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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狗与恶犬(晏双笙)


梁慎言剥了石榴,放手心里递给他,“剥好的。”
程殊嘴里还塞着藕,对上梁慎言的眼神,口齿不清说了声谢谢,也没客气,接了过来,一捧塞到嘴里。
跟藕比起来,太甜了。
吃着吃着,忽然回头去看梁慎言,程殊没忍住笑了起来,“那你每回跟老程坐一桌吃饭,是不是浑身难受?”
梁慎言没跟上他脑回路,不解地看他。
程殊笑得有点没心没肺,说:“他吃饭有时候吧唧嘴啊,吵死人了。”
梁慎言一愣,想了想好像真是,也跟着笑起来,“是挺难受的。”
吵得慌。
早上起来的时候,程殊一出门就跟程三顺撞个正着,父子俩打了个同款哈欠。
“中午吃什么啊?”程三顺还踩着凉拖鞋,走路啪嗒啪嗒的,“后边茄子能吃了吧。”
程殊站那儿醒觉,“等会儿看看,不行随便吃点。”
见程三顺就穿了件薄褂子走来走去,他提醒说:“晚上在不在家吃?这天你穿多点吧,别又给折腾咳一晚。”
“晓得了。”程三顺来来回回,是拿衣服洗。
以前那台老的洗衣机,脱水都还是单独一个缸,一边洗完捞出来放另一边,用盖子压实了才行,还时灵时不灵的。
后来梁慎言住进来没两天就给换了。
一开始还分开用,后来梁慎言见衣服挂绳上哗啦啦往下滴水,就一起用了。反正贴身的衣服,也不用那洗。
“晚不在家吃饭,去你树苗他爸那儿。”
“那行。”
程殊在院子里站了会儿,洗手间被占着,就在院里的水池边刷牙,外边路上经过的人,见他都会打招呼。
张老头扛着锄头过去,见到他,乐呵呵笑了,“这阵不吃面了?老婆子念叨你,说你这会儿路过都跑得快,忙着回家干啥呢。”
“回家看狗,给人做饭呢。”程殊刷着牙,话说得精简,其实是两个对象,看五福,给梁慎言做饭。
张老头一听,朝院子里觑了眼,“那小狗捡来的?还做饭,喂那么仔细,以后可看不好家,见人都亲。”
程殊反应过来自己的话有歧义,没解释,偷着笑了笑,“那没有,得教呢。”
“上山去了,一堆活,你建国叔还得几天才回来。”
“那您慢点,小心着脚下。”
他家这位置里山上近,半山腰到山脚一片都是以前开发的耕地,退耕还林的时候,这一片保留了,现在各家都还种着地。
上一辈的观念里,农民哪有不种地的,习惯了手里有点活干。
一早上过去,又过了好几拨人,有跟他家关系近的,也有关系远的,不是谁都跟他家说话。
白天梁慎言都起得晚,他起的时候,程三顺正要出门。
程三顺见着他,一点没觉得有什么,热情地打了招呼,“小梁才起啊,你要睡不好,叔给你介绍个老大夫,以前的赤脚医生,好多人都在他那儿看,好得快。”
梁慎言才醒,意识还懵着,都没听仔细就“啊”了声,等他反应过来,程三顺都出了院子。
他抓了下头发,心想这也就顺嘴一说,没放心上。
“起了?”程殊正在逗五福玩,抓着人前爪抱起来,“我怎么觉得五福胖了不少。”
梁慎言靠在那儿,抱着胳膊问:“又叫五福了,不叫小狗了?”
程殊斜他一眼,对着五福抬下巴逗它,“比起旺财,五福还好点,不然以后它会往外跑了,喊它名这一片的狗都得答应。”
那场面,光想想都够滑稽的。
梁慎言也笑了,问:“那你名呢?”
“那可少了,反正从小到大,没听过一样的。”程殊说完才反应过来,扭头瞪着梁慎言,“你怎么还骂人?”
梁慎言笑着走到他旁边,蹲下来摸了摸五福的脑袋,五福跟他待一起的时间最多,而且还给它很多好吃的,立即用鼻子去蹭他的手。
“没骂人,你名是挺特殊的。”
“都程殊了,能不特别吗?名里就带着。”程殊对着五福皱了皱鼻子,嫌他太势力,见着梁慎言就忘了他。
好歹是他捡回来的,怎么还见利忘义。
“以后要在别处见着这名字,第一反应都得想到你。”梁慎言说。
程殊愣了愣,以后两个字让他想起来,梁慎言不会永远待在这,而半年租期已经过去了三分之一。
低下头,捏捏狗爪子,“那也是。”
他情绪变化太明显,梁慎言看了他一眼,眼里闪过笑意,站起来的时候揉了一下他头发。
“你才摸了狗又摸我头,你还讲不讲究了!”程殊那点摸不着头脑的情绪,一下全飞了,气得瞪梁慎言,伸手想薅他。
梁慎言腿一迈,躲开薅过来的手,“知道为什么叫五福吗?”
程殊烦呢,问:“为什么?”
“五福代表着长寿、富贵、康宁、好德、善终。”
梁慎言回头看向程殊,四目相对,他说:“好好长大吧,程殊。”

周末过完,正好迈入十一月。
前一阵还奔着三十度去的气温,这会儿终于向着十几度出发。才降温没两天,就不少人中招感冒,走哪儿都能听到咳嗽声。
梁慎言才感冒好,免疫还行。程殊底子好,一年少得生病。他俩没事,程三顺可不行,又咳嗽起来。
早上去学校前,程殊朝着房间窗户喊了一声,提醒程三顺记得吃药,听到答应了才走。
走之前还敲了梁慎言的门,告诉他今天有补课,要晚点回来。
他俩是一起醒的,不过梁慎言吃过早饭又倒回去睡,他得去学校。
“骑车小心。”梁慎言还没躺着,拿着手机回消息,听到后朝门外看了眼,“注意车。”
程殊校服里换成了长袖,头发这一段时间都没剪,有点挡眼睛了,点点头说:“那我走了。”
他一走,家里又安静下来,除了不时的咳嗽声。
梁慎言回消息,回的是他哥的。
半夜给他发了一条,他那会儿正酝酿睡意,压根没看手机,他哥连发了好几条,他这会儿再不回,估计得直接打飞的过来抓人。
他这边短信都还没编辑完,那边电话就打了过来。
梁慎言:“。”
成吧,他也懒得打字了。
“什么时候回来?”
开门见山,半点没客气的一句话,勾起了梁慎言的不乐意,靠椅子上,手里转着笔。
“说了不回。”
梁慎行正在去公司的路上,示意司机放慢速度,“你太任性了。”
梁慎言不反驳也不狡辩,“你要问这个,那我说了回不回,这就挂了。”
梁慎行皱眉,说:“那件事是爸不对,但你一走了之,连沟通机会都不给他——”
“停,是他先不沟通,可不是我。”梁慎言听得有点烦了,“挂了吧,你说的我不爱听。”
梁慎行无奈:“那你好歹给他们打个电话。”
“又没事,打什么电话。”梁慎言说了句,“你忙你的,别管我,我想回就回了。”
没给那边再说话的机会,他直接挂了电话。
完了,这会儿更睡不着了。
梁慎言他哥梁慎行,年龄三十,名校本硕,他们那一圈人里的青年才俊,真正做得了实事的人。
别家取名用“言行”两个字,一般都是言在前,他爸另辟蹊径,行在前,很符合他家的风格。
从小到大,他哥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像阴影似的,伴随他跟他那帮朋友的学习生涯。
他倒是不介意,反而和梁慎行的关系一直都挺好,从来没嫉妒,也没觉得父母偏心。
今天的消息换成他爸发来的,他回都不回,直接拉黑,更别说接电话。
点开群聊,关一河还在问他挺好的人到底什么样,能让他家都不回,待在乡下,过清心寡欲的生活。
梁慎言看一眼,懒得回了,说多了腻。他有那心思,只是人家太纯了下不去手,可也舍不得放手,对人家好,招惹人家跟自己走心当朋友,实际心里惦记的还是床/上/那点事,虚伪是真虚伪。
手机丢桌上,梁慎言回床上躺着去了。
这边两人都没起,那边程殊已经到了学校。
把最后一口包子塞嘴里,踩着点进了教室。人还没坐下,教室里四处都是咳嗽声,弄得他下意识想摸口罩戴上。
“你赶紧把口罩戴上吧,大家都感冒了,这天气变得真快。”
程殊坐下后发现前面是空的,转头问过道那边刚说话的舒凡,“芸姐病了?”
“发烧了,甲流。”舒凡擤鼻子,不太舒服,“昨晚发烧快三十九,来之前我还问她,她说得请两天假。”
程殊这会儿才看一眼班里,虽然不至于很夸张座位少一半,但也有六七个请假的。
“二庄跟老王脸色也好差。”
那俩坐教室另一边,离得远。
舒凡趴桌上,看他一眼,“别说了,我都要不行了。你怎么看上去一点事没有?前两年也是,每次这种流行感冒,你都不中招。”
程殊从包里摸出一会儿要讲的卷子,说:“体质好。”
“小柳都中招了,不过症状比较轻,刚还能吃粉,加辣。”舒凡坐起来,“可烦了,吃药就想困,不吃难受。”
“凡姐你别了,休息休息吧。”程殊服了,生病还嫌吃药耽误学习。
高三的早自习一般都是各科拿来背书的时间,今天原本轮到英语,可龙芸芸不在,进来的是他们班主任。
刘班一进教室,大家就哼唧起来,她敲敲桌子,示意大家安静。
“别哼唧了,也就这两学期,以后可没有谁盯着你学,全靠自觉了,把昨天群里布置的题翻出来吧,我直接讲。”
练习册有参考答案,但各科老师自己出的题目,都是改过题干的,顶多能参考思路,有的连解题思路都不一样,错得是各有各的离谱。
程殊经过一段时间学霸的熏陶,知道自己做得是对的,无意识地走起神来。
这一走神,就走了快一天。
哪节课都上得心不在焉,注意力不集中。
老师大多也有点不舒服,提着神讲课,课堂纪律维护不过来,象征性地说了两句。
比起其他人说话、睡觉、悄悄玩手机的,他走走神算小事,一点不起眼。
等放学了,补课间隙时,边上舒凡忍不住给了他一包感冒冲剂,“你也喝点,感觉你这是有征兆了。”
程殊正拿着笔在草稿纸上胡乱涂写,说了声“谢谢”接过来,拿着杯子去前面接开水。
昨天才换的水,今天都快见底。
学校给高三一周安排得有一天补课,就是多上一节课,根据老师那边的时间来安排,不固定哪一科。
这学期都上了好几节,基本都是数学跟物化生。今天是物理,程殊基础最差的一门,属于初中基础没打好,现在跟得很吃力。
更别说难度差太多,就不是一个级别的。
接了开水回到位置上,物理老师卡着六点进来,拿着共振摆球,大家一看就知道这节课难上了。
“还有人要走吗?没有的话,那就开始了。”物理老师是签了定向分到这里的,教了四年,早没了一开始要把每个学生都教好的热情,改成给想学的学生讲好课。
有胆子大,跟老师关系好的人,笑着说:“人家下午就走了,待不到这时候。”
物理老师摇摇头,翻开书,“那行,在的都好好听,有问题及时问,我再多讲一遍。”
药泡好了,程殊却没喝,怕自己一会儿困。
那天跟梁慎言都把话放出去了,该学就得学,物理是弱项,那就一点点补回来,多拿一分是一分。
一道典型的受迫振动和共振题目,曾经出现在力学大题的第二个问里,结合了加速度,不算很难,但错误率很高,题干有陷阱。
听到一半,程殊逐渐跟不上,听得费劲,重点都记了,但再看就会懵,换汤不换药的情况,大概率会做错。
“还有谁——”
程殊正要举手,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他低头悄悄看了眼,是他爸给他打的。
平时他俩基本不打电话,连微信都不聊,通话记录都没多少。
“程殊,低着头看什么呢?题目都懂了?”
物理老师喊了他一声,程殊连忙把手机塞回去,抬起头,难得脸热。他这一心向学的形象才维持了一周多,还没热乎呢。
程殊硬着头皮说:“还在理解。”
物理老师也不是真为难他,敲了敲他桌子,“有什么不懂就问,别等到考场上不会了,那会儿可没人给你讲。”
程殊笑了笑,点点头。
大家都在做改过的题,教室里安静得很,只有笔唰唰写的声音,偶尔嘀咕一两句。
刘班忽然出现在门口,跟物理老师打了声招呼,“那个程殊你出来下,有点事跟你说。”
程殊笔一停,在纸上划了一道,直接破了。
他拿起手机,往外走时,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才走到教室外,刘班脸上表情就变了,看了一眼他,说:“你爸这会儿在卫生院,你赶紧过去。”
程殊站在走廊上,觉得刮起来的风特别冷,一路上的风刮得他脸疼,跟石头打在脸上一样。
那天下午他是怎么从学校出来,又是怎么到医院,他全忘了。
站在急救室外,杨树苗他爸跟几个一块来的人说什么,他全都没听进去,直到护士走过来,喊着谁是家属,他才回神,出了声。
“同学,这些麻烦去交一下,要是有困难,赶紧先去问问亲戚,这边都在用药、用设备,人出来了还得住院。”
一叠薄薄的单子塞到他手里,四周全是打量他的眼光。
程殊站在中间,茫然地抬头看向急救室。怎么早上还好好的,一下人就进去了。
“那个殊啊,要不——”杨树苗他爸跟程三顺得算姨表兄弟,打小认识,关系还算好,“叔先给你垫着,等年前补贴发下来你再给。”
程殊摇了摇头,拿着一叠缴费单。
“谢谢叔,不用,我——”后面的话他没说,他家那点底,全镇都知道,说有钱都知道是骗人的。
他爸一向是有一分用一分,兜里比脸上干净。
杨树苗他爸可怜他,说:“你还是个娃娃,叔给你拿去交,你等着。”
程殊立即叫住他:“我回去拿钱,这不有人交房租。”
程殊不敢再待下去,那些目光太刺眼了,没有恶意,却比恶意更伤人,他从小见得太多,却没办法习惯。
边往外走边把缴费带塞口袋里,到后面几乎是跑着骑上自行车,赶回了那个破房子。
灯远远就亮着,进了院子,梁慎言坐在那儿,五福趴在他脚边,他弯着腰用一根火腿肠逗狗玩。
程殊从自行车下来,顾不上车放好没,几步走到梁慎言面前,低下头看他手里的那根火腿肠。
他查过的,一根肠就小十块钱。
“言哥。”
梁慎言在他进来那会儿就听到动静了,不过没有抬头,听到这一声才抬起头,脸上的笑收了起来。
程殊攥着的手贴着裤子,几乎要用力到肩膀耸起,才能不发抖,“跟我去交钱。”
梁慎言把手里的火腿肠放地上,直起腰看程殊,没有说话。
天太黑了,黑到就算远离开了灯,也不完全看得清彼此眼里的情绪,尤其是他们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程殊鼻尖发酸,快要把嘴唇内侧的肉给咬出血,“我跟你睡。”
他才说完话,梁慎言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不是上回拦住程三顺那种生气,是冷得吓人,像是飓风之下的空气,令人喘不过气。
过了不知道多久,程殊额头的汗已经顺着滚到眼角,刺得他眼睛疼,他才听到梁慎言的声音。
“程殊,我喜欢男人。”

第30章
趴在地上的小狗什么都不知道,叼着火腿肠吭哧吭哧地吃着,不时仰着头想要找他们玩,但今天两人谁也没理它,连声儿都没出。
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变的,可能是下午,可能更早点,风吹过来都带着凉气。
程殊偏瘦,身上校服当初为了能穿久点买的最大号,这会儿里面空荡荡的,风一个劲儿地往里灌,冻得他背心发凉。
“我喜欢男人”几个字,明明语气没什么特别,却像一锤砸在他的痛觉神经上,疼得耳鸣了一般,意识抽离了身体,站在那儿动弹不得。
眼睛也难受。
汗滚到了眼角,洇开后,刺得他快睁不开眼,眼眶红了不说,眼泪窝在眼眶里打转。
小狗突然叫了一声,程殊猛地惊醒过来,没偏开头,对上梁慎言的眼睛,动了动嘴唇,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发出了一个单音节,“哦。”
他什么都说不了,也没法说。
话是那样的,怎么解释都显得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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