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星珩想了想,在家陪岚哥儿吃个早饭,再去衙门。
岚哥儿很是高兴,说话又口是心非。
“爹,你不用管我的,我能跟叔叔们一起吃饭。”
管家叔叔,安家两叔叔。
小哥儿脸皮薄,岚哥儿又好强,谢星珩轻易不拆穿他,只顺着哄。
多年以来,一如小时候,对他是哄着捧着说。
“我们岚哥儿当然不怕孤单啦,是爹今天想跟你一起吃饭。”谢星珩说。
岚哥儿嘿嘿嘿的笑。
进入夏天,人心也变得躁动。
海城的异动,只是这片广袤土地上的一件小事。
相比数万、十万起步的成熟军队,小小反抗民兵算得了什么?
七月底,贤王倒戈,从造反的王爷,变成了拥护皇权的臣子。
他自己是反王,反说林庚才是有反心的人,转而干起勤王的事,对昌和府发兵,要把广平王和广平王妃捉拿入京。
三分之势,陡然变成一对二,战争爆发了。
贤王先拿下了上水县,再从上水县往丰州县进发。
预想之中,是打个措手不及,从丰州县往府城进攻,以江东兵士擅长的水战,走水路,打到昌和府府城去。
结果在丰州县遭遇了巨大的失败。
上水县和丰州县的交界处,百姓早已被孙知县以征地建设县城为由,将他们迁移至别处。
现在住在附近的,都是卫所的士兵。前线埋着的,是大量的火药。
这条战线,自年后开始准备,贤王的兵马奔踏而来,等待他们的是一声声轰隆如雷霆的爆炸声。
少数越过雷区的战马与士兵,还有数条埋着陷阱的坑道等着他们。
走过这道陷阱,还有扎马钉。
成功对战时,他们十不存一,还缺失了战力,不堪一击。
江致微穿着厚实的铠甲,跟他新结交的古千户在后方观察战场。
他拿着千里镜看战况,见此情状,唇角紧绷的弧度松泛了些。
在千里镜内,小小的圆圈里,可以看见贤王兵马撤退的情况。
但尾随他们而去的,是一簇簇燃着火苗的箭矢。
更远处的雷区被点爆了。
这片区域因埋雷深,爆炸效果不好,杀伤力很低,但惊到马,给他们的撤退带来麻烦,就足够了。
卫所的士兵很快集结,首次对战,没有出兵去追,而是推来一架架的火炮,继续火力覆盖。
第一战,就把贤王的人打得落荒而逃。
所谓出师不利,贤王气势汹汹的来,败阵而逃,兵士气势颓靡不振。
当晚,潜藏在贤王士兵里的人,又火烧营帐,卷走粮草。
留给贤王一句话:“我们王爷说了,背信弃义之人,断无效忠的必要。贤王爷如此作为,恕不奉陪!”
这批人,仅是贤王兵马的五分之一。但他们的离开,让贤王的军营里多出逃兵无数。战局一下僵住了。
贤王挑动战火,广平王与林庚父子再不能装傻充楞,以昌和府的战旗为信号,南地那片广袤的土地上,也做起了战备安排。
津口县作为南地的入口,有着天然的屏障。
县内百姓,在战时号召里,不论立场如何,都对新县城的热情空前高涨,原来的“钉子户”们抢着搬家,住到了新县城,最初以族群为部落的民众,彻底被打散。
南地是林庚的势力核心区,将近十年的经济发展,让这片区域的百姓逐渐富裕起来,民心空前凝聚。
林庚与徐诚夫夫俩在南地停留多年,也将这片区域的兵权牢牢握住。
兵权与民心在手,第一场战争还没等到,整个南地版图的人就动了起来。
站在高处俯瞰,只有一股股尘土被踏起漂浮。
兵动如潮,民动如烟。
将士戎边驻守,百姓朝内部迁徙。
兵和民同样重要,是什么身份,就做什么事。
打仗的人,去前面。从事生产建设的人,在后方。
这是林庚一直以来的理念,他从来不认为花大钱养起来的兵会比百姓重要。
但战局往前扩大,大多数城市,都把百姓当炮灰,推他们出城做先锋。
时至今日,早前铺垫的舆论起了作用。
各地百姓民怨沸腾,再有潜伏在百姓里的人煽动,让他们知道哪怕是战时,都有人以百姓为先,民情就挡不住了。
在昌和府和南地的版图之间,相继有城池从内开门,不战而降。
而在昌和府到京城之间,防线逐日增加。
身处云川的林庚,时至今日,都没能策反常如玉。
良禽择木而栖,但忠臣不事二主。林庚佩服。
他择日离开云川,互不为难。
此时此刻的京城,满朝文武缟素,为太上皇送灵。
这位太上皇,见不得天下安定,死前得知贤王倒戈败阵,又立一道诏书,要传位给林庚。
消息封锁之后,也传得满城风雨。
皇帝便说太上皇得了失心疯。
这个病情,要一直为太上皇讲经说道的国师程明来作证。
程明十九岁时做了一品国师,如今三十岁了。
他面貌没有大的变化,脸型五官犹有少时幼态,过于圆润柔和。
他穿着满身绣道德经的袍服,用布条扎着道髻。并未和其他道士一样手握拂尘,他常拿在手里的,是一支能与拂尘比大小的判官笔。
太上皇薨逝后,程明就被软禁与皇城的问道观里。
给他的路有两条,同意作证,他依然是大启朝的一品国师。否则,就给太上皇陪葬。
程明赤脚踩在巨大的宣纸之上,拿超大号判官笔蘸墨,行走之间,画出一副卦象。
皇帝来到问道观,在门口驻足观看许久,程明才睁开眼,回身虚虚行礼道:“帝星明亮,臣是识时务之人,臣要活命。”
皇帝问他:“哪个帝星?”
程明答:“只有一颗帝星。”
皇帝眯眼看着他,突地笑了。
隔天,皇陵之外起高台,名为“星楼”。
高台之下,是木材搭起的柴垛,往上是一块平整木板,侧面有梯子可以上来。
皇帝搭星楼,让国师为太上皇讲道引路,邀满朝文武来看。
顾慎行跟着他爹和他叔叔同来,远远看见霍家父子四人。
到了皇陵前面,人员自动分列,照着官职大小排序。
霍钧年岁大了,被赐座。
群臣到来,皇陵前依然一派静谧,连衣物摩挲、鞋底落地的声音都微乎其微。
火烧活人,这个活人还是国师,位居一品。
如此行为,让百官胆寒至极。
程明在禁军拥护之中,似乎并未受到影响,也没有即将面临死亡的恐惧。
他们数百人在这里熬时辰,等到太阳西落,明月高悬时,禁军首领请程明上星楼。
随着他一级级踏上爬梯的台阶,四面守着的士兵也拿火把,从下方引燃油料。
热油配干柴,火势倏地猛烈。
入夜起微风,离得近的人被灼热气息迷了眼,不敢细看。
程明站上去,目光巡视一圈,最后定在皇帝身上。
皇帝今年五十二岁了。
岁月的痕迹在他身上极为明显。
他做太子的时间比他做皇帝久,哪怕登基为皇,也受困于得位不正的阴影里。
他想要除掉的人太多,坐拥江山十年以来,彻夜辗转,难以入眠。好似龙榻之上,有人在挤着他,不让他安眠。
林庚算一个,太上皇也算一个。
还有遍布朝廷的异党。有些是他明知道也不敢动的边境武将,有些是他怎么也寻摸不到蛛丝马迹的文臣。
他的心态从未转变,当了天子,也如太子一样,在争夺皇位。只为一党私利,考虑不到天下臣民。
他眉宇间的沟壑难平,眼神日益阴沉,偏偏下半张脸总是带着笑意。面相极为割裂。
有冠冕做掩盖时,像个慈和帝王。露出面貌,却让人避之不及。
木柴耐烧,一层层的燃上来需要时间。
程明在星楼上挪动脚步,气定神闲,半分仓皇也无。
他说帮天子算一卦。
“观星而知命,您命不久矣。”
天子并未被激怒,没有人去砍杀程明。就要他以最痛苦最漫长的方式死去。
程明仰天笑一阵,将他手里的判官笔朝火堆里扔去。
笔尖的狼毫沾火即燃,转瞬烧到木质笔身,不过两息之间,薄薄的笔身破裂,里头的填充物被点燃,析出浓郁烟雾。
烟雾升腾弥漫,让位于星楼之上的程明的身影变得缥缈若仙。
他在星空之下,夜幕之中,烟雾里边,跳下高台,轻盈腾挪,飞扑到了皇陵墓口,按下机关,在轰隆声里,巨大石门哐当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喊杀声与密集的箭矢。
国师星楼卜卦,浴火求生。
满朝文武望着火焰冲破烟雾,照亮空空的星楼,默然无言。
京城的消息,在中秋之后,传到海城。
今年中秋,众多海城官员收到的节礼里面,都有一盒不起眼的月饼。
这些月饼里面,都夹杂着一张受贿单。
往昔账目不好查,江知与不往更久远的时光追溯。
他从海城的盐务改革开始,从全民制盐计划推行后开始,账目从他眼前过,再有盛荣的配合,其中的弯弯绕绕更加明晰。
这些受贿单被他从庞杂的账务里挑拣而出,一项项的核算,最终整理成册,再又分发给他们挑选出来的人。
账目是江知与查的,事情是谢星珩主理操持,通过刘进贤,再动用其他人手,一级级稀释参与浓度,降低风险以后执行的。
这些人里边,九成九不敢声张。
若有意外,也赖不到江知与头上。
他们过着外松内紧的日子,勤勤恳恳当差,见缝插针摸鱼,跟万千职官没有不同。
京城的消息,他们在九月才得知。
与这个消息一同传来的,还有老家的信件。
谢星珩跟江知与分看两地来信,看完互换。
老家的信件,主要是报平安,说说丰州县的局势,再表达对他们的担忧。
丰州县的地理位置使然,有概率成为战场。幸运的是,首战告捷,打退了贤王。
后期几场战役,不惜代价,以火力覆盖为主,现在贤王的兵营士气衰弱,他们还趁机大肆喊话,降兵不杀,进一步破坏士气,导致贤王部里的逃兵日益增加。
贤王投诚皇帝以后,为表诚意,出兵即退出江东三省,表示他归还三省给朝廷。
如此一来,他往后没有退路,往前打不过,绕路也不敢回京城。困在上水县,眼看着林庚的人马扩充版图,将他牢牢包围,犹如困兽。
这头的战局明朗,优势不在贤王,家人让他们放心,不必为家中忧虑。
另外简要提及了江致微混到卫所,跟兵屯的人联络上,现在算半个军师的事。没有实职,但目前的战略安排,有江致微参与。
横竖都是要打,就要一鼓作气,不惜代价,把贤王的人打得落花流水,击溃他们的士气,丰州县这个小小县城才能得以安保。
否则战线与战时拉长,丰州县耗不起。哪怕王府派兵增援,伤的也是当地百姓。不如他们破釜沉舟,硬刚一回。
如今计划很成功,王府还来了嘉奖。
最后是长辈对他们的担忧。
战争爆发,各人的立场再藏不住。他们一家因身处昌和府境内,早就跟广平王有了绑定关系。
再有徐诚嫁林庚,江、徐两家的渊源在,间接性让林庚与他们家有了交情。谢星珩跟江知与的处境不会好。
家里意思是,都走到这一步了,他们身在异地,难以独善其身,不如跑路。
谢星珩跟江知与对视一眼,既有对家人安危的放心,也有对当前形势的无奈。
他们有着维系反抗民兵和当地府兵平衡的任务,现在跑路,无疑是把还未成熟起来的反抗民兵交到当地府兵手里,任其砍杀。他们做不出来这种事。
这件事容后再议,先看京中来信。
信件是霍叔玉写的。
以太上皇薨逝为起点,讲述了改立诏书、火烧国师、朝内震荡等事件。
圣心不仁,百官思退。
接连失守的城池抵抗力弱,其中没有反抗,直接开城门的府县众多。又有城内百姓聚集,与士兵作对,大开城门的事件在。
这一封封的战报,再加上朝廷的军备情况,明眼人都不看好。
有文官建议和谈,划地给林庚封王。
理由明确,林庚拿兵权十数年,若有反心,早都反了。拖延到现在,是被逼无奈。
划地封王,好好谈条件,可熄战火。
但这位官员的言辞太过激烈。
先说林庚是被逼无奈,已有暗指天子犯错的嫌疑,后面的理论部分,竟大段大段的说大势已去,讲明时机也不对。
皇帝若真的容不下人,哪管什么国库不丰、钱财不够?
登基之后,就要以雷霆之势发动,以皇权压人,有得是机会逼反林庚,那时出兵名正言顺,天下民心不会偏向林庚,都会当林庚才是乱臣贼子。否则他凭什么不听天子的话!?
那时出兵,以一国之力,打一个王府世子很难吗?
民心不向着他,每到一地,都会是艰难的攻城战,耗也把他耗死了。
再者,武将有派系,还能不顾家族子孙与祖上荣光,造反这等诛九族的事也跟着一起干?林庚的人马与带兵将领也不会多。
逼也逼了,逼又不逼狠了。以休养生息为由,暗地敛财,丰富国库,养兵养将,是否筹备太过?
准备无错,准备十年就是大错特错。
更别提,这十年间,还放任林庚在南地发展。
问就是没有把握打他,那现在又哪里来的把握?
有和事佬从中周旋,现在并非是皇上的错,皇上十年没有动林庚,就是和解了,不会动他了。
罪在国师,是国师挑拨太上皇,让太上皇立贤王为皇帝,这才天下大乱。
这一言论,让人抓到话柄,找到了攻击点,立即说,这是林庚筹备到位,不甘屈居人下,所以起兵造反。罪不在圣上。
结果显而易见,圣上爱听后边的话,也不愿意和谈。
讲和且骂天子的文官,被拖出去廷杖,活活打死了。
为这场战事找到合理的谴责理由的官员,升官加职,好不风光。
霍叔玉根据朝内动向,以及天子展现出来的性情,认为朝廷还有一次大清理。
哪怕最终会战败,这个帝王也会拉一批人陪葬。
或许是“异党”,又或者是贤臣。他不会给林庚留忠实能干的人。
因此,霍叔玉提出猜测,他认为谢星珩是最危险的人。
谢星珩本就被皇帝怀疑,战事爆发后,为着在昌和府的家人,都会备受掣肘,哪怕真的效忠皇帝,都有策反可能。他必死无疑。
但谢星珩认为,他并不是最危险的那个人。常如玉才是。
只是他俩没必要比较,为今之计,是再想个破局之法。
京城官员都在思退了,海城的官就全是忠直好官了?
布置一条退路,然后继续搞舆论。这次的舆论,针对职官们。
谢星珩要从内破坏,看看能否让海城易主。
退路好寻,拜同僚所赐,他们一家在百姓眼中、在反抗民兵眼里,是大好人、大好官。
真要跑路,沿路都是帮手,还能有外援接应。
当初为着烈火烹油,把他们捧杀至死的对策,成了救命良方。
这头的布置,需要细细谋划。
江知与拿了地图过来,夫夫俩连日商议,又让安家兄弟摸路,同时跟刘进贤沟通,让他找联络人,试探一下反抗民兵头目杨飞的态度。
这里告一段落,已经过去两个月。
进入十一月,海城迎来冬季。
这个冬天的海城格外沉寂,走在街巷的百姓面目麻木,各家各户,只有务工的响声,人与人之间的对话都少了。
在粮价回落、参与制盐以后,城内百姓的生活有了保障。可是好景不长,战争爆发,导致游商数量锐减,这座繁华城市,从下半年开始,来的商人屈指可数。
商人减少,意味着商品流通率降低。
又因战时风险,货物的价格自然上涨。
在粮食和盐之外,百姓们的日常所需庞杂,再怎么省,也少不了开支。
尤其是药物。从前看得起病的人,现在看不起了。从前舍得抓药的人,现在要把药材熬成白水。还有依然舍得花钱,但药物管控,他们有钱也买不着的人。
这般境况之下,百姓们为着生存已经耗尽力气,再没心情笑了。
江知与跟谢星珩上下值走在街上,都感觉这座城市在慢慢步入死亡。
初来时的繁华喧嚣历历在目,海城百姓的热情自豪恍如昨日。
这样一座城市,都被消磨成这样子。别地又是怎样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