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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难养(杳杳一言)


整个王府看不见一点鲜亮的色彩。
林羡玉的心里不免失望,虽然他没期待赫连洲的王府像皇庭那般豪华,但作为军功甚伟的二皇子府邸,起码应该比都城里其他达官显贵的府邸好一倍吧,结果连一半都没有。
阿南在侯府里住的耳房都比这间屋子好。
虽然失落,但他依然能够感觉到萧总管的用心,他回身朝萧总管道谢,萧总管笑道:“这是老奴应该做的,王妃还有什么需要?”
想到阿南的耳房,林羡玉忽然反应过来:“阿南是从小服侍我的宫人,他住哪里?”
这间屋子似乎没有为小厮准备的耳室。
“下人都统一睡在西边的罩房里。”
阿南立即说:“萧总管,我自幼便在公主殿下身边服侍,从洗漱更衣、一日三餐,再到夜里起夜盖被,都得我寸步不离地照看着,公主夜里口渴了冷了热了,都要喊我,我若是住在西边的罩房里,怕是不方便的。”
林羡玉提议:“不如在屏风这里添张床?”
“这……”萧总管有些为难:“王府里从来没有女眷,王爷也不需下人近身伺候,老奴便忘了这一遭,可是过两天王爷和公主就要成婚了,在公主的床边摆一张下人的床,会不会……”
看来赫连洲没把他是男人的事告诉萧总管,萧总管还以为他是真正的王妃。
阿南长得并不女相,也没有刻意作出太监的模样腔调,虽然林羡玉说阿南是他的贴身宫人,萧总管便信了,但若他回过神,细细一琢磨便能反应过来,阿南根本就是个男孩!
若林羡玉强行给阿南添床,同住一屋,势必会引起萧总管的疑心。
这可怎么办?
“萧总管!”
有下人急匆匆跑来说:“萧总管,请您去一趟前厅。”
萧总管闻言,歉然道:“王妃稍等片刻,老奴去去就来。”
林羡玉立即说:“总管请便。”
萧总管走出去问:“什么急事,非要赶在这时候?”
下人随他往前厅走,汇报道:“总管,王爷让您找人把王府门口的屋檐和望柱都重新刷一遍朱漆,石阶重砌,匾额也换成新的。”
“什么?”萧总管难以置信。
“王爷还说,先从账上支,若不够,就把预留给下个月赈济灾民的钱先拿出来用。”
萧总管离开之后,林羡玉和阿南坐在圆桌边,表情凝重,齐齐皱着眉头。
阿南怕府里的人怀疑林羡玉的身份,劝道:“殿下,要不然就这样吧,我晚上陪您到三更天,您一般三更天之后就不容易醒了,等您睡熟了我再回罩房。”
“你会很累的。”林羡玉不忍心。
“可是您身份要紧。”
“我去找赫连洲,只能让他来解决了,”林羡玉攥紧拳头,深吸了一口气,安慰阿南:“阿南你放心,我一定帮你争取到一张床。”
说罢,就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屋子。
他循着记忆去寻找赫连洲所住的主堂屋,可是王府里下人太少了,也不知被萧总管安排去做什么事了,林羡玉竟连个问路的人都找不到。他一路往前走,经过了三四个屋子,两条腿都走酸了,还是找不到赫连洲。
正急得直转圈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句熟悉的低沉声音,“你在做什么?”
林羡玉猛一回头,看到赫连洲站在不远处的回廊里。
他立即露出笑容,小跑着过去,芙蓉色的衣袂飘然而起,像只蝴蝶,他熟稔地抱怨道:“你去哪里了?我都找不到你。”
赫连洲继续往屋子里走。
林羡玉又追上去,跟在赫连洲身后,嘴里抱怨个不停:“哎呀哎呀你走路能不能慢一点?为什么步子跨那么大,我还腰酸背痛着呢。”
他的声音又细又软,每句话的末尾都是从嗓子里哼唧出来的,像有一根羽毛轻轻地搔着耳廓,赫连洲觉得他今天格外烦人。
耐心告罄,赫连洲这次没有放慢速度等他,径直走进屋子。
林羡玉站在门口,好奇地张望。
赫连洲的屋子比起他的更宽敞些,但光线黯淡,陈设很少,原本应该放屏风的地方,被他放了盔甲和錾金枪。
赫连洲在桌案后坐下,看到林羡玉还站在门口张望,蹙眉问:“你不进来?”
林羡玉扭扭捏捏,“你没让我进来。”
他有这么乖?
赫连洲瞥了他一眼,而后翻开纳雷送来的文书,冷声道:“有事就说。”
林羡玉立即扬起笑容,走到赫连洲面前。
他看了看周围,见没有其他人在场,才委屈巴巴地说:“我今天差点摔倒了。”
赫连洲抬眸看他。
林羡玉手舞足蹈:“靠近后院的一处台阶,石头都松动了,我一踩上去,身子就往后仰,幸亏抱住旁边的柱子才没摔倒。”
他趴到桌案上,被两只手并到一起,举到赫连洲眼前:“柱子上有裂口,我的手都擦破皮了。”
除了一点红痕,赫连洲没看到半点擦伤,“破在哪里?”
“我心里,好痛的。”
赫连洲懒得应付他,“出去。”
“我来是有正经事的,”林羡玉左右看了看,小声说:“我想求你一件事,就是……就是能不能在我的屋子里给阿南添一张床?我不想让他去下人的罩房里睡,阿南从小就是我的书童,一直住在我身边,我离不开他。”
赫连洲翻文书的手微顿。
“小床也可以,或者……”林羡玉得寸进尺,开始妄想:“可不可以在我的屋子旁边建一个小屋子,给阿南住,中间留一个小门就行。”
“你多大了,还不能一个人睡觉?”
“不能,”林羡玉理直气壮:“我会害怕的。”
“那就从今天开始锻炼一个人睡。”
林羡玉吓得连连摇头,“不要,不要,你知道北境夜里的风有多可怕吗?像狼嚎一样,在军营的时候,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
“有他,你就能睡着了?”
“他在我就会安心很多,其实在我心里,阿南早就不是书童了。”
赫连洲面无表情地放下纳雷呈上来的文书,又拿起桌案上的另一本。
林羡玉继续说:“他是我的家人。”
赫连洲眉梢微挑,翻过一页。
“本来和亲名单上是没有他的,他偷偷溜进礼队,跋涉千里陪我来到北境,吃了好多苦,但他一句抱怨都没有,其实他比我还小两岁呢……”林羡玉都快把自己说哭了,眼圈通红,可赫连洲依旧无动于衷。
他用指尖戳了戳赫连洲的牛皮护腕,不满道:“你又变回之前凶巴巴的样子了,我们不是说好的永结同心吗?”
“我没说。”
“可你没有拒绝,”林羡玉歪着头,盯着赫连洲的眼睛,“难道你不希望我站在你这边?”
“你站在我这边有什么用?”
林羡玉噎住,他好像是没什么用。
他眼里的星光点点迅速落寞下去,委屈地抽了抽鼻子,“你也觉得我没用,我知道的,你们都觉得我是草包,没有人在意我……”
赫连洲欲言又止。
林羡玉把脸埋在胳膊上,呜咽声更重。
赫连洲最受不住他这副样子,更听不得他的哭声,整个人烦躁愈盛。本想斥他只会哭,可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只能无奈道:“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让萧总管从账上支。”
林羡玉立即抬起头,眼里满是狡黠,眼泪荡然无存,他得逞地问:“真的吗?”
赫连洲:“……”

“其实……”
林羡玉愈发得寸进尺,他趴在赫连洲的桌案上,胳膊肘撑着身子,两只手掌心相合,做出祈求的动作,“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赫连洲只觉鼻间充斥着恼人的香味,蹙眉问:“什么?”
“你可不可以跟萧总管解释一下我的身份?他还以为我是真正的公主呢,跟我说什么开枝散叶的事……”林羡玉窘迫地捏了捏手指尖。
赫连洲抬眼看他。
“总之,我和阿南住在一处,势必要引得他起疑心的。我看萧总管是个忠仆,你跟他解释清楚,我的日子就要过得轻松些了。”
“知道了。”
没想到赫连洲这般好说话,林羡玉歪着头看他,眼睛瞪得溜圆,“真的吗?”
赫连洲继续看文书,没理他。
“你不说话就等于答应了,”林羡玉观察着赫连洲的表情,试探着问:“是不是?”
赫连洲还是摆着一张冷脸,幸好林羡玉已经习惯,笑嘻嘻地说:“那就一言为定!”
正要离开时,他又想起萧总管说的话,思忖片刻,一声不吭地将手腕上的玉镯摘下来,放在赫连洲的手边,说:“不要挪用赈济灾民的钱,你帮我把这只玉镯当了吧,算我自掏腰包给阿南盖屋子,剩下的钱慢慢用。”
那玉镯莹润细腻,是上好的羊脂玉。
赫连洲很快反应过来,“萧总管对你说了什么?”
“没、没有啊……”林羡玉支支吾吾。
“把东西拿回去。”
“为什么?我也想为灾民尽一份心意。”
赫连洲沉默片刻,眼中些许迷惘,随后又兀然移开视线,冷声说:“不需要。”
“我——”
赫连洲打断他,“拿回去。”
这次是不容置喙的语气。
林羡玉刚刚还雀跃的心情瞬间变得沮丧,赫连洲总是时好时坏,每当他认为他们之间有共同的秘密,就可以拥有心照不宣的默契时,赫连洲就会用一句冷冰冰的话打破他的美梦。
林羡玉撑着胳膊站起来,委屈道:“我明明是好心,你总是这样,无缘无故地凶我。”
他小声咕哝:“我爹娘从来不凶我。”
赫连洲还是垂眸看着文书。
林羡玉只觉鼻翼发酸,气呼呼地走了。
回后院的路上,林羡玉越想越生气。正好看见廊柱下有一块拳头大的石头,便将它想象成赫连洲,一脚踢出老远,叉腰道:“凶什么凶?你以为本世子很怕你吗?我才不怕你呢!”
发泄了一通,又无人应。
他回头看了眼赫连洲的屋子,扭头离开,穿过主堂屋右侧的小巷子,回到后院。
阿南正在铺床,听到林羡玉的脚步声,立即迎了出来,“殿下,怎么样?”
林羡玉脸上不见笑容,阿南安慰道:“没关系的,殿下,我睡哪里都行。”
林羡玉却说已经办妥。
他向阿南描述了刚刚发生的事,挤着脑门模仿赫连洲的表情,然后一屁股坐在床边,抱着胳膊说:“我再也不要跟他说话了!”
“反正现在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我已经作为公主嫁进了怀陵王府,他不能拿我怎么样。”
林羡玉强调道:“我再也不理他了!”
阿南面色为难,也不知道该怎么哄,只能用其他事让林羡玉分心:“殿下您看,礼队把您的行李都送过来了,左边的箱子是装衣裳的、装首饰的,右边那个箱子是侯爷和夫人给您装的,都是您喜欢的物什。我帮您拿出来,摆得像以前的屋子一样,好不好?”
“摆得再像,也不是以前的屋子。”
林羡玉看了看四周,只觉得单调、沉闷。
王府里的一切都是死气沉沉的。
朱漆斑驳的屋子、狭长的走廊、空旷的土地、黑魆魆的禁室,几棵还未长出新枝的树,不见半点鲜活的气息。若不是挂了红绸子,压根看不出这是一座即将办喜事的府邸。
这里的一切,都和赫连洲一样。
林羡玉恼道:“一点意思都没有……”
阿南把林羡玉从小到大最喜欢的五只金葫芦挂在床头,林羡玉就坐在床边,呆呆地望着,时不时用手拨一拨,金葫芦碰撞在一起,左右摇晃,让他想起许多儿时的光景。
阿南拿出一个物件,林羡玉指挥他摆放。
有了瓷瓶和文房四宝的装饰,这屋子才勉强能入林羡玉的眼。
阿南又从箱底翻出几匹软烟罗,是之前林羡玉之前在鸣乐坊结识的几位红颜知己送给他的,芙蓉色的软烟罗,摸起来柔软光滑,如烟似水。林羡玉突发妙想:“阿南,把床帐换成软烟罗吧,我不喜欢这张床现在的样子。”
造型简单的楠木罗汉床,既没有镶嵌宝石,也没有精美的雕花,看着好生单调。
阿南自然不会反对,他踩着凳子将原来的床帷拆下来。林羡玉站在一旁,两只手举起芙蓉色的软烟罗,转了个圈,猝不及防地,隔着芙蓉色的烟纱看到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赫连洲走了进来。
风吹动烟纱,芙蓉色透着傍晚时分的日光,柔和了赫连洲身上冷冽的气息。
幽怨的情绪后知后觉地涌上来,林羡玉慢慢放下手,将软烟罗抱在怀里,一抬头就迎上赫连洲的目光,他朝赫连洲哼了一声。
赫连洲微微挑眉。
气性这么大。
“你来做什么?”
听到林羡玉的说话声,阿南连忙下了凳子,走到门口向赫连洲躬身行礼。
“镯子。”赫连洲总是言简意赅,他把羊脂白玉镯放到桌上。
林羡玉立即拿过来,重新戴到手腕上。
他刻意把手举到赫连洲面前,赫连洲一时分不清羊脂玉和林羡玉的手腕哪个更白一些。
林羡玉气鼓鼓地说:“多谢王爷归还手镯,你放心,我今后再也不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了,我知道北境的一切都与我无关。”
阿南在一旁紧张地不敢出声,只小幅度地拽了拽林羡玉的袖子,让他少说点。
林羡玉还没消气,继续说:“你如果一直把我当仇人,何必救我?”
赫连洲负手而立,并没有道歉的意思。
林羡玉和这人没法交流,因为赫连洲根本不理他。
不理就不理,林羡玉也转过身子,抱着软烟罗走到床边,一把扯下阿南拆了一半的厚重床帷,还没将软烟罗挂上去,身后忽然传来赫连洲的声音:“夜里会冷。”
林羡玉意识到赫连洲说的有道理,但还是赌气,偏要把烟纱往上挂,背对着赫连洲说:“冻死我不是更好?”
阿南连忙跑过来帮他,主仆俩忙活了一阵子,再回头时,赫连洲已经离开了。
林羡玉兀然停下来,阿南小声说:“殿下,王爷说得好像没错,夜里的确会冷。”
林羡玉叉腰道:“你站哪边的?”
阿南耸耸肩膀,不说话了。
到了夜里,赫连洲的话果然应验,林羡玉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地打,阿南连忙把刚加热好的汤婆子塞到他的被窝里,可林羡玉还是冷,手脚冰凉。
就在这时,萧总管赶了过来,在门外敲了敲门,说:“殿下,老奴来给您送些御寒的东西。”
林羡玉倏然睁大眼睛。
他朝阿南点了点头,阿南立即去开门。
萧总管说:“殿下,虽是三月,夜里还是凉的,您从南方来,受不住这样的冷,老奴做事不仔细,现在才想起来给您送火盆来。”
林羡玉坐起来,躲在烟纱里。
阿南连忙拿来一件大氅裹着林羡玉,萧总管说:“王爷跟老奴说了殿下的身份。”
林羡玉这才松了口气。
萧总管让几个下人端进来一只硕大的五足八方铁火盆,还有一筐白炭,下人离开后,萧总管介绍道:“这是去年月遥国国主送给王爷的银骨炭,无烟无尘,能长时间不熄灭,还有淡淡的香味。王爷不怕冷,又常年在军营,这银骨炭放在储帐里从来没用过,正好拿来给殿下取暖,老奴这就帮殿下把炭烧起来。”
他蹲下来烧炭,阿南在一旁学。
林羡玉在烟纱后面捏了捏手指,小声问:“萧总管,他——王爷是怎么跟你说的?”
“王爷说您也是无辜的。”
林羡玉睫毛轻颤,呼吸都乱了。
“最近一段时间,城里的确有许多风言风语,对王爷不太好,”萧总管叹了口气,无奈道:“人心就是这样的,像草原上的羊茅草一样,风往哪边刮,草就往哪边倒,但是王爷说他不在意,也不需要用一条无辜的人命去证明什么。”
林羡玉怔然失神,差点将手指尖捏痛。
“跟殿下说句心里话,老奴今天听到殿下身份的时候,心真是凉了半截,老奴不懂国家大事,但老奴是看着王爷长大的。王爷六岁时来到王府独居,身边只有我们这些老家伙,老奴一直是希望王爷早日成家,有妻儿相伴。”
林羡玉低下头,心中莫名蒙了一层雾。
“但王爷说得也对,殿下是无辜的。”
萧总管用火钳子拨弄了发红的银骨炭,继续说:“老奴想了一下午,到了晚上才想通,殿下年纪还这么小,离开爹娘千里迢迢来到我们这里,还险些在苍门关丧了命,纵使外面骂得再厉害,这罪过也不能盖在殿下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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