亮,人们总想翻越大山,去更辽阔的世界,可是停下来回头望一望,它也是许多人的梦想。
山间云雾缭绕,落日尤美,像沁染的一笔水彩画,每一处都好看极致。
两人休息不过十分钟,又赶时间出发,今儿还要赶回扬昌,时间紧迫,不得过多耽搁。
下了坡就是几户人家,地也偏,环境也差,土坯起的房子,两间小屋,一间做饭,一间睡觉,家里几口人都挤一个屋子里头,不分男女。
肖玉词对这个女学生有影响,自己班里的,不爱说话,整日里就坐在角落,肖玉词上课时她就坐着,不动笔也不说话,要到做练习题了才慢悠悠动几下。
与别家不同的是,这家父母都在家,家里老人也都去世了,养了四个孩子,两个女孩,两个男孩。
肖玉词以为这应该算是比较好沟通的一家,可是当郑辉一开口提要做家访,家里女人的脸色就垮了下来,也不热情,转身称忙就走,倒是男人笑脸相迎,客客气气的将人请进屋。
家里没有凳子,席地而坐,肖玉词盘着腿,扭了扭身子找个舒服的姿势坐,掏出笔杆等着郑辉问。
问到家庭情况还好,男人也都一一回答,问到成绩上,男人摸了摸脖子,笑着说“成绩好不好的不要紧,能认几个字就行。”
肖玉词微蹙着眉,握笔的手突然一顿,抬头看了看对面的男人,低头写了个“家长不重视学生成绩”。
接连说了几个学生在学校的情况,家长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能学就学,学不进就拉倒,还说什么女孩读书就是浪费时间,还不如早点嫁出去,合着是已经物色好夫家了?就等着明年毕业嫁人?
肖玉词臭着脸,在本子上又写下“家长没文化,耽误学生身心发展。”
写完倏然放下笔,啪嗒一声合上笔记本,吓得郑辉和对面的男人转头盯着肖玉词。
“这位家长,你知不知道你这种态度是错误的,不仅害了学生,还害了你自己,要是所有家长都像你一样,那么这些学生一辈子都不可能进步了,”
郑辉扯了扯肖玉词的衣服,甩了几次眼色都不管用,赶紧出声阻止“抱歉啊,这位老师是新来的,不了解情况,瞎说的。”转头又拉住肖玉词的胳膊,示意他不要说话。
男人先是一副茫然而后转为震惊,刚要开口,屋外筛着豆子的女人抱着簸箕进屋,提着鸭嗓开口。
“哎呦,你这老师咋管这么宽勒,这是我家孩子,我想让她读书她就读,不想读书就不读,你是那根葱苗苗,跑到人家来瞎叨叨操心。”
男人像是有了底气,立刻站到女人旁边,挺直胸背。
“不是的,这位家长,我们老师不是这样意思。”郑辉依旧在调解。
肖玉词正在气头上,哪管什么三七二十一,指着女人就一顿说“你们这种家长简直就是社会害虫,重男轻女,她才多大啊,就想着嫁人嫁人,你们简直不配做家长,裹脚布都没你那思想臭。”
“你这小赤佬,关你什么事?她是我生的我想让她嫁人她就得嫁人,天王老子下来她也得听我的,你算什么东西,读了几个狗屁书就跑人家充菩萨来了?”
她将簸箕一甩,哐当一声豆子撒落一地,不顾不管伸着爪子就要去挠肖玉词的脸,刚碰上脸就被郑辉及时拉住,拉扯之间指甲尖还是在他脸上划了一道伤口,刚开始脾气都上来了,也没觉得疼,后面才慢慢红肿起了包。
女人张嘴骂得难听,什么爹呀妈呀骂了个遍,肖玉词哪里遇见过这种蛮不讲理的场面,剁了几步脚,简直是气急攻心。
“...你这家长真是不可理喻。”肖玉词气得心梗,朝女人啐了一口。
“怎么?读几个书就了不起了?什么玩意,跑到别人家来指手画脚。”
“...你们这种态度迟早会害了孩子。”
还没等郑辉反应,肖玉词捡起地上慌乱时掉的本子,转头就走,剩下一群人面面相觑。
“不好意思啊两位家长,年轻人气盛,说话冲动了点,给你们赔不是了。”
郑辉点头哈腰道了个歉,朝着肖玉词离开的方向追了出去。

肖玉词跑得快,等郑辉追出来时已经不见踪影,他沿着路返回,在山腰上看见了肖玉词。
肖玉词坐在石头坡上,气焰消了大半,转而是后悔冲动,并不是因为说的那番话,而是没有考虑到郑辉的立场,若是家长气不过跑到学校举报,那便不是肖玉词一个人的事了。
“…跑这么快?这不是为难我这个老年人吗?”
郑辉上来就往肖玉词旁边石坡上坐,喘着气,大口大口呼吸。
“对不起,郑老师,刚刚是我太冲动了。”
郑辉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年轻人心气盛是正常的,我可以理解。”话顿了一顿,又接着说“但是…还是要多克制克制情绪,进了学校,你就是老师,你就是榜样,但凡遇见今天这种情况,你就要沟通问题解决问题,而不是来和他们比声音大的,你是老师,不是社会混子。”
肖玉词没说话,垂眼看着自己的手,抠了抠手指。
“是不是觉得委屈了?”郑辉问他。
肖玉词依旧沉闷着头,不说话,过了一会又摇了摇头,“不是委屈的事儿,就是…那股闷在心里的气。”他转头看着郑辉,锤了锤胸口,“形容不出来,你懂吗?”
郑辉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放在嘴边,点火,狠狠吸一口又吐出,随着风吹乱烟雾,掠过脸旁,飘向山谷。
“我懂,怎么会不懂!”
怎么会不懂他的心思,几年前郑辉义无反顾从卉南投至扬昌,怀着满腔热血誓力要把学校办好,要将学生带出大山,可是最后还不是一腔热忱赴了黄河,满心期待化成死水,根深蒂固的思想观念不是一年两年就能撼动的,得靠时间去磨,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总会有成功的一天。
肖玉词看着郑辉,那些抖落的余晖都抚在他的脸上,炙热,执着,散着光芒,像是这生生不息,春风吹又生的嫩草。
“前几年,扬昌刚办起来的时候,缺老师,地方穷没人来,那怎么办?我和毛主任就一拍脑门,主动申请调来扬昌,那会儿,除了光秃秃的树就是一栋教学楼,连个看门的都没有,我们是白天忙招生,晚上忙种树,好不容易可把这学校勉勉强强办起来了,跟我们一起来的老师受不了这种环境和待遇,也都走了七七八八,然后又忙着去申请一些教师下来,等到学校走上正轨,我们差不多花了四年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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