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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西瓜炒肉)


他双眸之中戾意尽消,就这么无声地跟着进了屋。
房门关上。
谢折风随手一挥,卧房四方便落下了温暖的火精。
火精光华伴随窗边倾泻而入的天光,洒在安无雪的侧脸上,将明光照进了谢折风心中。
他忍住了继续追问姜轻的冲动,说:“曲问心说了什么?”
安无雪本就想谈及此事,可开口之时,他还是滞了滞。
他该从何说起呢?
他一开始是想直接找曲问心问无情咒的事情的,结果在此之前又知道了南鹤仙尊入落月前的身份,最终得出的消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千头万绪,他干脆放弃梳理,转而反问谢折风:“今天在密牢中,姜轻和我说了不少事。刚才他在你面前粗略提了一嘴,你可有什么想问的吗?”
“有。”
“嗯?”安无雪洗耳恭听。
“师兄有心悦之人了?”
“……?”
困困在茶几上翻了个身,肚皮朝上躺着,圆溜溜的眼睛先是转向左边的安无雪,再转向右边的谢折风。
“呜……”
什么乱七八糟的?
安无雪在谢折风的目光下,茫然而又生气道:“仙尊,我要与你说的,是两界大事。”
谢折风眼神轻闪。
“我……”
安无雪恍然。
从前满心满脑是眼前之人的是他。
他如今已经不愿再碰情爱之事,这人却成了当年的他。
天命当真是会讲笑话。
他自嘲地勾了勾唇角,干脆不管这人,接着说:“你可还记得,除了如你这样登位的仙尊,落月峰弟子姓名,皆在弟子册。”
男人似是在打量他的神情,小心翼翼地点头道:“是,我在弟子册上的名字是尊号和剑名。”
——出寒。
“姜轻几百年前在冥海深处,捡到了一个约莫一千多年前的灵囊,里面有着些许落月峰和阵道传承,还有一个碎裂的落月弟子玉牌。玉牌上的名字是——曲闻道。”
谢折风乍然回神,皱眉道:“弟子册上没有此名……姓曲?”
安无雪点头:“是,所以基本可以确定,曲闻道就是……师尊。而我从曲问心口中,问出了师尊身为曲闻道时,在北冥的过往。他……”
“……”
天色越来越黑。
又是一阵轻风扫过,梅花院落陷入黑暗的那一刻,又是几盏花灯亮起。
清澈的嗓音隐隐从房门中娓娓冒出,却被结界拦在了数不清的梅花里,带着那些往事,深埋在彻骨冰雪中。
困困在屋内待得无聊,走到了安无雪床头挂着的和自己相似的花灯前,拨弄了一下又一下旁边的莲花灯。
不知过了多久。
安无雪将所有事情告知谢折风,唯独隐下了无情咒一事。
还未收到曲忌之来信,在无情咒解法未定之前,他并不打算让谢折风知道神魂中无情咒的存在,以免横生枝节。
谢折风一直听着。
他一开始似是有些心不在焉,总是时不时旁敲侧击地提起姜轻,可之后他听到了断剑一事以及其中和曲氏千丝万缕的联系,神色也逐渐严肃。
安无雪说完后,问他:“登仙路毁,但背后那人在千年前就和曲问心说——你是个例外。”
谢折风确实是四方天柱崩毁之后唯一一个登仙之人。
“我记得你先前也同我说过,你杀我……”
他嗓音一顿。
谢折风也登时神色一紧。
他们其实已经谈过斩灭安无雪生机的那一剑。
可这说到底确实是永远无法在安无雪心尖拔除的刺,每每提起,总是有些伤心。
安无雪垂眸,默了片刻,镇定下来,用眼神止住谢折风想要开口的举动,接着说:“你说你杀我,是被心魔左右。我那时便想细问你,只是后来诸事纷杂,一时忘了。”
“你既然在雷劫之时就有心魔,当时是如何登仙的?可有什么特殊之处?”
他能这般问出口,其实已经算是以平常心,将面前之人重新当成自己唯一的师弟。
可他说完,仍觉着胸腔有种空荡荡的酸疼。
就好像那一剑的痛楚穿过了生死,跨越了年岁,就算他换了一个身体,也仍然印刻在他心中。
他一直不愿过多提起,就是因为若是要谈论此事,无异于把当年自己最狼狈的一刻剖开来看。
他终究做不了不被所有往事所扰的圣人。
但如今正事摆在前头,安无雪知道轻重缓急,终于不再逃避。
他想,谢折风会怎么提及那一句“罪有应得”呢?
心魔也好,无情咒也罢,这些能影响师弟的心绪,却无法替师弟挥出那一剑。
这一瞬间,他久违地想了很多。
乱七八糟的心绪闪过,只有一瞬间的功夫,对他而言却已经过了许久。
他只能等着。
可安无雪等了许久,却见谢折风面露痛色,缓慢艰难地开口道:“我……是心魔……”
安无雪一怔:“此言你说过——”
他嗓音猛地一顿。
谢折风眉心雪莲剑纹倏地浮现,其上乌黑之气萦绕,竟有心魔势大之兆!
他赶忙站起,绕开茶几行至谢折风面前。
“师弟!?”
男人恍恍然抬眸看向他,一双眼睛雾蒙蒙的,还留着些许泛红之迹,眼神满是痛苦。
“师兄……”他突然抓着安无雪的手腕。
冷息环绕而来,安无雪方才还在想着那一剑的冰冷,此刻猛地一惊,下意识要抽手。
谢折风更是慌乱,直接上前抱住了他。
“谢折风!”
他站在谢折风面前,后退不得。
谢折风坐在茶桌旁,就这么顺势靠在了他身上。
这人又喊:“师兄……”
“松开。”
“师兄,我错了……”
谢折风瞬间湿了眼眶。
四方灵力愈发震荡,冲得屋外积雪飞起,梅花落下,安无雪立下的结界都裂出了痕。
心魔发作,灵力失控。
可这些疯狂的仙者灵力却完全绕开了离谢折风最近的安无雪。
分明什么都顾不得了,却还记得不要伤了他。
安无雪立在一侧,怒意稍退。
他发现自己在担心。
仅仅只是细谈旧事,居然能让这人许久不曾失控的心魔严重至此。
他鼻头一酸:“我都决定坦然处之了,你这是干什么?死的那个人分明是我,怎么我如今还要担心你因我之死而难过?”
“仙尊,”他喃喃道,“我才委屈呢……”
“师兄……”谢折风已经失了心智,只能哽咽着喊他。
他撇开眼,不再看他的师弟。
周围灵力愈发紊乱。
安无雪敛下心神,正打算让困困过来,助他进入谢折风神魂,看看能不能助谢折风压下心魔。
这人却忽而气息一滞,猛地撇过头错开他,吐出一口鲜血。
四方震荡的灵力也稳了下来。
瞬息之间,心魔暂缓。
谢折风双瞳渐渐凝出神采,却仍然有些恍惚。
他还在回忆当年之事。
安无雪双指并拢凝出灵力,神识之力结于眉心,随时准备在谢折风再度失控之时出手。
可这人却只是痛苦地摇了摇头。
“你莫要担心,我心里有数……”
“那日,我登仙那日……是……是因为心魔,但并不仅仅因为心魔,我好像是……”他嗓音顷刻间哑了下来,“我是斩除心魔破劫登仙的。劫云散去,我……我便只记得,我持剑杀了……你,说你罪有应得……”
他双瞳一颤,赶忙抬起头,就这么抓着安无雪的衣袖,抬眸看着他的师兄,仓皇道:“我……我当真没有此意,一切都怪我,但我说不清,怪我,怪我被心魔左右失了记忆……”
“——你失了记忆?”
安无雪骤然打断了他。
谢折风一怔,点头道:“是,我记不清了……”
雪莲剑纹泛着乌黑,在这人眉心若隐若现。
“我记得登仙之时心魔发作,我分明将心魔割离……后来我斩除了心魔,出来寻你,你却已经——”
谢折风气息又开始急促起来。
细想当年当日当时,仿若雪崩于高山,厚重的冰冷将谢折风压垮。
苦痛成功助长心魔,他的心魔方才便因为姜轻而险些发作,此刻更是火上浇油,彻底一发不可收拾。
好难过。
院内积雪再度飞扬而起。
灵力席卷四方,卧房内桌椅倾倒一片。
谢折风忽而突出一口黑血。
他灵力大震的那一刹那——
安无雪神色一凛,正待出手。
这人却自己抬手,如先前那般疾速点了几处大穴。
灵力被封,四方动静忽停,谢折风双眸涣涣。
他最后看了安无雪一眼。
这一眼似还是含着仓惶无措。
可他最终还是合上了双眼。
他知自己即将失控,自封灵力与意识,就这么毫不设防地昏倒在安无雪面前。
屋门已被灵力冲开,月华送入屋内,照在安无雪眼前,照在谢折风身上。
这人方才还随时像个失控的妖魔,此刻却眨眼间成了无力的小兽,躺在月光里,似是谁来都能扼紧他的咽喉。
安无雪着实没想到会到眼下这幅光景。
他低头,望着那人苍白的面容,抬手用衣袖擦了擦对方嘴角的血迹。
血迹染上袖袍,他动作猛地一顿。
——我在干什么?
他赶忙收手。
“呜呜?”困困困惑地歪了歪头。
安无雪没有动静。
他无声地站了许久。
直至夜越来越黑,他这才用灵力将谢折风送到床榻之上。
他看着双眸紧闭的男人,喃喃道:“忘了?怎么会……”
他一直以为谢折风先前含糊解释那一剑出于心魔,只是因为没什么好说的。
现在来看——竟然是因为谢折风自己也记不清细节?
安无雪眉头紧锁,沉思许久。
不知过了多久。
似是冥冥之中,又像是适逢恰好。
曲忌之的传音符飘入院中,被困困叼到他的面前。
他指尖一动,打开符咒。
传音符里,曲忌之嗓音送来:“我寻到曲问心说的那株梨花树了。树下确实有书卷,但上面封了结界与禁制,我和裴千还需一日才能解开。”
“劳烦裴千和曲小仙师了。”
传音符却没断。
传音符的另一头,曲忌之似乎对裴千说了什么,把人支开到了远处。
“首座,”曲忌之悠悠道,“裴千之前就一直问我中咒之后的事情,我就猜是你让他问的,今天我看你对解咒之法确实格外在意,我冒昧再猜一下。”
“仙尊是另一个中咒之人?”
安无雪面色倏沉:“你问这个干什么?”
曲忌之却笑了一声:“首座不必发怒,我没有恶意。首座救过裴千,有恩报恩,我自然还是不要做一个哑巴比较好。
“两界皆知当年出寒仙尊大义灭亲之事,如今首座死而复生,与仙尊之间……我也能看出来一些。
“我知晓我的情意,可我当时中咒也忘得一干二净,是在解咒之后,我才记起我对裴千的情意。既然谢仙尊无情咒在身,却还如此情深,那他不可能做出杀你这种事情的。个中缘由我肯定不清楚,按理来说,仙尊应当会和你解释才对。可你们二人似乎至今还是隔阂极深的样子,看来仙尊并没有解释清楚。
“我是中过咒的,有些事情首座想不到,我能想得到,我也能知晓要在中咒之时还保有情意是多难的一件事。
“因此我多嘴一句。他杀你之事和情爱有关,其中隐情,也许勾动了无情咒,连仙尊自己都记不清楚。
“他与首座所说,首座也许——不能尽信。”

传音符浮于空中,随着吹入屋内的细风轻轻晃动着。
细风路过安无雪身侧,吹拂入床榻,撩起昏睡中的男人凌乱的碎发。
谢折风双眸紧闭,眉头紧皱,像是仍然在同识海中的心魔相争。可他灵力与神魂意识被封印,他被锁在苦痛的梦中,却又无法醒来。
安无雪清楚这样的痛苦。
他上一辈子死后,魂灵刚刚飘荡回荆棘川之时,生前回忆总是在朦胧模糊之中环绕着他,他却已经死了,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问不了。
分明在痛楚的深渊之中,却无法离开,像是永生永世都醒不过来……
他望着师弟紧皱的眉头出了神,心神敛回之时,才发现自己已经伸出双指,凝结神识于灵力之中,正在将神识引渡进谢折风眉心。
……他想抚慰师弟神魂。
可他还未意识到自己为何这么做,谢折风识海之上便闪过神魂之力,瞬间将他的神识斥了回来。
这人只想将自己包裹在同心魔相争的苦痛之中,一点儿也不让他干预。
安无雪怔然。
“……首座?”
传音符那一端突然又传来曲忌之的声音。
安无雪这才想起传音符还未被掐断,茫茫回神道:“曲小仙师,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我在仙祸之时,都不曾见过几个你这样的天才。”
曲忌之轻笑道:“和首座比,在下相形见绌。”
“但你这么聪明,就应当知道,我们只要稍加推测北冥祸主所说之言,便可以轻易猜出,祸主知晓仙尊状态不在巅峰,甚至为无情咒所扰。此事,连仙尊自己都不知。”
“首座是想说,我这样轻易地将仙尊中咒一事说出口,不仅惹人怀疑,还容易引火烧身,对吧?”
“曲小仙师别和我说什么投桃报李,”安无雪从容道,“你可不是什么讲究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仗义之人。”
曲忌之嘀咕道:“是在夸我吗?”
安无雪:“……”
他默了片刻,才说:“所以你提醒我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哎,首座才是真的聪明人。”
曲忌之倒也没有被戳穿的窘迫,只是有些无奈。
“今日我娘所说,八成假不了。她说无人能登仙……那仙尊为何是特殊的?为何世间千年无人登仙?又如何才能破了此局?
“首座应当知晓,无情道若想不破道而入情,唯有已成大道的长生仙才能做到。我要助裴千登仙。这些问题的答案,首座想查,我也想。
“我的目的是为了助首座一臂之力,首座不必防备。”
安无雪这才松了神色。
但他语气依然冷硬:“还望曲小仙师下次别在我面前再耍小聪明。”
这时,曲忌之身后似是传来了裴千的声音:“……你们怎么说了这么久?姓曲的,这个禁制起码被曲家两代人加固过,有点棘手,我一个人破得太慢了你不准偷懒啊!!”
安无雪:“……”
曲忌之最后说:“我去为首座破禁制了,大约明日此时能取得破咒之法,我会立刻交于首座的。”
传音符颤了一下,终于碎成了齑粉。
屋内再度安静了下来。
夜空不知何时飘来了几朵瞧不见的云,骤然遮住了明月。
月华藏匿,屋内唯有火精光华,少了泠泠冷意,剩下的却是温暖。
安无雪挥袖,用灵力合上房门,将一切北冥至冬的寒凉摒在门外。
他顿时觉着心中也平静不少。
他又瞧了一眼谢折风,在床榻旁轻轻坐下。
这人睡着了,安静得毫无锋利冷意。
他反而能放心大胆地对师弟说:“我死之后,残魂意识不清,但偶有记忆,就是想起你杀了我之后的背影。我总是告诉我自己,我已经放下了,但我很清楚,我既然常常想起那一幕,便还是有些在意的。
“你我情爱两消,可前尘往事,我确实……有些怨你。明明是你拉着我双修的,忘了便罢,怎么连一句解释都不听我讲?我当时真的好疼。
“无情便也还是罢了,你修的本就是无情道……
“可是撇开你我二人之事不说……”
……那谢折风只是四海苍生的出寒剑尊。
落月峰历代剑尊,哪个不是生而是天下共主,死而为苍生四海?
不偏私,无情念,剑出言随,众生仰望。
他以为他死之后,出寒仙尊会是这世间最霁月清风明亮光华的一把剑,不沾凡尘风雪,不惹红尘喜怒,会和他的师尊南鹤剑尊一般,立于两界巍巍之巅,直至沧海桑田,直至世人连他的名字都忘了,却还会称一句“剑尊”。
可现在……
他抬手,以指尖轻轻撇开谢折风额间的碎发,同当年师弟刚刚入门时一般,替他收整衣冠。
缓缓做完这些,安无雪才责怪道:“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的……?”
他死无全尸,师弟登临绝顶。
他们都行路无悔,不好吗?
四方依然寂静无声。
昏迷中的人自然不可能回答他。
“我先前并不在意隐情,”他说,“因为我觉得,不论什么隐情,说到底是你主动杀了我,事实无法改变。而且你也说不出什么来。可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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