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聊得上了头了,联姻使团里其中一个年纪大点的就直接揽着霍路德的肩膀叫起了“老弟”。艾尔对这个样貌忠厚但是有点大嘴巴的使臣还是有点印象,是叫做肯塔还是塔肯来着……
“不过说起来,我们这一路过来也是几经波折险象环生,”那人举着杯子和霍路德一碰,压低了声音道:“来这里的路上我们还差点被尼德霍格袭击了。”
艾尔正给言泽布菜的手一顿,眼神不着痕迹地飘了过去。
霍路德顺着问道:“袭击?被尼德霍格?”
“对啊,”另外有一个人接了腔:“那会我们还没到交换站,结果路上遇到了一艘大型客行舰,舰身上没有任何通航标识,它朝我们发送求救信号——当时负责护送我们的姚柯少将已经启程去崩落星系接回殿下了,我们怕生出什么意外,就……”
艾尔目光一凝。
那人大概也对他们转头就跑的行为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就打了个哈哈把事情囫囵了过去。肯塔拿酒杯底座敲了下桌面:“那哪里是我们怕生出什么意外,是我们还没有靠近,就有一艘快行舰过来想要袭击我们——”
他开始在半空中比划:“舰身上有这么大一条黑龙,唯恐我们看不见似的……老弟你说那群星盗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开着这么一艘快行舰,任谁看到不知道有问题快点绕路啊。”
这会主菜陆续上来,霍路德冲他们抬手一让,接话道:“确实。”
肯塔端下一份牡蛎汤,拿汤匙的时候发现艾尔正看着他,忙冲着主使一笑,顺口就接上了:“当时多亏伊恩大人早做决断,不然我们恐怕就要被尼德霍格抓走……再被索要赎金,登载到联盟和帝国的日报头条上。”
霍路德也冲着艾尔笑了笑,回头的时候道:“使臣大人们当真是好运气,不然如果真的被尼德霍格登上了船,可能就——”
他隐下后面半句没说,低头开始切起自己盘里的牛排。
而另一边肯塔几人的胃口却完全被勾了起来:“怎么老弟,你是知道什么了么?”
霍路德好整以暇吃下一小块牛排,拿起餐帕拭过嘴角。肯塔被吊的越来越焦急,忍不住催促出声,霍路德才抿唇一笑,而后低声道:“前几日,联盟在长明星系西路轨道上发现了一艘‘幽灵舰’。”
肯塔倒抽了一口凉气:“那不会就是——”
“我军登舰的时候,”霍路德道:“舰上空无一人。只有舰桥主控室大门被人暴力破坏了,以及一封藏在书架里的求救信。”
“你说,”这次的声音却并不属于他们任何一方:“舰上空无一人?”
霍路德转过身来,看向定定望着他的艾尔,点了点头:“是的,空无一人。”
“开玩笑吧霍路德大人,”艾尔举起一边的酒杯,脑海中不断闪回着当时他和傅荣淮见过的血色盛宴:“如果空无一人的话,那么我们当初遇到那艘客行舰的时候,是谁发出的求救信号呢?”
艾尔心中的不虞之感几乎要满溢出来,尽管很想盘问清楚其中细节,但是他还是只能若无其事地以一种闲谈的态度套霍路德的话。
“原来伊恩大人也在听我们的谈话,”霍路德冲他举起了酒杯:“我以为大人对这些不感兴趣呢。”
艾尔沉住气冲他一笑,而后啜了一口酒。鸡尾酒的果甜和馥郁刚在味蕾上绽开,他就又听见霍路德道:“当然没那么简单,毕竟我说了,舰上还有一封求救信。”
“信上光赎金的索额就高达四十亿,但交付赎金的时间和地点都未曾说明。”
“四十亿!”肯塔手里的酒杯都要掉了,他登时站起来:“谁能值得起这么高的赎金?!”
“唔,”霍路德这次看向艾尔,似乎有些困扰道:“说起来,这位似乎还和伊恩大人是旧交。”
尽管艾尔已经知道他说的是谁,还是不得不装作无事般接了话:“旧交?”
“是的,”霍路德点头:“我们联络了帝国外交部,现在已经确认。”
“写下求救信的人,正是前不久刚刚卸任的前帝国理政大臣,康斯坦因·卡尔纳特。”
后半场的气氛远不如一开始那般轻松。
从霍路德说出康斯坦因的名字,以致帝国使团大惊失色、面面相觑之后,整个宴会就瞬间安静了下来。全场只剩下言泽一个人还在默默吃着东西,发出细微的咀嚼声。
艾尔在那个瞬间脑海中转过了很多念头。从原本他和傅荣淮所见到的惨案现场,到现在霍路德口中空无一人、也半分没有提到现场惨状的幽灵舰,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艾尔不得而知。。
但他现在最为明确的一点是,霍路德在试探他们。
康斯坦因作为帝国前任高官,即便当下已经卸职,也还有着王族分支这一层血脉在。这样的消息一经放出也足以引起帝国和联盟双方的震动。霍路德跟着他父亲混了这么多年,绝对不至于连这点消息能不能说的分寸都没有。
可他现在却这么堂而皇之地说了出来。
出了这种事情,联盟在发现之后无疑会在第一时间联络帝国方,但为什么现在会到了霍路德试探他们的地步——那么一定是帝国在这件事情的处理方式上,让联盟觉得深感意外,转而向刚离开帝国的联姻使团进行试探。
但这些都是表面上的东西。
最让艾尔心惊的一件事情是,他深知那艘舰上发生过什么样的惨剧。人既然都已经死了,所谓的高额赎金根本无从说起——可到最后联盟见到的却是那样空空如也、没有丝毫痕迹的船。
船上的尸体去了哪里?最初又是谁动手杀了他们、并嫁祸给尼德霍格?帝国使团见到的那艘尼德霍格星舰是谁的手笔?又是谁在他和傅荣淮离开后,重新登舰清理了星舰,留下那封信?
究竟是从头至尾都是联盟的自导自演,还是确实有第三方势力插手了这件事?艾尔百思不得其解,但又随即不得不正视他一直想忽略的那个事实。
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又是谁动的手……这次的背锅对象,无疑会是他们尼德霍格。
这才是最让人头疼的地方。
一顿欢畅的接风宴吃到最后所有人都是一脸愁云惨淡。肇事者霍路德在施施然吃完净手后还顺带关照了一下肯塔几人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
帝国使臣们对着面前的珍馐佳肴,却因为心头压着一桩事情而没了半点食欲,闻言还得接了霍路德的话打圆回去,心情更是不美妙。
艾尔从察觉到霍路德的试探后便没再外露一点情绪,在音乐声中和言泽一起解决了最后那道冰淇淋甜点。离场的时候也半分没犹豫,一路走在队伍最前端。
从宴会厅出来再到室外,夜风已经凉透。远望天际有繁星如坠,近看有光悬驰道如白练交织满布夜空。
下到平台前的这段台阶很长,两边砌好的坡道上每个小平台都摆放了一盆半人高的观景盆栽。霍路德引他们下了台阶,一路朝前广场走去。
“这段时间先将诸位安顿在中心区的别馆里,”行进中霍路德偏过头道:“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联系我,或者和护卫队队长反映。”
艾尔落后他几阶,闻言随口问道:“请问这次护卫队队长是?”
霍路德看向广场外围行道上停着的一排代步车,朝着远处护卫队中一个高挑的影子遥遥一指:“就在那里,这次的护卫任务由联盟的弗兰·奥斯本少将——”
艾尔又听到一个熟人的名字,下意识就想“哦”出口,没想到霍路德一眼过去后就直直定在了原地,瞪大眼睛看着他手指的方向,嘴里极小声说了句的见鬼。
能让今天一天都表现的得体无失、极有教养的霍路德露出这样的表情,艾尔当即起了兴致。他忍住自己上扬的嘴角,循着霍路德的手指望去。
大概是察觉到了这边台阶上的他们,原本松松垮垮倚在车门边的人已经站直,迈开步子朝他们走来。来人走过来的姿态虽也挺拔,但跟艾尔见惯的整肃威严大相径庭,举手投足都带着点公子哥式的风流浪荡。
他刚在心底暗叹当年被亲姐姐缇娜教训成钢筋一条的弗兰也能变得如此风骚,结果一恍注意到到了那人走过来时随之荡起的披风。
等等,披风。
他记得弗兰似乎还只是少将,而这个人明显穿着的是上将军服。
随着他走近,艾尔借光看清了他张扬的红发和那双多情的桃花眼,瞬间意识到了这个人是谁,几乎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霍路德大概以为艾尔是因为对方的失仪发笑,当即冷了脸色,盯着来人半敞开的领口来回磨牙。他移步站到那个人面前,有些咬牙切齿道:“艾略特上将!或许你的扣子又丢了吗?!”
联盟板正妥帖的军服被穿出一种花街牛郎的感觉倒也是闻所未闻。被叫做艾略特的红发Alpha看着霍路德的冷脸也没有半分局促,只嬉笑道:“别这样霍路德,风纪委员早到了下班时间,联盟几十年前就严禁996了,何必让自己延时加班呢?
“你在这里干什么,”霍路德道:“我可不记得议程最后写的是你来送使团回去。”
“变通一点嘛我的外交家,”艾略特似乎有些苦恼地揉了揉头发,然后对着霍路德挑逗似的眨了下左眼。他说话口吻慵懒又俏皮:“作为上将的我来替代弗兰当差,不更显出我们对帝国使臣的看重吗?”
霍路德还欲再说,艾略特已经绕过他,施施然走到众人面前,弯身一礼:
“使臣大人们好,初次见面。在下艾略特·伦纳德,联盟东南军区主指挥官,上将军衔。”
早在他自报姓名的时候,后面的使团成员就发出了意外的低呼声——他们何德何能,一路过来能够得到两位联盟上将的护卫!
艾略特起身一笑,转过来时候眼神若有似无落在艾尔身上,嘴上继续欢快道:“诸位请吧…今晚。”
他以极其暧昧的口吻道:“我送你们回家。”
别馆距离宴会厅距离并不远,他们上驰道后不过十几分钟就抵达了目的地。
霍路德离开后压在众人身上的愁云似乎消解了许多,而由艾略特上将担任护卫队长这件事更是让人受宠若惊。兼之艾略特随和风趣、幽默健谈,几乎是几句话间就将氛围活跃了起来。
艾尔早知道艾略特的做派一贯如此,却没想到这家伙都已经做了上将,摇曳的程度却还与当年不遑多让。十几分钟的路程下来,下来使臣团里一个年轻的未婚Beta都已经开始试探着要艾略特的通讯方式。
最后虽被艾略特不着痕迹地拒绝了,但那Beta却依然期期艾艾看他看了一路,甚至连下车那会都还一步三回头。
艾尔一边感叹世人陷入爱情的轻易,一边带着有些躁动起来的言泽下了车。怕引起什么不妙的骚动就强迫他转移注意力去别馆里的小花厅玩。
联姻的使节们跟艾略特招呼过后一一下车,在侍从的引导下进入了别馆。而身为正使的艾尔自然走在最后面,等其他人都离开了后他和艾略特官方客套了几句,便道别再见。
这会门外已经没什么人,而联盟的士兵也都停在别馆外。艾尔在艾略特的注视下慢慢上了台阶,在他登上平台的时候,身后艾略特道:“诶,等一下,伊恩大人。这是你的东西吗?”
门庭外的灯火有些昏暗,艾尔下意识扭头,却在回头的那个瞬间看到倏然贴近的人影,听到轻微的撕拉声响。
艾尔在那个瞬间几乎下意识要动了手,好在艾略特虽然近在咫尺,却也没了下一步动作。艾尔看到艾略特手中拈着的那一小绺胡须,抬手去摸了一把嘴边,那里果然已经空空如也。
艾略特随手把胡子粘到自己嘴边,皮猴似的凑上来讨巧,压低了声音笑呵呵道:“你是在找这个吗?”
六年来艾略特长高了许多,艾尔退开一点,有些无奈地笑道:“别闹了,艾略特。”
艾略特戴着胡子做了个鬼脸,跟着艾尔笑了一会后发出一声叹息。
叹息的末尾艾尔听到他的声音:
“好久不见,安斯艾尔殿下。”
艾尔进入别馆的时候,大部分人都已经回了自己的房间。
大厅里铺着厚厚的羊绒地毯,红棕色的皮质沙发和壁炉、地灯风格浑然一体,与顶上大挂灯折下来的暖光更是相得益彰。肯塔和两个使臣约了一小壶茶,正坐在沙发上说些什么。
见艾尔进来,他们一瞬间就没了言语。从原来松垮的模样变得正襟危坐,板正又别扭地向艾尔问了好,当然,叫的还是伊恩的名字。
艾尔微一颌首:“言泽去哪里了?”
肯塔指了下楼上。
虽然帝国联姻使团并不是所有人都参与了当晚的暗杀事件,但也都从后续嗅出了股要变天的味道。这群人精能熬到这个地步,政治嗅觉和觉悟都不是一般的高,甚至在艾尔堂而皇之以伊恩的身份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都没人作声。
就当下现状,他们都学会了装聋作哑,毕竟人贵在自保。
既然他们这么知情知趣,艾尔也不会去为难他们许多,但基本的威慑力还是摆在那里。他们当晚虽然没人参与,但似乎还是有人看到了言泽对那几个奸细动手的画面。以致登舰后他们看到正使身边那个状若无害的少年,个个都谨小慎微、噤若寒蝉。
在他们眼里,言泽大概就像天使外表的催命死神。
还是环保无污、徒手作业的那种。
艾尔的房间在三楼。
他推开房门的时候,先感到了迎面涌来的一股凉风。言泽跪坐在飘窗上面向窗外,听到声音后仰头看了过来,轻轻叫了一声:“艾尔。”
他手里掬着一捧花,看到艾尔过来就举给他。艾尔接过他手里的花束,发现里面混杂了玫瑰、月季、满天星、桔梗等等各色各样的花,根茎上的倒刺和泥土甚至都还在,只不过被言泽握的久了已经有些蔫巴。
艾尔拿了一边透明的长颈花瓶去接了些水,言泽亦步亦趋跟在旁边,满眼写着好奇。艾尔将那些花细细理好,然后按照记忆里看莉莉安插花时的手法有样学样。最后迟疑了一下,还是把那一支蔷薇放在了正中心。
他收拾好后言泽当即凑过去,在蔷薇花上一嗅,而后扭头道:“艾尔。”
艾尔没有说话。
如果在场的是潘西的话,都会读懂艾尔眉宇间透露出的忧郁和伤感,然后故作无事地找借口离开,让他一个人待一会。
然而此刻待在艾尔身边的,是并无法理解他大部分情绪的言泽。
言泽见艾尔不说话,猫一样地抱住一旁的枕头,蜷踞在艾尔旁边。艾尔出神的看着那朵蔷薇,伸手轻抚过蔷薇柔软的花瓣。
“我妹妹很喜欢蔷薇花,”艾尔低声道,似乎是说给言泽听,又更像一种忍耐到极限时旁若无人的倾诉:“小时候我常常不在她身边,所以每次出门的时候都会和她约定好,回来带一束当地的蔷薇给她。”
“可是我食言了。”
他脑海中浮现出六年前离开时莉莉安娴静美丽的侧脸,她站在回廊边上,如往常再无差别地和他说:“早点回来,哥哥。”
他是怎么回答的?也许应了声,也许只是微微一笑便转身离去。艾尔也再记不清楚,可他深深记得的一件事就是——
“那以后,我已经六年没有见过她了,”艾尔别开眼睛,靠坐在飘窗边上感受着夜风拂面而来:“我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不知道她会不会生我的气。”
“言泽,”最后的时候艾尔叫了他的名字,少年有些迷茫地朝艾尔看过来,然后听到夜风里艾尔低声说:“帝国怕是出事了,我很担心莉莉和外公。”
不久前和艾略特的会面证实了艾尔的猜测。
联盟上将抄手靠在墙边上,听艾尔讲完了宴席上霍路德的所有试探,给予了艾尔肯定答复:
“你猜的没错,”艾略特一扫先前的轻浮,眸光凝定下来:“确实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在得知消息后先对舰上人的身份进行了核实,最后证实了登舰34人的名单,其中就有康斯坦因。”
“确认对方身份后,我们第一时间向帝国进行联络,告知了这件事情。但帝国处理态度却很奇怪。他们甚至没有派出人手与联盟共同协查的意思,而是直接把矛头转向了一个地方——”
艾尔原本注意力还放在他前面的话上,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艾略特后面的话一出口,让艾尔不由得蹙眉,追问道“什么地方?”
艾略特看着他的眼睛,似乎在说与不说之间掂量了一下,最后还是道:“霍路德其实向你们隐藏了一条最重要的消息,艾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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