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加上叔伯舅姨……七嘴八舌,条条框框压下来。
安景百口难争。
闹到最后,这坟也没迁成。
只有安景一人移了户。
安景太久没有看到熟人了,乍一看到安林,记忆纷至沓来。
气急败坏的谩骂、苦口婆心的规劝、直白的嫌弃、没藏住的贪婪……
安景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那座红砖房的。
反应过来时,他人已经在车上了。
通过后视镜,安景看到了几个气势汹汹朝车子跑来的人。
跑在最前面的那个,面容熟悉,张着嘴正喊着什么。
每一个人的脸都很熟悉,熟悉得让安景耳鸣。
他听不到声音,但也能猜到几人在喊什么。
安景,你忘恩负义。
安景,你个白眼狼。
安景,你只顾自己!
安景,安景……
一声声的愤怒控诉,在许多个夜晚的梦中出现。
“开车。”
眼见几人逐渐逼近,安景如梦初醒般一颤,下意识催促前面的司机。
安景死死盯着后视镜,抓着座椅上的软垫,开口时,嗓音是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艰涩发颤。
“麻烦……快开车。”
寂静的村庄,突然变得喧闹嘈杂起来。
安景的亲戚,气势汹汹在后面追赶,五官面容在后视镜中扭曲。
性能极好的车子启动,瞬间把马上要追上的人,远远甩在身后。
晏启离脸色黑得可怕。
他刚才手都搭上车门,要开门下车,却被安景拉住了。
想到方才安景那近乎哀求的眼神,晏启离沉着脸,心里那股无名火,越蹿越高。
一把火大有烧起来的架势。
安景贴着车窗坐着,低着头也不说话。
私人飞机落地南城,晏家派人来接机。
安景远远站着,看着晏启离跟晏家来的人交流。
后天就是晏家祭祖的日子,他们是来接晏启离回去的。
两人从开蓝回南城这一路,因为安林一行人的出现变得格外沉默。
安景以为晏启离会问自己一些什么。
可对方什么都没说。
安景察觉到晏启离是生气了。
但他不知道对方为什么生气。
是感觉被他那些亲戚冒犯了?
还是因为行程太匆忙,太奔波劳累?
和自己去开蓝,本就不是晏启离本意,是沈阿姨风风火火安排好了一切,没有给晏启离拒绝的机会。
这一路安景都在纠结,要不要主动开口,问问晏启离为什么不高兴。
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晏启离如果说了,自己又能怎么办?
哄一哄吗?
怎么哄?
嘴笨的安景看着地面的砖缝,叹了好长一口气。
人群之中的晏启离抬眼,就见安景一个人缩在角落阴影处,低头数蚂蚁。
此刻比起自己,安景更像融入不进这个世界的局外人。
怎么看怎么可怜。
要不自己先打车走吧?
这个念头刚在脑海升起,安景脑门就是一痛。
安景‘哎’了一声,捂着脑门抬头,晏启离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
晏启离道:“走了。”
看了眼站在原地没动的晏家人,安景跟上晏启离:“你不回去?”
晏启离:“回哪儿?”
安景:“晏家。”
晏启离:“再说。”
安景:“……行叭。”
安景到家第一件事,就是不管不顾往沙发上一躺。
出门两天,精神和肉|体都很疲惫。
晏启离看着在沙发上躺得溜扁的人,在旁边坐下。
“聊聊。”
闭目养神的安景睁眼:“聊什么?”
晏启离望进他眼底:“安林。”
安景:“……”
安景张张嘴,他本以为晏启离不会提这事了,没想到是在这里等着。
不情不愿从沙发上坐起身,安景把抱枕压在怀里。
安景声音有些闷:“你想知道什么?”
晏启离:“你想说的一切。”
他不是被动的人。
他总要知道下次遇到这样的情况,该怎么应对。
我想说的……
安景在心里过了一遍,斟酌着开口:
“安林……是我堂弟,我小叔的儿子,在我爸妈去世后,我在他们家里住了几年。”
晏启离不是一个合格的倾听者,听到这里忍不住皱眉:
“他们对你不好?”
“没有。”安景却是摇头:“他们对我其实挺好的。”
只是这个好,有先决条件。
他爸妈车祸去世后,保险公司、车行及肇事者,赔了一大笔钱。
两条人命换来的钱,分给安景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后,剩下的全给了安景这个独子。
那个时候,不仅安景的大伯小叔对他好,舅舅舅妈也是嘘寒问暖。
几家甚至为了他的监护权,争得面红耳赤——
大家都想让安景跟着自己。
安景陷入回忆,烟茶色的眼眸有些放空:“他们关心我,从生活到学习。”
又明里暗里说家里什么坏了,哪样缺了。
渐渐地,连小叔家里买肥料,舅舅想添个沙发,都理所当然地让他付钱。
亲戚们问他要钱的名头全是‘借’。
只是从来没还过。
他爸妈一死,他那一群亲戚手头都变紧了,日子都难过了。
仿佛赔偿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更何况,大家都认为他爸妈跑车十几年,绝对赚了不少。
所以除了赔偿金,安景手里还有两人原本攒的家底。
他还是未成年,逢年过节那些亲戚却教年纪比他小的弟弟妹妹,向他拜年,讨红包。
日子久了,安景分不清大家对他的好,多少是出自真心。
几分是惦记他爸妈的赔偿金。
“群狼环伺。”晏启离冷声总结。
安景牵了牵嘴角:“差不多吧。”
那时候,那些亲戚看他的眼神,应该跟看行走的几十万没区别。
晏启离:“后面呢?”
从安景的描述中,他那群亲戚虽然目的性强,但对安景都维持着表面的和谐客气。
可昨天那群人,凶神恶煞嘴还臭,看安景跟看欠了八百万没还的仇人似的。
安景:……后面发生的事,就偏向于迷幻了。
在安景高考结束,满十八岁那年,大家知道再也不能用‘监护人’这三个字压着他了。
那时候所有人都认为安景手里还握着大几十万,开始想其他的办法。
他那连小学都没读过的舅舅,竟然想让安景和比他小两岁的表妹在一起。
说这样是亲上加亲。
不是攀亲带故、没有血缘关系远房表妹,还是亲表妹。
这个提议太离谱了,安景现在谈起还是觉得一言难尽:
“我以为他们是开玩笑的,结果……”
他舅舅一家他已经在畅想,他用存款在开蓝买了房,然后他们一家人和和美美的住在一起的未来。
晏启离:“……”
晏启离听完沉默半晌,很认真的问:“你舅舅是不是有病?”
近亲结婚。
但凡脑子正常的人,都想不出这种办法。
安景被晏启离的表情逗笑:“我也这样觉得。”
或许他舅舅其实也知道这样做不对,只是重男轻女的思想,让他觉得牺牲一个女儿,换来一套房,很值。
安景脑子正常,自然不可能同意。
但除了表妹,还有他表嫂的妹妹,伯妈的外甥女……
也是因为这事,安景才决定要远离。
等写文挣了一点钱后,他就想迁坟移居。
然而他这一决定,在他那些亲戚这里,就等于在本就不平静的海面,扔了一颗炸弹。
用他小叔的话来说,就是他十几岁由他们照顾,如今翅膀硬了,就要断亲了……
安景的亲戚们,觉得安景应该报答他们,而不是赚钱了,就自己一个人去大城市享受。
渐渐地,事情就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了。
安景从来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他只是不理解。
安景也没有试图去理解那些亲戚的想法,而是拉黑删除了他们所有人的联系方式,能不回开蓝就不回。
安景:“我舅舅他们还去南城找过我,只是无功而返。”
因为他不住校,没有相熟的同学。
他在学校太没存在感,他们问不到关于他的消息。
说到这里,安景笑了声:“所以说,社恐还是有好处的。”
省很多麻烦。
晏启离没理会安景这缓和气氛的笑,问:
“你爸妈的赔偿金,全部被他们要走了吗?”
安景答:“也没有全部。”
只是也没剩多少就是了。
没办法,他爸妈的亲戚实在太多了,且双亲健在,大家总有各种各样的急需用钱的理由。
晏启离用看笨蛋的眼神安景:“他们要,你就给?”
怎么这么听话的?
对上晏启离的视线,安景心虚摸鼻子,挪开视线。
晏启离对他没了脾气。
也是,这人胆子比兔子还小,又社恐,是谁都能捏两把的软柿子。
小笨蛋没被那群贪婪的亲戚扒皮抽筋吃干抹净,已经是奇迹。
想到就糟心,晏启离问:“那安林呢,他对你好不好?”
话题绕了回来。
安景道:“出事的时候,他年龄也不大……”
“那就是不好。”晏启离打断了安景的话。
安景:“……”
安景不想让晏启离认为自己太废柴,解释:“安林是被我小叔一家惯坏了。”
安景住进小叔家后,安林认为安景抢走了他的爸妈的关爱,总是闹脾气,摔东西。
连带着也不怎么待见安景这个小堂哥。
一边对安景颐指气使,一边理所当然认为,安景的钱就是他家的,总是问安景要钱。
安景不给,安林就嚷嚷着,要让爸妈把他赶出去,让他当无家可归的孤儿。
直到安景大学考来南城,安林还是那副混世小霸王的样子。
所以这次安林能提前过来通风报信,他才会那么意外。
晏启离闻言,嗤笑一声:“你不会认为,他是好心帮你吧?”
安景一双澄澈的大眼睛眨了眨:“不是吗?”
几年过去,大家都长大了。
安林变得成熟明事理,是很正常的事。
晏启离:“……?”
见安景一脸认真,不像是开玩笑,晏启离差点被他气笑。
世上怎么会有人这么单纯好骗?
晏启离放弃跟安景分析安林的前后行为的逻辑和目的,问:
“你那些亲戚,借了多少钱没有还你。”
安景想了想:“加起来大概……三十几万?”
事发时,安景年纪太小,什么都不懂,他爸妈的后事全靠亲戚操持,所以那些账,他也从来没有记过。
能说出个大概,一是他记性好,二是因为钱就那么多,很好算。
这个数额其实已经超过分给他的赔偿金。
用了他家里原本的存款。
三十几万……
对这个世界的物价有了初步认识的晏启离知道,这笔钱就算放在现在,对普通家庭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数额。
然而就算这样,那些人还是不满足。
晏启离眸光渐冷,问安景:
“这些钱,你就准备不追究了?”
安景听出晏启离的言外之意,为难:“时间过得太久了,而且……”
所有人问他借钱,都没写过借条。
也就没想过要什么借条。
不过这家五千那家八千的借,长年累月下来,竟然‘借’出去三十多万,后来安景看账户余额算账时,也吓了一跳。
如今那些钱,无凭无据,就口头上不走心的承诺,已经成了笔烂账。
后来写文赚的钱越来越多,在和亲戚纠缠不休中,安景选择了清静。
安景清楚自己性格有缺陷,太过软弱。
哪怕有理也争不清,所以鸵鸟性格,总是逃避,容易吃亏。
可他生来就是这样的人,努力想改,却没有办法。
杀伐果断的北疆王,应该最看不上自己这样拖泥带水的人。
安景说出来都觉得丢脸,做好了被晏启离嘲讽的心里准备。
晏启离听后确实挺无语的,只是不是对着安景。
安景那些亲戚,是多大脸?
是认为贪婪的人心,披上‘亲情’的外衣就能遮掩一二?
晏启离没嘲讽自己,也没露出那种‘你就这点出息’的冷笑,安景还有点受宠若惊。
安景也没自虐到问晏启离怎么不嘲笑自己,明智地换了个话题:
“祭祖的事情,你怎么想啊?”
比起已经过去的开蓝,后天晏家的祭祖,才是大事。
祭祖这样的大场面,到时候晏家一大堆人都在,晏启离谁都不认识,也不熟悉,要是露馅怎么办?
晏启离没想:“顺其自然。”
统领千军万马的北疆王,尸山血海都见过,什么大场面没见过?
和他以往的经历相比,区区一个晏家祭祖,他还没放在心上。
安景看晏启离这矜贵倨傲的样子,忍不住担心:“那还是得小心一些。”
晏启离:“身高外貌、性格年龄包括指纹DNA,完全对得上,就算我前后言行不一致,他们也不会怀疑什么。”
就算怀疑,一个医学可以解释的‘失忆’,便能轻松解决。
所以晏启离是真的一点不担心即将到来的祭祖。
经过晏启离这么一说,安景:……好像也是哦!
不过既然说到这件事,晏启离问安景到时候要不要一起去。
安景指着自己:“我?”
晏家祭祖,他一个外人去做什么?
晏启离:“我也是外人。”
安景认真:“这不一样。”
在沈君他们眼里,晏启离是晏家未来的掌权人,明面上和自己有很大区别。
拒绝后,安景又解释——
晏家祭祖和他回开蓝上坟扫墓不是一个概念。
他不是那种,晏启离陪他回去,而他不愿意陪晏启离回去的人。
才不是因为,他觉得晏家祭祖当天,会有很多很多人!
知道安景社恐,晏启离也没真想让他和自己一起回去。
晏家是有让他无比熟悉的沈君,但那么一个大家族,是龙潭虎穴还是‘家’,他总要先去探探。
清明,下了一|夜的大雨,在天光乍破时见小。
斜风细雨,天色阴沉。
晏家来接晏启离的车,早早停在了小区楼下,安景披着薄外套,站在露台看司机一手撑着黑伞,一手帮晏启离开车门。
他们小区不允许外来车辆进入,外卖快递都有专门的通道,也不知道晏家的车是怎么开进来的。
不过想到他们这个小区开发商是谁,安景又觉得很合理。
要是晏家的车都被拦了,那也说不过去。
身姿挺拔的晏启离站在那儿,神情淡漠,气质自成一派。
蒙蒙细雨中,活脱脱就是一幅朦胧的山水画。
太朦胧养眼了,安景鬼使神差地拿出手机,偷拍了一张。
不知道是察觉出来了还是怎样,按下拍摄键的同时,弯腰上车的晏启离突然偏头看过了一眼。
隔着细雨朦胧,两人目光短暂交汇。
安景心尖一颤。
这么敏锐,已经察觉到自己偷拍了?
心颤但手稳,安景成功把刚才的画面定格在手机中。
轮胎碾压着路面远去,带起一阵小水花。
等黑色汽车连车屁股都看不见。安景裹着一身微凉细雨回房间,欣赏自己刚才的杰作。
连拍好几张,晏启离抬眸望过来的一幕,被性能极好的手机捕捉到。
这氛围感,这清晰度……
安景有一瞬间,升起一股自己应该去当个狗仔的自信。
细长的手指按住屏幕放大,安景用眼神,细细临摹晏启离的五官。
这人是从书中抠出来的,是自己一字一句描述出来的。
身高多少才更帅气,和同为男人的主角受站在一起,才能有更好的视觉效果?
眼型什么样?
桃花眼在北疆王脸上显得多情轻佻,狭长丹凤眼也不好……
鼻梁呢?
挺而翘的好,山根要挺。
眉毛要干净利落,剑眉星目……唇形要薄,多一分少些气势,少一分便显得刻薄……
连晏启离原本的头发长度,都在安景脑海过了一遍的。
写惯了大男主的文,有些写作习惯不是安景想改就能改的——
他先入为主带入了晏启离的视角,把他的人设外貌想得细致,顾此失彼,主角受缺只有一个大概轮廓。
连个姓名都没定下。
脑海中纸片人的形象,脑补得再细致也不够立体,始终描绘不出来‘骨’,哪怕五官一模一样,组合在一起也会出现很多张脸。
不然在见晏启离的第一眼,安景就能认出他是自己笔下的主角攻了。
只有见晏启离,安景才恍然,原来自己笔下的文字具象化,是这样的。
他脑海里的人,原来是长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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