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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肆六)


张晓伟弓腰眼睛盯直了左看右看,耐不住想上手摸的心情,又怕手脏摸黑了漆,迟迟不敢上手,心里像蚂蚁钻心一样痒痒的。
“哥,一会带我兜兜风呗,让我体验体验这车啥感觉。”张晓伟说着话,眼睛就没离开过车子,看看反光镜,看看外观,又看看车轮钴,渴望之心越是浓烈。
隋谦宇瞅着他笑一笑,“成,一会你坐副驾。”
“好勒哥,说定了,不准反悔哦!”
张晓伟嘴角咧到耳根,想摸又不敢摸,来回一圈上下打量,爱不释手。
“换新车了?旧的那辆还在我这儿呢,都搁好久了。”曹雁禾捂着手帕擦擦手上的灰,抬头看了眼门口的骚包车又将目光转向靠着卷闸门滑道的隋谦宇。
隋谦宇穿了一身特骚的衣服,合着还是和车子搭配好的不是,蓝白花色的透薄衬衫,白色短裤衩,刚到膝盖上头。双手环抱胸口,单肩靠着墙,手指上转着车钥匙扣,明目的显摆,又贱又作死。
“我这车看着不错吧?小十几万呢?”他冲曹雁禾显摆,表情溢不住的高兴,等待夸赞,偏偏曹雁禾不吃他这套,几句话就给他堵回去。
“借了几万买的?”
隋谦宇高兴气儿一焉,目光灼灼的盯着他,“五万,借的车贷,年底就给它还清咯。”
“旧的车还搁我这儿呢?不开走?”
隋谦宇递了支烟给曹雁禾,“开不走,就放你这给你开吧,我哪儿地方小,放不下两辆车。”嘴上叼着烟嘴,抬手挡住风,点燃打火机冒着星零火光,吸一口通了气,烟火子才烧上烟杆,慢慢抿出了味。
“放我这可以,但是我也不能白开你的,你要是不要了不如当二手卖我,我用得上的地方也多。”
隋谦宇吐一口烟圈,单手插裤兜里,抖一抖手指间夹的烟,星火灰烬攘攘落入尘土之下,举起左手摆一摆,“你要用就用,就过户给你用,我这车都多少年了,破烂铁盒一个,能值多少钱?都是兄弟,送你都成,怎么可能舔着脸皮给你要钱。”
“一码归一码,亲兄弟还明算账,你折一下看多少钱?我给你转过去。”
隋谦宇不让给钱,摆出一副你给我钱我就跟你急的模样,曹雁禾没再问,事后给他发了三万块,苦口婆心说了好一会,隋谦宇才收了钱,没几天就给他办了过户。”
曹雁禾店里没有茶叶,就白水,制冷或制热,没有其他选择,隋谦宇打扮一副风骚的模样,却是个极爱喝茶的人,注重养生,别人看得到的地方就是酒吧夜场,看不见的地方是保温杯泡红枣枸杞,泡泡茶叶,反差极大。
没有茶叶,曹雁禾倒了一杯白水放他眼跟前,“只有水,将就喝。”
“我不渴,你先放一边。”他从怀兜里揣出一张信封,言归正传,毅然严肃起来,“这回来…是想和你谈谈老鞠在信里说的事。”隋谦宇将信封铺在桌子上,手指若有若无的敲击着桌上的信。
他等着曹雁禾去拿,曹雁禾却迟迟不动手。
信上的内容他也猜了个大概,鞠平山得了病,大概是活不过今年冬天了,身体越来越差,上次曹雁禾去卉南看过一次他,苍白无力,颧骨凹陷,一夜之间老了十几岁,年轻时的意气风发被病痛折磨消尽,只剩一股挺劲儿支撑着这副残身破体,只等圆了他一个心愿便可吐气归去,偏偏事情进展不尽人意。
鞠平山当初也是从别的地方搬迁到卉南,也算是吃尽苦头熬过来的人,后来开了店,生意越来越好收了两个徒弟,隋谦宇和曹雁禾,鞠平山老伴死得早,生了一个女儿便撒手人寰,鞠落落一直跟着鞠平山长大,而如今鞠平山活不长了,他自然要为鞠落落的未来做好打算。
事情也是简单,他想从两个徒弟之中选一个人接手他在卉南的修车店,而条件就是帮忙照顾她的女儿,直到她大学毕业。
有种包办婚姻的味儿,但又不是包办婚姻,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关怀和照顾,因为病痛不得不将这份责任假手余人,以此作为条件来继承他的财产。
想想还真是戏剧化。
曹雁禾展开他的信,字很虚浮,笔力虚弱像是扁舟的一尾芦叶,轻轻点水泛起一圈水纹,不久便消散。
字字句句都是不放心自己的女儿,写尽了一个父亲无力而又无奈情绪。
曹雁禾看完整篇信,眉头越皱越深,眉心拧成一团,手握信纸的手捏紧纸张而又放开,角落微微皱起了边角。
“有没有什么想说的?”隋谦宇问他。
曹雁禾将信纸对折,再对折,折成方方正正的模样放进信封里,铺放在桌面上,“还能活多久?”他看着隋谦宇,问了一句。
“咋天我去看了一眼,已经吃不下饭了,就掉着一口气,半死不活的。”
曹雁禾没想签这份协议,师徒之恩确实无以为报,却又不是用金钱来衡量这个价值,签协议像是保障此时又像是镣铐,不管签与不签,都不是一个好结果,签了像是为了遗产而不得不实行承诺,不签又像是对师徒之情冷血无情,不管做什么选择,都是将人摆在摊上反复翻烤。
“你说这怎么整?竟出一些难题,要说照顾女儿不就是托付一声的事儿,非得搞这么一出,这不是为难人嘛!”隋谦宇拍手连叫,表情苦闷,拧成一团。
“还能怎么办?只能做选择。”
“…草,做啥选择?怎么选?这比我女朋友和我妈同时掉水了还难选。”
当世纪难题遇上人性选择,还是输了一截。

第18章
卉南人民医院位置居于闹市城中央,对面是商场,左右两边都是夜市摊,一到夜晚及其热闹。正中拦着铝合电动的伸缩门,开了一半人来人往,进进出出都是这条道,往里走五百米耸立高楼便是门诊部,人流最多最为喧吵,往前往后都是人挤人,背贴着背,额头发隙里都是密密层层的汗珠,缝里吹来的风都夹杂着汗臭脚臭味。
医院不是一个叫人高兴的地方,生老病死都经过它的见证,见过人生,见过人死,见过许多悲欢离合,独独就它免疫了一堆影响人的情绪,不觉悲伤,不觉欢喜。
鞠平山得了脑瘤,到了晚期的地步,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活了,搁医院躺了一个多月,自个花钱请了陪护,身边除了俩徒弟一闺女,再没个亲人,除了请人没个更好的办法。
往住院部走需要穿过人山人海的门诊大厅,走个对穿便是住院部,楼外种了好几颗粗壮的树,上头是郁葱的茂叶,风吹茂林,隔片片叶隙之间泄入一捋一捋柔光,浮光灿烂,人却生出别样多的烦闷心事。
“..等等…万一老头逼着在里面做选择怎么办?”
曹雁禾刚要推门进去,隋谦宇伸手拦住他,温湿的手掌搭在他的肩上,捏紧了又松开。
曹雁禾笑他:“怕什么?又不是逼着你去陪他死。”
“我说真的,没开玩笑,你是懂老头的,性格强硬得要死。”隋谦宇正声厉色,守着曹雁禾,迟迟不让他推门。
“他就一病人,还能用强的?”
“我这不是提前预防嘛!万一他真逼着我俩签那个什么狗屁…财产继承协议,你说怎么办?”
曹雁禾大手一挥,顺势将他的手拍落,侧头看了他一眼,笑着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虚眯着眼又说:“你跟我说句实话,抛开落落那一层,你到底想不想要老鞠的那个店。”
隋谦宇当断摇头“我要它那店做什么?我自个在卉南还有两个店,可没再多心思去管店了。”单肩一倒,椅着门边的白墙上,横生一想接着说:“至于落落,咱们俩是看着她长大的,也算是她哥哥,就算老鞠不说,那肯定也得把她照顾得妥妥当当的。”
拍拍胸脯巨力保证,倏然话锋又一转,眼神黢黑,“这事啊,也怪老鞠对咱们俩的充分不信任,不然哪来这么多事。”
“他做这事也是情有可原,你想一想,要是你有这么个女儿,哪天你要是走了,你能放得下心?”
他将自己的财产作为照顾女儿的唯一筹码,其实想一想也是无可厚非,如果不是没有办法,他也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
曹雁禾拧了拧沉甸甸的礼装盒,朝隋谦宇笑一笑,伸手搭在门沿上,吱呀一声推开房门。
鞠平山住的双人房,中间一道布帘子将病房隔成两道,他住里头靠窗位置,正好迎着窗外的阳光,将屋内照得通亮,曹雁禾走在前隋谦宇在后,吧嗒吧嗒一步一步往靠窗的床位走,屋内听声的都抬头朝他们一望。
请来的护工是个五十多岁的阿姨,发髻两边花白,慈眉善目,笑起来更是眼见的善意,说起话来本地口音极重,土话又多,连曹雁禾都得听几遍才能听懂。
瞧见曹雁禾和隋谦宇,眼眸里满是笑意,“哟,你们俩又来看师傅了?”拉拢病房里的塑胶凳子,摆在他们的腿根前,“都坐,别站着。”
曹雁禾将手里的牛奶水果往病床旁的柜台上一放,转头看了眼鞠平山,微闭双眼,脸色苍白双唇没有一丝血色,眼圈凹陷得厉害,再加上颧骨突出,看着只剩一层皮包着骨,与昔日傲气强硬的鞠平山差别甚大。
他伸手拢一拢被褥将鞠平山裸露在外的手盖上,过了好一会才返回位置上坐着。
陪护的黄阿姨轻手轻脚走到床沿边上,弯腰伸手轻轻去拍鞠平山的肩,“老鞠,你俩徒弟又来看你了?”
鞠平山是有意识的,眼皮微颤,不停抖动,徐徐抬眸睁眼便瞧见坐在床尾的曹雁禾和隋谦宇,手指颤抖虚晃抬起,艰难又缓慢,不足十米又轻轻放下,他想说什么,但是没有力气。
“你要起来是吧?”黄阿姨凑着耳朵去听,鞠平山气息不足,从鼻腔闷声出气,大口呼吸,勉强从口中说出字“….起…起…扶我…起。”
“唉好,我把床摇起来。”
说着准备去摇床尾的摇杆曹雁禾却先她一步。“我来吧。”
床尾咔呲咔呲,摇了几圈挡头才慢慢升到合适的位置,曹雁禾固定位置抬头,正巧对上鞠平山的目光,暗淡无色,像是深渊空洞。
曹雁禾铭记得鞠平山对他的恩,这个恩除了学艺恩情之外还有鞠平山当年拿出的五万块钱,他一直都记得,如今看着病床上的鞠平山,说不难过其实是假的,心里说不出酸闷,空落落的。
“…你们…来了。”
鞠平山太虚弱,说句话都要喘好大口气,声音不着浮力点,又弱又轻,听得攘攘散散。
“我俩来看你,身体好些了没?”隋谦宇翘着二郎腿,看着病床上的鞠平山。
鞠平山气弱,想说太多话一时之间都说不出来,只能轻轻说一句:“好….”
“最近吃得多了些,身体也比前些天好得多。”黄阿姨在一旁替他回答。
“能吃饭就成,就怕吃不下,不吃饭那就好不成。”隋谦宇嘴痒想抽烟,捏了捏裤兜里的烟盒,忍住没拿。
“那可不是,只要能吃饭这身体就好得快,不吃饭花再多钱治那都是白搭,今儿一早老鞠还吃了不少呢,看着是越来越硬朗了。”阿姨嗓门大,笑起来露出前排四颗大牙。
“饭是钢的,比那些补品管用。”
“可不是,那东西又花钱又浪费,还不如多吃一口饭来得实在。”
鞠平山虚晃的手抬起,手指颤抖得厉害,没找着依靠点,又虚力的缓慢落下。
他想开口说话,话到嘴边瞧了一眼旁边的黄阿姨,又没说下去,曹雁禾知道他想说协议的事儿,碍于旁人在没敢说,曹雁禾便借着让阿姨去买些流食将人支走。
房间只剩师徒三人,说起话来也轻松了许多。
“你是不是想说协议那事儿?”曹雁禾开口直白。
“….嗯,我..放心..不下落落。”
隋谦宇从兜里摸出打火机在手里转,语气淡淡:“那协议..我俩都不打算签。”
鞠平山一听,不乐意了,想奋力起身却又伤了身,咳了小半天,曹雁禾赶紧上前在他胸口上顺气,人才慢慢恢复了平静。
隋谦宇赶紧解释:“不是说我们不照顾落落,她是我俩看着长大的,我们能忍心把她一个人扔下吗?我们的意思是不想要你那店,你自个留着将来再给落落。
鞠平山想开口,又咳了起来,曹雁禾又伸手给他顺顺气,“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不就怕自己走了我们就不管落落了嘛。”
所以他想用一纸协议来拴住这个人,以此来为自己的孩子做打算。
曹雁禾语气认真,“我俩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你觉得我们会干那种没品还丧尽天良的事吗?”
“我隋谦宇要是干出这种缺德事儿,就一辈子讨不着媳妇,死了下地狱。”
曹雁禾剪了头发,剃短了,发尾也不杵着衣领了,边上用推子推得干净,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不少,人本来就好看,剪了头发更是好看,肖玉词下午放学一进门就一眼瞧见了他,忙碌的搁厨房里做饭。
屋外阳光炙热,屋内开了电风扇,一进门就是一阵凉风哗哗的往身上吹,清凉舒爽,将一身燥热吹个干干净净。
“剪头发了?”肖玉词将带回来批改的作业本放在茶几上,抬头望着正在切菜的曹雁禾。
萝卜切了滚刀,正切到最后一块,收刀倒入锅,铁勺进去搅了一搅,香味更浓,他闷哼小鸡啄米似的嗯了一声。
肖玉词笑了声,夸他,“真帅,本来就好看,现在更好看了。”足有炫耀夸赞的语气。
“我经不住夸,会膨胀的。”
曹雁禾汤勺舀一小勺浓汤,乳白浓郁,吹冷往肖玉词面前凑,“尝尝,够不够味儿?还要不要加盐?”
肖玉词也没伸手接,弓腰就往勺嘴上凑,尝了一口,点点头,“味刚刚好,不用加。”举起大拇指一顿夸赞“好喝。”
“也就你给我赏脸,我妈老说我做的东西缺盐,不够味。”
“阿姨口味重,我比较喜欢清淡一点,你做的就刚好。”
锅里烫冒得正盛,差点扑了出来,曹雁禾揭了锅盖,白色气泡慢慢焉了下去,转为扑腾翻滚的小水花,大火转了小火,慢慢炖出味。
洗净瘦肉切片备用,大蒜生姜也都切成了沫装盘备用,只等着汤熬好炒菜,曹雁禾开水润一润手,洗洁精揉出泡沫,反复搓洗,化解手上黏的一层油,冷水冲净,甩一甩水珠,剩下的水渍都往围裙上擦干净。
肖玉词卷脚蹲在茶几旁,背抵着沙发腿,一只手压平作业本,另一只手捏着红笔在本子上勾勾画画,错的居多,高锰酸钾这种常讲题都能错,肖玉词讲了不下四五遍,甚至还下载了实验视频,放在多媒体教室的投屏上给他们看了几遍,还是会有错。他改了一本,七道题全错,连蒙也不能错得那么离谱,翻开名字一看,李绪征,哟!还是个刺头。
不是逃课就是上课睡觉,对得起这个分数。
曹雁禾取了围裙,走到他旁边的沙发上坐着,瞧他眉头紧锁,咬着下嘴唇一脸沉思,问他:“怎么?又遇见难题了?”
肖玉词侧头看他,问:“你说,扬昌这帮学生到底什么个水平?该用啥方法去教?”
曹雁禾双手交叉握着,弓腰手肘撑着膝盖,眼神黢黑,定定看着他,微神一想,说:“你觉得他们是个什么水平?什么地方教起来最困难?”
肖玉词摸了摸下巴想,“最困难?基础差,不愿学,没有积极性。”
“基础差可以教,不想学得靠个人觉悟,他要是不想学,你怎么教都是白搭。”
肖玉词仰头靠在沙发垫上,目光直对,正巧看见曹雁禾的下巴,轮廓清晰,弧度流畅,阴影下的喉结上下滚动,一紧一松,随腔调滑动。性感!
人又会做饭又长得帅,万千少女的理想型。
但是没看他和那个女生走得近,也不知道喜欢什么样的?
肖玉词轻叹一声,“我觉得主要还是他们太盲目,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是要继续学习还是读专科学技术?就混日子,过一天算一天,混到毕业又再想接下来的路。”
“很正常,你往扬昌周围到处走一遭,谁不是混日子吃喝等死,传下来的风气就这样,改不了。”
“也不一定,你瞧赵鹏宇,他不就知道自己想要干啥?还有你,”肖玉词抬头望着曹雁禾,说:“你也知道自己想做啥。”
曹雁禾闷笑一声,从胸腔发出来的笑意,想鼓一样抨动人心,“往前倒退十几年我也是和他们一样的,成长都需要一个过程,急不来。”
肖玉词突然也意识到,如果他不按照肖克的意志去师范,让他自己做选择,他也是迷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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