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为家庭付出更多的那一个,到头上身上的光芒先被生活琐事淹没,再被丈夫的光环倾覆。
她找不到平衡自我的方式了,只好关掉等待丈夫深夜回家的那一盏灯,转身离开,先去找自己的出口。
所以她能理解钟笛当初为什么会陷入那样一种矛盾的境地。
钟笛想要跟凌程团聚,却深知以自己的能力和基础,即便费尽心力去到了美国,也终究成为一个挂件似的附属品。
而彼时的凌程已经拥有属于他自己的圈层,那个圈层跟钟笛平时所处的环境大相径庭。
当她看见凌程跟与他志趣相投的好友高谈阔论时,再对比她跟凌程平日的相处,他们俩之间的精神交流显得是如此单薄。
那是一个从校园走向社会的关键时期,钟笛在思考爱情的同时也开始思考自己想要的人生。
程筱丽说钟笛的思想觉醒来得早并不是坏事,只是因为过于年轻,无法平衡爱和自我,才导致故事最终的走向偏离了她的内心。
钟笛总是刻意回避思考那个阶段自己的心路历程,她总觉得一脚踏过来,又经过五年时间的打磨,曾经的棱角再锋利,也会被无情的现实消磨成圆润的形态。
她并没有想到她还会再遇见凌程。
可是,也因为再遇见凌程,静下来,慢下来,听他去描绘他其实不曾改变过的他心中的理想生活。
她才在这种错位的听感中,找到被他们弄丢的这五年时光,所谓消失的意义。
换做是二十四五岁的凌程跟她说这句话,她代入当时的情况,只会觉得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
五年过去,他三十而立,他再次来到她身边,他的一言一行或许偶尔仍会跳脱,或许他身上的稚气也仍然存在,可他脱口而出的愿景,落入她的耳中,她的思绪不再飘荡,反而生出一份笃信之感。
这是他们各自完成成长后,借助时光的磨炼,努力生长出来的一份安全感。
安全感一半源于自我建立,另一半一定只能由对方给予。这是一份特殊的感知,在陪伴中搭建,在互相扶持中加固,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彼此守护中深根蒂固。
曾经很年轻的他们,会因为一次视角极端的窥视和一瓢对方违心泼下的冷水而质疑对方的付出和爱,会在自己的死角里跌跌撞撞,而后朝对方投掷钻心刺骨的软刀。
那是不成熟的代价。
血肉模糊之后,当伤口重新结痂,又经历新肉生长的痒痛之后,他们好像才学会如何心平气和地去面对那段过往。
手里的刀在动,思绪也停不下来。钟笛突然吸了下鼻子。
凌程匆忙走到她身边,递给她纸巾,“是被我的话感动了,还是因为洋葱?”
“当然是因为洋葱。”
“你真是跟我当年一样嘴硬。”
“不切了,不想切了。”钟笛撂挑子不干了。
凌程接过她的刀,“那你去歇会儿吧。”
又碎碎念:“可是刚刚明明累的是我。”
“你体力好,你厉害。”钟笛听见了他的吐槽。
“你不夸夸我别的方面吗?”
“夸技术还是夸人品?”
“都夸夸。”
“技术就那样吧。你刚刚人品挺好的,我以为你会很粗鲁地对待我……”
“什么叫就那样?”凌程手里的刀险些就要扔出去了,“谁刚刚叫了?”
“我叫了吗?谁听见了?谁证明?”
“你现在脸皮可真厚。”
“厚吗?”钟笛找到电子秤前,上称一看,“啊,我瘦了好几斤。”
“吃流食能不瘦吗?你赶紧多吃点,补回来。”
“你是觉得我胖一点手感更好吗?”
凌程漠然地看着钟笛:“你除了脸皮变厚,你这颗猪脑子也是越来越狭隘了,而且里面也开始装一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了。”
“你骂我?”
“对啊,我就是骂你。”
“真棒!”钟笛对凌程竖起一个大拇指。
凌程“噗嗤”一声。
“笑什么?”
凌程抱起胳膊打量钟笛,“我怎么觉得你越来越像我了。”
“……”钟笛的脑袋忽然卡了一下壳,呵呵两声,“近墨者黑。”
第47章 47
晚上钟笛又喝了两杯,自称是练习酒量。日子漫长,她总不能每一次都中凌程的奸计,她必须攻克酒量不好这个软肋。
微醺后她抱着馒头跳舞,说要给吴萱萱和袁梦洁展示一下她的民族舞基础。
吴萱萱磕着瓜子问凌程:“你见过她跳舞吗?”
凌程摇头。别说是当面跳舞了,他从前想看看她小时候跳舞的照片她都不肯。
袁梦洁起哄让凌程去弹琴,“小凌哥哥快去伴奏啊。”
可凌程往钢琴前一坐,钟笛就不肯跳了,她顶着红苹果般的脸说:“你给别的女生伴奏过,没意思。”
时隔多年,她终于有勇气说出这句话了。说完她把凌程从琴凳上赶走,自己坐下来,用不太熟练的指法弹了几句《天黑黑》的高潮段落。
袁梦洁惊掉了下巴,“小钟姐也会弹钢琴?”
钟笛说是当年跟大学室友学的。她不懂乐理,纯属是死记硬背才记下了这几句该如何弹。她也只会这一首。
凌程不知道钟笛心中究竟藏了多少秘密。
当年他很喜欢弹琴给她听,他弹,她就坐在一边安静看书。她从来不会问他弹的是什么,也不要求他弹她喜欢的歌,更别提说要学。
凌程有感情颇深的琴友,他们从小一起学琴,时常交流分享,会一起去听音乐会,一起参加比赛一起拿奖。
钟笛见过他们四手联弹,那是偶像剧里会出现的情节,她当时是多余的女配角。
十九岁的她只想做凌程心中的唯一和最特别。她不承认那是占有欲,反而要拿出轻描淡写的姿态弱化男主角在心中的占比。
她不懂音乐,即便跟他聊钢琴,或许也只会问:“你可以弹孙燕姿的歌给我听吗?”
而他根本不喜欢听任何情歌,她又何苦问。到头来他再跟她科普古典乐和流行乐的区别,她说不定还会听到头晕。
于是他每每弹琴,她就只是听。
彼时他们有不同的兴趣爱好和生活哲学。他们不懂什么叫求同存异,只会傻傻地认为坚持自我很酷,兼容对方所爱便是妥协。
凌程想去海边去藏地去广袤的沙漠和草原,钟笛一心只想去看雪。凌程怕冷,说雪有什么好看,说南陵的冬天也会下雪,钟笛摇摇头,说不一样,却也不明说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后来凌程才知道,钟笛最想看的是南极的雪。
“一望无际的白色荒原,纯净的像宇宙里最盛大的一滴眼泪。雪覆盖在冰川之上,是柔软和坚硬碰撞,像两颗最纯粹的心贴近。彼此交融,永不分离。”
这是钟笛写在日记里的话。
几个小时前,凌程在做饭时经程博宇提醒,去官方抢到了两张船票。
凌程收回散乱的思绪后,吴萱萱和袁梦洁跟他们道别。
钟笛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我也回宿舍了。”
“你不准走。”凌程拉住她的手腕。
吴萱萱和袁梦洁见状,快速开溜。
“你坐下。”凌程把钟笛按进沙发里。
“干嘛?”
凌程喝掉钟笛杯子里剩下的半杯酒,“聊聊,好吗?”
钟笛摆摆手:“我醉了。你也别喝,你多活几年吧。”
“说想学乐器,其实是想学钢琴,对吗?”凌程问她。
“我就是随口一说。”那天是凌程问她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吗,她便随口列举一二。
“我教你,好吗?”
钟笛瞧他神色认真,捏捏他的鼻尖,“湘湘姐也可以教我,苏粤也会弹钢琴,你早就不是唯一了,知道吗?”
这话是带着醉意的,凌程却听出几分酸涩的真心。
“我以后不会再跟任何异性一起弹琴,也不会再给别人伴奏,我知道你是……”
钟笛用手指封住他说话的嘴唇,“十年前的小心眼了,还有必要拿出来鞭笞吗?我也是要面子的,好吗?”
“小心眼怎么了?做饭之前我还因为小心眼在你身上把分扣光了呢。”
“你也知道你分扣光了啊。”钟笛捧着凌程的脸,贴在了他身上。
凌程亲亲她的唇,“吃醋、小心眼和占有欲,都不妨碍你做我心中的女神,以后别再端着了好吗?你已经够高冷了,都快把我给冻死了,前段时间我差点以为自己捂不化你了。以后,在我面前,你怎么舒服怎么来,做最真实的自己,好吗?”
他又戳戳她心脏的位置,“这里的真实。”
“别对我提要求。”钟笛下巴枕过去,靠在凌程的颈窝,“趁我醉了,黏你一会儿,我待会儿就要回去了。”
凌程轻抚她的头发。
他太喜欢她黏着他,她但凡主动靠近,他就毫无招架之力。
“其实是因为那时候的自己太匮乏了,加上表达能力太差,所以才要用高冷来掩饰内心。”钟笛缓缓出声。
凌程的脊柱忽然间一阵酥麻。
是钟笛在他耳边轻轻呵气,“其实就算是做个肤浅的花瓶又如何,就算是你不喜欢我了又如何,为什么一定要剑走偏锋地去抓住你的心呢?你说的非常对,我一直以来的招数就是故作高冷,因为我知道你就像一团火焰,你从小到大过惯了众星捧月的生活,冷不丁遇到我这样一个人,你肯定……”
一番话说到一半,钟笛忽然正襟危坐,她用猫在夜间看物一般的眼神审视了凌程几秒钟,随后扑过去狠狠地堵住凌程的唇,裹着酒精的舌尖轻松地滑了进去……
“去拿套。”下命令的同时,她脱掉了身上的开衫。
凌程的腿被她压住的一瞬间,脑子里的意识就从南极的冰川更迭至潮湿的热带雨林。他迅速起身去拿东西,折回来后,再次被钟笛控场。
“跟你说了别惹我……”
一层枷锁脱掉。
“我现在做真实的自己了,你可别害怕!”
暗扣被她自己松了。
“还记得你之前是对待我的吗?该还账了吧!”
她扣住他的手,不许他有任何动静。
“我们俩谁是老大?你说?你还敢要求我?”
她低头看着最滚烫的地方,像大姐姐教训不听话的弟弟一样,手指戳一下,试图熄灭它嚣张的气焰。
“我就不喜欢这种谈心局……凌程,这是最后一次了,我说过往事不可追,你要是再……”
话还没说完,她带着冰川融化的雪水将未能泯灭嚣张气焰的那团火焰淹没。
犹如万千火星落入冰河,又把冰河点燃成一片火海。汹涌地燃烧、肆意地弥漫,火势往高远的山川海河攀岩。
“凌程,你真矫情……”
声音开始断断续续,一场运动从有氧过度到无氧。
可她还要倾诉。
“好看吗?上次你在山庄怎么对待我这里的?”
她自己捧起来,送到他唇边,却又捂住他的唇。
“我记仇……好多仇,我记一辈子……”
她突然停下来,抵住他的额头问他:“现在你在想什么?”
凌程:“我在享受被你欺负。”
“这是欺负吗?这明明就是奖励。”
再倔强的马一旦有了想要去的草原,总是星夜兼程不知疲倦。钟笛不完全是一匹明确目的马,但今夜她也想找她自己的草原。
凌程却觉得他才是那匹马。
颠簸的旅途临近尾声时,钟笛找到主人的姿态,温柔俯身跟她的马儿告别。
“舒服了,就这样吧。”
然后她就抽身。
“你给我回来!”凌程觉得她一点也不管他的死活。
“你做梦!”
钟笛穿好衣服,快速往门口走。
“你给我站住!”
“是谁口口声声说照片也很好用,既然五年你都这么过来了,还怕多这一回吗?”
“你也不怕三番五次得突然停下来,我身体垮了?我如果不行了难道对你有好处?再说谁吃过满汉全席后还稀罕回头喝稀粥?”
“……”钟笛回头瞪着他:“下午有过一次了,你节制一点!”
“怪我不节制?刚刚我起的头?你就是个王八蛋。”
“你又骂我?行啊凌程,你今天骂我两回了!”
这时馒头从阳台上走出来,发出两声呜咽。
钟笛立刻折返,拿起沙发另一端的毯子扔在了凌程的腿上。
“它是公猫!”
“……”
凌程轻哼一声:“瞧你这样儿……”
钟笛转身就要走。
“唉唉唉,我还有正事要说。”凌程觉得没劲了,穿好了裤子站起来。
他拿出一份检查报告递到钟笛的手上。
“你又去复查了?”
“去看男科了。”
“……”
“还有生殖科。”
这是一份生殖健康方面很详尽的检查报告。凌程前几天抽空去做的。
“钟笛,我查了很多资料,我担心是我身体不好,才导致你当初生化,所以……”凌程顿了顿,“如果我真的有问题,未来不能让你拥有一个健康的小孩,那我……”
“那你就出家去当和尚,嗯?”钟笛看见各项数据都正常也都健康之后,把检查报告塞回他怀里,“矫情什么?到那一步了吗?我说过要跟你生孩子了吗?我告诉你,我现在连婚都不想结……”
凌程一阵心梗。
“你别气我行吗?我知道你户口本在你哥手里攥着,我也没想催婚……”
“是你先跟我耍心机的。你明知道自己检查都过关了,却还要说那种话试探我,你心眼子太多了。”
“可是我真的是那样想的。”凌程发出一声忧伤的叹息,又问:“你仔细看完报告了吗?我不仅很健康,还很干净。”
钟笛:“你的心却很脏。”
“脏吗?我今天两次都很绅士。再说刚刚是你比较没品吧。”
“晚安。”钟笛是真的要走了。
“我们去南极吧。”某人又猝不及防地开口。
“啊?”
“我说真的,我预约了科考旅行部的国家地理号南极半岛行。”
钟笛瞳孔地震,“你疯了?那个太贵了。”
“你做过调研?那说明你是真的想过要去。那就太好了,我运气好,买到了今年的尾票。”
“……”钟笛简直不可置信,“什么时候买的?”
“做晚饭的时候。”
钟笛让凌程把南极行退掉。她没有那么长的假期,也觉得耗资太大。
“好日子一年就过完,往后的许多年该怎么过?”这对钟笛来说是天花板的旅程,她还不想这么早就让自己触到天花板。
又问:“你卡里就剩几万块钱了,你找谁借钱报的名?”
凌程不吱声,脸上写着四个字——你很扫兴。
钟笛:“我还想去非洲看动物大迁徙,想去冰岛看极光看鲸鱼,我还有那么多很贵且难以实现的愿望,难道你每一个都要去执行吗?”
“只要你提,我会力所能及地去做到。”
“别,求你,别带着弥补心态跟我谈恋爱,好吗?我们可以一起去旅行,但没必要一上来就去南极。我拿走那三十万和你送的车,这已经让我非常有心理负担了。我的确往前走了一步,可你不能推着我走更多步了。
我的向往仅仅只是向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向往。骨子里我是个习惯了过小日子的人,按部就班,谨小慎微,我把钱看得很重,我会去权衡一笔钱究竟花在什么地方更值当。我做不到花掉几十万去买一个精神上的满足,然后就能靠这份精神满足支撑我过接下来现实的生活。比起去看远方,我现阶段更希望我能踏实走好自己脚下的路。凌程,你能理解我的感受吗?”
钟笛学会了更直接的表达。脱口而出这番话后,自己的内心也感受到轻微的震动。这一定是这段时间他们俩初步磨合的成果。
从前她总是研修不好“拒绝”这门学问,跟凌程拧巴着,一定会让简单的问题上升高度,到最后伤人伤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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