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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难养(杳杳一言)


赫连洲望向他,平静道:“我做任何决定都有我自己的考量,与你无关。”
林羡玉低下头。
赫连洲负手而立,看了眼远处西沉的太阳:“落日之前要到下一个驿点,还是出发吧。”
林羡玉这次终于乖了,“好。”
随后又说:“多谢。”
赫连洲没做回应。
林羡玉回到马车里,许久才缓过神来。
夜深了,队伍还在行进,林羡玉掀开帷裳,先是看到了草原上的满天繁星,随后便在队伍尽头看到了赫连洲,赫连洲跨坐在高大的银鬃马上,夜色中,脊背始终挺拔。
林羡玉躺了回去,喃喃道:“他牺牲很多,但我也是无辜的,我难道就该死吗?”
“当然不是,您和王爷都是好人,”阿南替他盖好被子,轻声说:“别多想了,殿下。”
林羡玉闭上眼睛。
可是没过多久,又被颠醒。
他就这样反反复复睡睡醒醒,直到天亮。
哪怕一天休息两次,也救不了林羡玉快被颠断的腰背,隔老远都能听见他的呜咽声,不知道的,还以为马车里发生了什么。赫连洲偶尔经过,冷声说:“安分点,不许哭了。”
林羡玉忍了一会儿,随后哭得更凶。
没一会儿,赫连洲让人送来两条厚实的羊皮毯,林羡玉躺在上面,这才捡回一条小命。
第三天的下午,连羊皮毯都失去了作用,就在林羡玉呜咽着说“我要受不了了”的时候,阿南惊喜道:“殿下,我们到都城了!”
林羡玉立即停止抽泣,豆大的泪珠还挂在眼角,就急匆匆爬到轩窗边,撩开帷裳。
两个脑袋凑在一起,呆呆地看着。
“这……就是北境的都城吗?”
与烟柳画船风帘翠幕的祁国不同,北境是犷悍粗放的,为了抵御风沙,房屋都用厚重的砖石搭建而成,放眼望去,只看到一片黑压压的屋脊。这里不论男女都穿着圆领左衽窄肩的长袍,纹样朴素,花色以深红深绿或者黑白为主,外穿抗寒的皮草马褂或者坎肩,脚蹬长筒皮靴,身上很少有金饰玉石点缀。
市集上还算热闹,有卖铁器的,有酒肆,还有卖杂货的,但是没有林羡玉最爱的布庄和珠宝楼。
“殿下,您看那边!”阿南指向南边。
林羡玉望过去,看到一排白色毡帐。
正疑惑着,纳雷骑马过来,笑着说:“公主受累了,那是毡帐,每当节日时,达官显贵们便会聚到这里,举行各种各样的游戏。”
林羡玉觉得好生新鲜:“我以为北境人都生活在草原上,只住帐子,没想到还有屋子。”
“百年前,北境人的确是顺寒暑逐水草而居,住的都是毡帐。可是天灾频繁,连续几次百年难遇的风霾几乎摧毁了草原上的所有。于是北境先祖痛下决定,带着几十万人南迁至都城,以砖石为屋,养兵轻赋,重农重商,随后州郡纷纷效仿,在草原边界修建城池。晃眼间百年过去,就变成殿下现在看到的样子了。”
林羡玉恍然大悟。
纳雷去队伍前列找赫连洲,林羡玉转头看向远处的市集,心想:这都城虽然比我预想中的好很多,可是比起祁国,还是相差甚远。
听说祁国公主的到来,都城的百姓们都好奇地赶到宫门口,挤在路边看祁国的红顶马车。原本宽敞的街道瞬间变得熙熙攘攘,但林羡玉没有从吵杂的人声中听出欢迎的意思。
有人说:“怀陵王殿下娶了祁国的公主,成了祁国的女婿,那他将来还要领兵南下吗?”
有人说:“这不就是祁国的用心?”
还有人恶狠狠地说:“公主来了也没用!”
乌力罕说的一点都不夸张,何止是西帐营,整个北境的人都不欢迎他的到来。
林羡玉吓得不敢出声,仓惶地看了一眼阿南,阿南也害怕,但还是安抚地拍了拍林羡玉的手。
马车徐徐进入宫门。
喧哗渐止,林羡玉刚舒出一口气,刚想撩开帷裳偷看一眼,就撞上赫连洲的视线。赫连洲站在马车边,说:“下来,随我进宫面圣。”
来到都城之后,赫连洲变得更冷淡了,他好像比林羡玉更不喜欢都城。他穿着一身玄色锦袍,添了几分华贵,脸色却比衣裳更黑,林羡玉根本看不出他的情绪,只觉得害怕。
赫连洲不耐烦地催促:“时候不早了,现在就下车。”
林羡玉还是不敢动,低着头小声咕哝:“你不是说以后……不会那么凶的吗?”
赫连洲一时哑然。
林羡玉小心翼翼地推开马车的舆门,探出身子,他今天穿了一件芙蓉色的圆领广袖长袍,外面披了一件白色鹤氅,梳着女子的发髻,两侧各有一串流苏垂下来,衬得明眸善睐,唇红齿白,看起来真像个女孩儿。
赫连洲微怔,而后迅速移开目光。
林羡玉环顾着陌生的皇庭,一种不知今后命途如何的恐慌感席卷而来。
就在这时,赫连洲朝他伸出了手。
这回换作林羡玉愣住,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良久才反应过来,他试探着把手放在赫连洲的手上,可赫连洲的指腹和手掌上有一层坚硬粗糙的茧,他下意识缩了缩胳膊,又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牢牢握住。
他踩着马凳走下来,赫连洲便松开了他。
林羡玉抬眼便看到和祁国皇宫一样巍峨森严的宫殿,殿前站着两列身穿细鳞盔甲的侍卫,身穿绛红色长袍的中常侍拾阶而下,走到赫连洲面前,恭敬行礼道:“见过王爷。”
他又望向林羡玉,先是躬身行礼:“见过嘉屏公主,公主万安。”
而后他打量了一番林羡玉,笑道:“真是想不到,公主要比北境的姑娘都要高一些呢。”
这话如一声惊雷,吓得林羡玉瞳孔震颤,呼吸都乱了方寸,长久的隐忧在这一刻爆发。
他虽容貌柔和,男生女相,穿着公主衣裳并不违和,但依旧是男人的体格和身量,若是仔细辨看,还是能发现异样的。
正要解释,只听赫连洲沉声道:“常侍要让公主知道,北境皇庭里的人都是这般没规矩?”
中常侍脸色一讪,忙给林羡玉赔罪。
林羡玉依旧担心身份暴露,中常侍转身后,他特意微微屈膝,垂落肩膀,又低下头。
耳边传来一声:“不用。”
林羡玉抬起头,看到赫连洲正看着他,眸色平静,“没人敢拿你怎么样。”
赫连洲的声音有种很奇特的力量,明明很冷淡,甚至有些不近人情,可总是能让林羡玉迅速平静下来。
林羡玉深吸一口气,他对自己说:“玉儿不怕,爹娘在京城里保佑着你呢。”
三个多月的跋涉,险些丧命的苍门关,都熬过来了,还怕这道小小的宫门吗?
两人一同拾阶而上。
德显帝刚过了花甲之年,却因多病缠身,面色极差,太子在一旁服侍。
见到赫连洲身边的嘉屏公主,太子的脸上露出了充满深意的笑容。
太子赫连锡为皇后所出,比赫连洲年长两岁,两人虽是兄弟,相貌却大相径庭。太子颧骨凹陷,鼻梁尖削,两腮无肉,笑起来空扯脸皮,像是皮笑肉不笑,林羡玉明明是第一次见他,却不由得从心底里生出一丝寒气。
林羡玉将祁国皇帝准备的国礼呈上。
德显帝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一切都由太子代办。待所有礼仪结束后,太子说:“二弟,你少年丧妣,离群索居,又常年在军队里,一晃就到了而立之年。现在能与公主结为连理,也算了却父皇的一份心事。”
他声音含着笑,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林羡玉在袖中握紧拳头。
这一切明明是太子害的……
赫连洲说:“也了却皇兄的一份心事。”
太子笑而不语。
中常侍高声宣读完和亲帖书。
林羡玉和赫连洲一同朝向德显帝,行跪拜礼,面圣的仪式才算结束。
赫连洲没作停留,带着林羡玉离开。
林羡玉紧紧跟着,他能感觉到赫连洲从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寒意,他感同身受。即将下台阶时,他突然攥住了赫连洲的袖摆。
赫连洲回头看他,林羡玉低声说:“你别走得那么快,我跟不上了。”
赫连洲眉头微蹙,放慢了步速,林羡玉乖乖跟在他后面,不敢偏离半步。
上马车前,林羡玉忽然想起太子的话,
少年丧妣……林羡玉偷偷看了一眼赫连洲,心想:他的母妃很早就去世了吗?
赫连洲究竟在怎样的环境里长大,才长出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格?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对赫连洲说:“太子没说错,我们永结同心。”
赫连洲的瞳孔微微一震,尚未开口,就看到林羡玉狡黠的笑容。林羡玉小声说:“你帮我保守秘密,我站在你这边,我们是一条心!”
原来是这样的永结同心。
林羡玉见赫连洲没反应,又语气坚定地强调了一遍:“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他耳边的流苏随着他的动作晃了又晃。
赫连洲愣在原地,半晌才移开目光,哑声说:“回王府吧。”

赫连洲的怀陵王府设在皇宫的西边。
林羡玉一路看了好多达官显贵的府邸,到了怀陵王府门口,脸上笑意顿消,眨了眨眼,难以置信地问:“这就是怀陵王府?”
虽然也是一座规模宏大的王府,有前厅、中堂、后堂共七间,但看着却朴素陈旧,虽然为了迎接婚礼,王府的人已经在檐下挂了许多红绸子和红灯笼增添喜气,还是遮掩不住门口黯淡的雕花屋檐和斑驳的望柱,只剩门匾上的“怀陵王府”四个字还能看出金漆。
林羡玉不免有些失望,小声嘀咕:“怎么和军营差不多啊?”
乌力罕刚下马就听到林羡玉的嘀咕声,虽气上心头,但他强忍着没有发作,只冷哼了一声,“王府的条件就是如此,自然比不上您的宫殿,公主若是不满意,大可以住到别处。”
林羡玉忍不住呛他:“对不住了,左将军,我不仅要住在这里,还要住很久呢!”
“你!”
乌力罕刚想找马鞭,就听见林羡玉笑嘻嘻地说:“你的马鞭被没收了,看你怎么办!”
余光瞥见赫连洲走过来,乌力罕强压下怒火,对赫连洲说:“王爷,公主嫌弃王府条件简陋,说这儿和军营差不多。”
林羡玉连忙下马车解释,“不是,我没有,他污蔑我!”
赫连洲抬头看了眼,像是第一次意识到屋檐的斑驳,又细看了几眼,但没说什么。
“我没有嫌弃,”林羡玉小声说:“就是……就是有点……”
他想了想,还是没说出口。
赫连洲没追问,只说:“我已经让人把后院收拾干净了,你以后就住在那里。”
“后院?”
正说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从府中走出来,穿着深灰色的长袍,一见林羡玉,便要行跪礼,林羡玉忙将他扶起,“免礼免礼。”
老人家躬身行礼,恭敬道:“老奴参见王妃,王妃金安。”
他是第一个冲着林羡玉喊王妃的人,这叫法听起来实在陌生,在场的人里除了赫连洲,都有些惊讶。林羡玉更是局促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忙往赫连洲身后躲了躲。
乌力罕看到他那副狐狸精的样子就来气,扭头哼了一声。
赫连洲介绍道:“这是萧总管,他负责王府里的所有事,你有什么需要的,就同他讲。”
林羡玉点了点头。
赫连洲让萧总管带着林羡玉和阿南在府里逛一圈。
“你不……不陪我吗?”林羡玉问。
赫连洲皱起眉头,像是不明白林羡玉为何如此粘人,“我有军务要处理。”
林羡玉有些失望,“哦。”
萧总管好像对王妃到来这件事期待已久,林羡玉刚迈进王府大门,他就开始热情介绍:“王妃,这是王府的前厅。”
林羡玉还没习惯别人叫他“王妃”,下意识回头找赫连洲,可是赫连洲去处理军务了。
不知缘何,进入北境都城之后,他愈发依赖赫连洲,赫连洲不在时,他就会感到不安。
“王妃请随老奴从这边走。”
林羡玉恍然回过神,看到萧总管站在一条狭长的回廊前,檐柱上的朱漆早已暗淡。
他往前迈了一步,跟上萧总管。
“王爷生活简朴,吃穿用度上从不讲究,军营里什么样,回府里还是什么样,每个月的俸禄有一大半都拿出去赈济灾民,所以府里有些要修缮的地方就一直搁置着,久而久之就显得简陋了,还望王妃不要嫌弃,这些日子老奴和府里的下人们一直在打扫,所有横梁廊柱都擦了三四遍,都是干干净净的。”
听了萧总管的话,林羡玉为自己在门口说的话而愧疚,他说:“辛苦萧总管了。”
“王爷军务繁忙,平日里很少回来,所以府里的下人也不多,除了老奴,就只有四个门房,两个马夫,三个厨役,和四个打扫洗衣的杂役,都是在这里干了十几年的老人了。”
阿南脱口而出:“还没服侍殿下的人多呢。”
萧总管叹了口气,“殿下六岁出宫,独自在王府里生活,十二岁又去军营,他习惯了独来独往,也不要下人服侍,再加上没成亲……”
林羡玉好奇地问:“他之前为什么不成亲?”
“王爷说未立业便不成家,这可把老奴急坏了,”萧总管朝林羡玉笑了笑,说:“老奴盼了十年,终于把王妃给盼来了,只等王妃为王府开枝散叶,到时候王府可就要热闹起来了。”
林羡玉:“……”
开枝散叶?我?
一旁的阿南没憋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萧总管疑惑:“这是怎么?”
林羡玉朝阿南使了个眼刀,然后对萧总管说:“没什么,您继续介绍吧。”
再往前走,萧总管指着一间屋子说:“这是乌将军的住处。”
林羡玉惊讶:“他住在王府里?”
“是,他自幼跟着王爷,一直住在这里。”
“他父母呢?”
“乌将军的爹原是王爷的部下,十年前在清剿山匪时以身殉国了,王爷见孩子年幼可怜,便将他带在身边,教他骑马习武。乌将军从小就崇拜王爷,简直到了奉若神明的程度,听不得任何人说王爷的坏话,为了这事,他得罪了不少达官显贵,但他一点儿都不在乎。”
林羡玉在心里呜呼哀哉,和乌力罕同住一个屋檐下,他今后定是没有好日子过了。
穿过狭长的回廊,萧总管一路介绍:“前面是正堂,也是王爷的起居之所,穿过前面这条路,就是后院了,后院是整个王府里最宽敞的地方,王爷前日差人送信回来,让我们将后院里外打扫干净,桌凳和罗床都换了新的。”
林羡玉有些惊讶,“前日?”
“是,”萧总管笑了笑,说:“虽然老奴不太理解,您为什么要住到后院,但是既然王爷这样叮嘱了,那我们下人就照办。”
林羡玉一哂。
余光一瞥,见到主堂屋后面有一间小屋子,大门紧锁,像是尘封已久。
林羡玉问:“那是什么?”
萧总管变了脸色,歉色道:“那是王府里唯一不能进的地方,只有王爷能进,连老奴和乌将军都不曾进去过,老奴也不清楚。还请王妃谅解,王妃只当那间屋子不存在就行了。”
林羡玉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难道藏了奇珍异宝?
正想着,无意踩中松动的台阶石,差点就要摔倒,幸亏他一把扒住了旁边的廊柱,才得以站稳,阿南也眼疾手快地从后面托住他。
萧总管吓丢了半条老命,连忙跪下来:“是老奴的过错,害王妃受了伤。”
林羡玉看着自己的手掌,一时用力,掌心通红,还微微发热,疼得他直撇嘴。
阿南心疼他家世子,抱怨道:“总管,台阶都成这样了,还不更换吗?”
萧总管说:“老奴这就去想办法。”
林羡玉本来是要发作的,可看着萧总管的仓皇样子,他又不忍心,只好说:“我没受伤,萧总管快起来吧。”
他把手给萧总管看,“看,没事的。”
萧总管这才松了口气,连声说:“老奴待会儿就找人来修。”
他们走进后院,后院的确是最宽敞的,只有一间屋子,屋前有一座方亭,亭子里空无一物,亭子四周尽是荒地。
“原本长了许多杂草,听闻公主要来,老奴连夜带人除了草,铺了碎石子。”
林羡玉小心翼翼地踩着碎石子走到屋前。
这就是他要住的地方么?
屋子里的陈设和他预想中一样简单。
一张木屏风隔断内外,外面有桌有椅,里面是一张罗床,上面铺了厚厚的褥被,旁边是一张梳妆台,台上摆了只铜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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