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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西瓜炒肉)


那时谢折风心魔渐重,常常午夜梦回,梦中总有师兄站在霜海上回眸笑着看他的那一瞬。
他分明不该动情。
也分明不记得自己究竟为何动情,又何时动情。
可他就是动情了。
情念生根,经久,而成剜不掉的心魔。
他仓促接位,恍恍之中,突然想起了师尊的那句话。
——怎么偏偏就是他呢?
若是南鹤剑尊尚在,若是他还是安首座唯一的师弟,若他只是落月峰的听命仙修……
他未必要在无情道这条路上走到底。
他有时间破道重修,有权利和资格为了自己的私心任性。
但现在……偏偏是他。
他要为苍生将这条路走到底。
师兄也是苍生。
继任仙尊前,安无雪赠了他一身白衣。
师兄和他说:“我知你喜欢白衣,特意选了白色。”
“多谢师兄。”
他回了霜海,将那身白衣放在床榻旁,看了很久很久。
隐约之中,他好像忘了自己为什么只有白衣。安无雪说他喜欢白衣……是他喜欢白衣吗?
不是因为别的什么人喜欢?
他思绪茫茫,渐渐睡去。
再次醒来,心魔仍在,可他睡前所思所忧,已然全忘了。
门外有弟子传音,要等他定夺两界大事。
他已经不是落月峰的小师弟了。
谢折风手袖一挥,将白衣收起,神情漠然地推门而出。
此后,谢折风修为越高,心魔却反而越来越严重。
直至冥海之下……
万丈水渊中,他并没有被心魔所控,也没有被魅毒影响。
那一声“阿雪”,是他清醒之言。
那时他不知多么欢喜。
欢喜到哪怕承担破道的代价是魂飞魄散,他都甘之如饴。
可他重新醒来,四方鲛族尸体不知被谁收拾干净,他躺在蚌壳之中,忘了自己打败鲛族大魔之后发生了什么。
那是谢折风登仙之前,识海之中的心魔发作得最严重的一次。
他甚至不知为何发作。
为了压制心魔,谢折风足足闭关了小半年。
直至后来很久很久,他才知道北冥剑阵之事,才知道上官然之死,才知道……苍古塔之刑。
他知道的那一刻,便在心魔的千言万语中,强行稳定思绪,赶到了师兄的面前。
他问师兄:“苍古塔冷吗?霜雪冻骨疼吗?”
安无雪愣了一下。
他笑着对他的师弟说:“还好。”
谢折风知道,他来得太迟了。
塔顶冰冷,霜雪冻骨,可该疼的已经疼过了。
“师兄总是什么事都自己扛,”他抵抗着心魔引诱,压抑着识海翻腾,稳着语调,说,“日后,你若是觉着疼,一定要告诉我。”
安无雪眉目微动,眸带笑意,应他:“好。”
那日起,谢折风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尽快登仙。
他要为苍生成大道,也要为了心中这一份私情,斩灭心魔。
谢折风其实早有登仙之感。
但他一来心魔未曾熄灭,二来修为也还没到应对登仙雷劫有十足把握之时,便一直不曾引动登仙雷劫。
可他既然做了这个决定,便不再退缩。
他并非只有舍情念这么一条路可以走。
此道无人走过,却一直存于世间。
无情道若要大成,要感应天道,见苍生,忘己身。
斩挂念,去因果。
若不斩情,唯有斩我。
谢折风选了斩我。
谢折风在解咒之时,安无雪去了曲忌之的住所。
他用结界护着谢折风,出不了什么大事,在一旁徒劳等着也是虚度光阴。
他干脆把困困留在院中看着结界以防万一,自己来寻曲忌之,聊了一些剑阵和祸事有关的事情。
临去之前,曲忌之问他:“首座死而复生,是否和傀儡术有关?”
安无雪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或许有关,或许无关。”
“哦?”
“我身上有傀儡印,”安无雪说,“但我这具身体,实在不知从何而来。我先前也以为是傀儡术将我复活,但如今事事走下来,我觉得未必。为祸之人既没有修浊登仙之法,也没有复生之法,这些都不过是那人用来利用棋子的谎言。”
安无雪原先以为,他是那背后之人用傀儡之法拽回了魂灵,并将他魂魄安置在傀儡身体中。
可如今几番祸事下来,那人动手的越多,便越黔驴技穷,暴露出了不少稍加推测便能知晓的事情。
那人看似知晓万事,无所不能,实则靠的是阴谋诡计,人心曲折,还有对两界密辛的了解。若论实力,那人不敢同谢折风正面交手,甚至在北冥剑阵危急之时,不敢现身对他和上官了了下手,修为多半在渡劫巅峰、半步登仙之境。
如此实力,那人其实很需要用人。
而那人的目的是重兴魔道,要是真的有复生之法,为何只复生他一人?哪怕那人觉得他会因为众叛亲离而憎恨两界,说到底也就是一人吧?有此秘法,复活北冥仙君,复活当年那些连南鹤都觉得颇为棘手的浊仙,不都比复活他一个未知数来得好吗?
他接着对曲忌之说:“那人若是当真有登仙复生的方法,早就直接登仙同仙尊相争了,何必藏头露尾,行阴诡之举?我的死而复生……应当和那人无关。”
曲忌之轻笑道:“英雄所见略同。正是因此,我隐约觉着还是不对,首座应当也有所察觉。不论首座为何死而复生,但首座死而复生是事实。
“剑阵之事后,落月峰和北冥城都着手处理傀儡一事,但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傀儡术已经蔓延开了。”
——如今整个两界四海,都有不少人手握傀儡术书册。
傀儡术不像其他禁术一样难以修习、代价极高,但凡是个修士便能用上傀儡术,即便落月峰已经把傀儡术列做禁术,傀儡术依然迅速蔓延传开。
短短几日的功夫,北冥这边才刚刚销毁了不少傀儡,其他地方又多了不少傀儡。
曲忌之接着说:“其他人可未必想得如此清楚,相信复生之法只是天方夜谭。傀儡术在前,首座死而复生在后,那个人明知傀儡术无用,却在两界之中不计一切代价地散播傀儡术。傀儡术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和首座又有什么关系,我觉得是其中的关键,但我才识有限,想了几日,也依然想不通其中联系。”
安无雪也想不通。
从曲忌之住处出来以后,他也依然在思索此事。
可他没走出几步,就撞见了来寻他的戚循。
安无雪眉头一皱。
戚循赶忙说:“我不是来烦你的,只是想给你留一张和我千里传音的天涯海角符。”
戚循说着,已经手袖一挥,将符咒送到安无雪面前。
“我刚刚同秦微聊过,他现在在鸣日城,说鸣日城毫无异动,好像没什么问题。可那个为祸之人先动了照水,又动了北冥,琅风城又是你和谢出寒探查过的,只剩下鸣日城了。
“那人没道理就这么偃旗息鼓。我担心那人还有别的打算,也想替你分忧一二,打算先去鸣日城帮秦微看一眼剑阵,再取道荆棘川,去宗门旧地,探探可有我当年遗漏的痕迹。”
安无雪垂眸,收下了那天涯海角符。
他平静地说:“若是有异样,戚宗主可传音寻我或者寻仙尊。”
戚循苦笑一声:“你如今……只愿意与我谈公事了。”
安无雪长长地谈了口气,说:“你我之间,还有什么私事吗?”
戚循痛苦道:“阿雪……”
安无雪却已经转身要走。
错身而过时,戚循突然疾声道:“我还有一事思虑许久,想同你说。”
安无雪脚步未停。
“我看你生辰那日,让谢出寒留了下来,如今似乎没有同他恩断情绝之意。我先前觉着,我和他都是活该,我不会为自己说话,也不会为他说话。”
“——但你的想法不一样。我不想你还心存遗憾,阿雪,你这些时日同谢出寒一起踏遍四海,可曾见过他亲手使用养魂树精?”
安无雪已经行至一丈多外,唤出春华,打算御剑离开。
他和戚循已经没别的好说的了。
往事回不去,如今世事也变迁,他们从前是挚友,但也只是从前。
可戚循提到谢折风,提到养魂树精。
他思绪一滞,当真就这么握着春华,停了动作。
“你说……养魂树精?”
——谢折风确实从未亲手碰过养魂树精!
安无雪先前便有些古怪,但那时他不曾恢复身份,又在谢折风面前留了太多疑点,对方每次让他来用养魂树精,他都以为是对方在试探他。
可如今回想,碎魂赵端那时候,谢折风其实已经确认他的身份了,没必要再试探什么,却依然让他来用养魂树精。
两界都知养魂树精是仙尊近几百年来寻到的天地至宝,可安无雪却很清楚,谢折风本人并没有碰过养魂树精。
难不成……这其中确有隐情?
他就这么一个犹豫,戚循便明白了他还是在意。
戚循自嘲道:“他果然在你心中还是不一样的。”
安无雪默然。
“阿雪,以你的聪明,不可能没有怀疑过他从未经手养魂树精这件事,对吧?但你生前,养魂树精没有现世,你对它的一切了解,不过都来自落月峰的古籍之中。
“但我是和谢出寒一起寻养魂树的,我们翻遍了四海临城的古籍玉简,寻到了鲜有人知的只言片语。
“你应当知晓,养魂树精能照人生前死后,若是魂灵和亡者触之,都会引动养魂树精吧?”
“……自然。”
“养魂树这千万年来从未有人见过,也和此言有关。”
安无雪睫毛轻颤,心中似有忐忑,又似怅然。
他隐约有所预感。
但他还是问:“……什么意思?谢折风……是怎么找到养魂树的?”
戚循轻摇手中折扇,神色复杂。
“养魂树本就是魂灵之宝,不现于生者面前,因此千万年而无踪迹。”
“这世间,唯有死人才能穿过星河古道的蚀骨罡风,踏过无尽黄泉水,得见养魂树。”

第121章
第一城深冬的霜雾是从城后方的冥海延绵而来,带着淡淡的咸味,又附着甩不掉的黏冷。
安无雪的双耳都好似被冰凉雾气堵着,让他听不清戚循所说。
但他明明听得一清二楚。
他晃了一瞬,才明白自己不是听不清,而是不想听清。
唯有亡者触碰养魂树精才有反应。
唯有死人才能见到星河道黄泉水后的养魂树。
养魂树是谢折风寻回来的,那岂不是说明谢折风他——
不,这怎么可能?
可是……
他先前不是没有想过其中不合理之处。
但他总觉得不至于,也不可能。
他虽然现在才知道只有死人才能寻到养魂树,但之前他便一直很清楚——世上唯有死人不能碰养魂树精,唯有不愿重看哪怕那么一次生死之事的人,才不敢碰养魂树精。
不敢碰,这三个字所承的重,太重了。
哪怕是他自己,他同样也不想再经历上一辈子陨落时所经历的一切。
可当时为了不让谢折风发现他的身份,他依然用了养魂树精。
他虽不想,却无不敢。
什么样的生前死后,能让谢折风这个养魂树精的所有者,从始至终都没碰过养魂树精呢?
安无雪一动不动地沉默许久。
“……他是不能用养魂树精,还是不敢用?”他问戚循。
“我不知道,我哪里在乎谢出寒想什么?你刚不在人世的那几年,我与谢出寒之间,同仇人也没什么区别。
“我们是后来为了一同寻复生之法,查清真相,才合作的。谢出寒因为心魔掣肘,有时候需要我跑腿,我才逐渐知道他有心魔。为了查离火宗的事情,我们翻遍古籍,寻出养魂树精的记载。”
戚循的折扇停在掌心,“我看到唯有死人才能看见养魂树的时候,就觉得不可能了。活人遇不见,死人活不了,这样的天地至宝,注定只会存在传说中。”
戚循抬眸,望了一眼远方天穹。
明明黄昏未至,天光却忽而黯淡下来,连绵的乌云不知何时飘荡而来,遮住了日光。
好像要下雨了。
“后来谢出寒居然成功地把养魂树精带回葬霜海……”
安无雪双眸突然有些酸涩之感。
“你见过养魂树吗?”他问。
戚循摇头。
“我没死过,是见不着的。”
安无雪长叹一口气,胸腔满是苦感。
他还是宿雪的时候,还在困困的引路之下,靠近过霜海核心,见到了养魂树,也看到了在养魂树下控制心魔的谢折风。
养魂树金光灿灿,就那么大喇喇地摆在那里,其上没有任何特殊禁制。
云舟借着宿雪混上霜海,就是为了寻到养魂树精。云舟当时明明有渡劫后期的修为,谢折风闭关之时,云舟偷偷在葬霜海中行动,却始终没有寻到任何养魂树一丁点的踪迹,最终只能等谢折风为了查云剑门之事,将养魂树精带出落月峰,这才动手。
但此举本就是谢折风将计就计,云舟自然入了套,原形毕露。
从头到尾,云舟都不曾见过养魂树。
安无雪以为是霜海防守严密,如今想来……
如今想来,从始至终,都只有他和师弟能见到养魂树。
他是死过一次的人。
师弟呢?
他思绪万千,冷静了片刻,才说:“困困曾经直接爬上养魂树为我摘叶……”
“那是因为谢出寒宠它,这几百年来,日日用独一无二的神魂至宝当瘴兽口粮,困困吃多了,自然能感应到养魂树了。”
“阿雪……”戚循轻轻说,“私心来说,我们回不到青梅竹马的当年,我看到谢出寒依然能得你另眼,确实有些不忿。你我都知道谢出寒的性格,我若不说,他也不可能拿这件事博你同情。但我今日来寻你之前,想了很久,想到了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你想知道吗?”
“我觉得你是想知道的,那我就不能瞒你。”
安无雪确实想知道。
他想知道无情咒到底影响了谢折风多少记忆,想知道当年那一剑的真相,想知道谢折风为什么不碰养魂树精。
但他没想到答案是这样的。
怎么会呢?
“……他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怎么活过来的?”他喃喃道。
戚循依然是摇头:“他怎么可能会同我说?我知道此事,只是因为我助他寻过养魂树。但养魂树精能照亡者生前死后,你若想知道……”
知道的方式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轰隆——”
天穹传来一阵雷声。
似有细雨飘下。
安无雪怔然许久。
戚循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戚宗主还有事关两界和安无雪的要事得去办,如今背后之人的下一步究竟是什么还不明了,他们太过被动,戚循耽搁不起,说完这些,终究还是叹着气离开。
安无雪一直在曲家门外站着。
直至细雨渐渐落成大雨,瓢泼而下,织成了一副浓厚雨帘。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流到他的脖颈肩颈,突然冷得他一个激灵。
他才发现自己出了神,连用灵力摒弃雨水都忘了。
曲氏门庭外的童子只知道他是曲忌之的朋友,见他站在门外许久不动弹,上前关切问道:“这位仙师还有什么事吗?需要我再去通禀新家主吗?”
安无雪惶惶摇头。
他没有御剑离开。
他只是抱着春华,缓缓往外走去,逐渐走上了凡尘长街,走进了千家万户。
街边石墙之上每隔一段距离似乎都有贴着仙修灵纸写的告示,上面说着凡人其实不太在意的城主更迭。
裴千在昨夜继了城主位,上官了了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北冥第一城,不知去了哪里。
茶楼里似有赏雨的修士,正在谈论此事。
似是说上官了了“枉为城主”“险些没能拦住登仙雷劫”“轻信小人”“指不定和魔修狼狈为奸”“也许从前北冥莫名其妙陨落的高手也和她有关呢”……
上官了了做了千年的城主,曾救北冥于倾颓,为建立北冥剑阵拼尽全力。可她离去之前没能做好最后一件事,便背上了闲言碎语,失了千年名声。
她被曾经敬仰她之人唾弃,千万人在大街小巷中揣测着她的过失。
而她修为尽失,一切重来,也许正在北冥的哪一处隐瞒身份,听着身边的人谈论这些,却无从辩解。
……竟然同曾经的安无雪一般无二。
安无雪只有感慨,并无他想。
他千年前入苍古塔时,和上官了了所说之言已经是恩断义绝,此后他死了,愿意护持她的兄长自然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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