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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难养(杳杳一言)


这夜,他在后院的石阶上坐了很久,直到远方的天际泛起鱼肚白,他才缓缓起身。
彻夜未眠,回房之后竟也不想睡,他继续处理桌上的军文,乌力罕在回西帐营的路上,发现了太子心腹的可疑行迹、满鹘将军在渡马洲一带发现了受灾的流民、纳雷查到这两个月兵器监的账目存在问题……
他实在有太多太多事需要处理。
北境像一个蠹虫侵蚀了内脏的庞大躯壳,里面爬满了贪官污吏、结党营私和民不聊生。赫连洲需要把这些蠹虫连根拔起,才能让北境重获往日荣光。这不是一日之功,古往今来有多少人死于匡扶正义的路上,赫连洲无法保证成败,更不能让林羡玉陪他受苦。
他用尽所有大道理说服自己,眼前却还是浮现林羡玉那双失望到透顶的眼。
他怎么会让深爱的人如此失望?
两只手抖得太厉害,赫连洲放下手中的文书,低下头,两行泪从颊边落下。
六岁离宫后,他再没哭过。
八岁练武时,师傅为了锻炼他的血性,逼着他一刀杀死一只羊,他只僵硬了一瞬,便提刀刺去,白羊在痛苦尖鸣中倒下,鲜血喷洒在赫连洲的身上,后来他在战场上杀了数不清的人,从不留情,他以为眼泪、脆弱、瞻前顾后这样的词,永远和他无关。
谁知道第一次动心,就把最不堪的一面暴露无遗,赫连洲越想越觉得后悔。
如果那日在苍门关,他放林羡玉离开。
现在是不是两个人都不用痛苦?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二字。
快到正午时,萧总管走进堂屋,还没说话就看到赫连洲没有半点血色的脸。
他惊骇道:“王爷,您这是怎么了?”
“老萧,给我打盆冷水。”
“是……老奴现在就去。”
赫连洲撑着桌边站起来,走到床边换了身衣裳,等萧总管端着铜盆过来后,他便转过身,弯下腰,捧起冰凉的冷水,用力地拍了拍脸,再用棉帕擦干,恢复了精神。
“去把谵王殿下请来。”
“谵王殿下现在应该在王妃屋子里,陪王妃用午膳,已经是正午了。”
赫连洲微怔,“那等他吃完再去请。”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陆扶京便来到了前院,此刻烈日当空,正是阳光最盛的时候,可主堂屋却像暗室囚笼,透不进半点光。
两边还点着油灯。
赫连洲穿着一身玄色锦袍,坐在桌案后,他缓缓抬眸,未曾开口便让陆扶京顿在原地,从内心深处升出一种难言的恐惧。
为什么羡玉说赫连洲不是活阎罗?
这明明与阎罗无异。
陆扶京走进来,“王爷。”
“殿下请坐。”
赫连洲抬起手,示意陆扶京坐在一旁的桃木椅上。
“今日请殿下来,是我有一事想请殿下帮忙。”
他未自称“本王”,陆扶京没想到赫连洲竟然主动摆低姿态,连忙问:“何事?”
“请你带王妃回祁国。”
陆扶京惊得愣在原处,久久发不出声音,“什、什么?”
“王妃思乡情切,我也不想留一个祁国公主在身边,遭人口舌,正好这次殿下前来探亲,回去时,麻烦殿下将王妃安排在礼队之中,带着他和他的仆人阿南回祁国。”
“你对玉儿——”
“我对祁国恨之入骨,自然也不会对他产生什么感情,但朝夕相处了这么久,到底心有不忍,还是想护他周全。我知道殿下此次前来,一定不仅仅为了探望皇妹。”
陆扶京脸色陡变。
“我知道祁国现在并不太平,镇南大将军邓烽功高震主,起了谋反之心,祁国太子又自幼羸弱,缠绵病榻,担不起重任,皇子中只有你和三皇子有继承大统的可能,但你的生母只是嫔位,家族凋零,这些年勤勤恳恳,也只赚得一个'贤王'的美誉,没有半点兵权。”
赫连洲冷眼望向陆扶京:“如果我猜得没错,殿下此次前来,是想向我借兵。”
赫连洲竟然什么都知道。
隔了万里之远,他竟对祁国近来发生的事了若指掌,陆扶京惊出一身冷汗,倏然起身:“王爷,我是来到这里之后才从玉儿的口中知道了男替女嫁的真相,我……我感到羞愧难当,也无颜再向王爷借兵。”
“我可以借。”
陆扶京愣住,难以置信地望着赫连洲。
“我只有一个要求。”
“王爷请说。”
“让林羡玉风风光光地回祁国,最好授他一个节度使的身份,让他以回京复命的形式回到京城,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怀疑,更不能让祁国的皇帝伤害他分毫。”
赫连洲的语气始终平静沉稳,好像只是安排一个简单的任命事宜,但只有陆扶京知道这番话的份量。
这不是普通的兵马,是西帐营的兵。
是战无不胜的西帐营!
赫连洲竟然就这样同意了。
“王爷你……”陆扶京突然看到赫连洲颈侧的牙印,又想到羡玉哭红的双眼,一个想法电光火石般进入他的脑海中,他怔忪失神。
“务必保护他的安全,只要他安然无恙地回到恭远侯府,我会帮你逼退邓烽。”
赫连洲语气沉了些,“若你办不到,我即日派兵南下,绝不止于收复龙泉。”
堂屋里安静许久,只有陆扶京略重的呼吸声。
半晌后,他俯身拱手行至高之礼:“多谢王爷借兵之恩,我会按照王爷的叮嘱,让玉儿安然无恙、风风光光地回到祁国,回到他爹娘身边,请王爷放心。”
陆扶京准备离开时,萧总管忽然走进来,说:“王妃让您二位过去一趟。”
赫连洲立即起身,“他怎么了?”
话语里的担忧完全无法掩饰。
萧总管为难道:“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就是……就是让您二位过去。”
赫连洲只能过去,陆扶京跟在他身后。
走到后院时,林羡玉正在指挥阿南收拾行李,看到赫连洲和陆扶京一同走进来,便知道他们已经谋划好怎么把他赶回祁国了,心中怒火更盛,先喊了一声:“扶京哥哥!”
赫连洲脚步顿住,停在门槛边。
“我们什么时候走?”
陆扶京愣住,回头看了一眼赫连洲,他没想到林羡玉也知道这件事:“你、玉儿你想什么时候走?”
“当然越早越好,我一天都不想留在这里了,”林羡玉对着陆扶京说话,眼神却盯着赫连洲,故意扬声说:“等我们回到祁国,说不定还能赶上花灯节呢,我们还可以去惠明河上放花灯,祈祷我早点忘记这半年发生的事。”
赫连洲抬眼看过来的时候,林羡玉也直直地望向他,“还有我最讨厌的人。”

第50章
林羡玉以前也常说“讨厌你”, 但大多时候只是撒娇,都不用赫连洲怎么费心哄他,他自己就把自己哄好了。
可是这一次, 再听到这声“讨厌”, 赫连洲却心里一沉,他知道, 他已经没有哄林羡玉的资格了。
林羡玉彻底对他失望了。
那样娇气的人,忍受四天的舟车劳顿, 赶到随时有危险发生的军营里, 只为了告诉他一声:我喜欢你, 我想和你做真正的夫妻。
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 现在还要被他送到万里之外,从此形同陌路。
也许在林羡玉心里, 他和祁国皇帝没什么不同,都是自私至极的。
活该。赫连洲在心里骂自己。
林羡玉见赫连洲毫无反应,心里又气又急, 恨不得冲上去在赫连洲的胸膛捶上两拳,他咬了咬牙, 故意问:“王爷,你什么时候安排我们离开?”
他这一声“王爷”,让赫连洲愣怔了片刻, 而后才意识到林羡玉在问他,连忙说:“等你伤好了, 伤好了再走。”
见林羡玉直勾勾地盯着他,赫连洲又解释说:“脚腕扭伤可大可小, 虽不严重,但若是没养好, 以后会落下病根。”
还没说完,他就听见林羡玉轻嗤了一声,仿佛是在嘲笑他,也有这般扭捏的一天。
赫连洲的神色愈发黯然。
陆扶京夹在中间,直到此刻才终于看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当初他急匆匆赶回京城,却只能目送林羡玉乘坐的礼队离开,心中悔恨万分。他和恭远侯夫妇一样,都在寝食难安中等待着远方的消息,直到三个多月后,听到礼队顺利返程的消息,他高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又等了一段时间,他意识到怀陵王似乎没有发现林羡玉的男子身份,他既想念又担忧,再加上邓烽屡屡逼宫,他便动了向北境借兵的心思,虽没有太大的把握,但他起初的想法是,即使借不到兵,能确定羡玉的安全,也算不枉此行。
来之前,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谁知在这段关系里,他早已经成了外人。
林羡玉的眼里、心里,全是赫连洲。
可他以前明明说过,最不喜舞刀弄枪的人,赫连洲分明是他以前避而远之的那种人,更何况是个男人,羡玉爱上了男人?
“扶京哥哥!”
林羡玉的声音将陆扶京的思绪拖了回去,他转头望去,温声问:“怎么了?”
“我想吃蟹黄酥了。”
陆扶京立即让小厮抬来装糕点的木盒,掀开盖子,让林羡玉挑选,林羡玉挑了一只蟹黄酥,故意说:“这样的人间美味,北境永远都不会有,王爷,你要尝一尝吗?”
赫连洲望着林羡玉和陆扶京在一起的画面,这才发觉在相同的环境里长大,真的会养出相仿的气质,他们一个娇憨一个文雅,却是一样的养尊处优,和北境格格不入。
林羡玉该回到他原本的生活里,否则再美的蝴蝶也经不住风沙的摧残。
他望向林羡玉,眼神却躲闪,“我……我还有点事,你们吃吧。”
他转身走出屋子,林羡玉下意识扑到床边,但也只能怔怔地看着赫连洲离开。
蟹黄酥碎了一地。
“玉儿。”陆扶京往前走了一步。
林羡玉伏在床边,看着金黄的饼屑,睫毛止不住地颤动,他闷声问:“扶京哥哥,他让你带我回去吗?他还说了什么?”
陆扶京想起来后院前赫连洲交代的话,略微停顿,说:“王爷让我保护好你。”
“只有这一句吗?”
“王爷让我想办法授你一个节度使的官职,让你以秘密出访、回京复命为理由回到京城,这样谁都怀疑不了——”
“不是这些,不是这些。”
林羡玉的声音愈发哽咽,陆扶京走到他面前,扶起他的肩膀,试探着问:“玉儿,你是不是……不想回祁国了?”
林羡玉抬起头,一双眼因为哭得太多而微微发肿,他说:“我不想离开赫连洲,扶京哥哥,我喜欢他,我不想离开他。”
陆扶京虽然已经知道了林羡玉的心思,但亲耳听到这番话,还是忍不住酸楚。
“玉儿,你既然可以喜欢上男人,为何不懂——”为何不懂我对你的心思呢?
陆扶京话说到一半,还是忍住。
借了赫连洲的兵,还能把林羡玉带回祁国,来一次做成两件事,他已经占尽了便宜,没有再趁人之危的道理。
他叹了口气,无奈道:“玉儿,王爷对你已经用心了,你不要……责怪他。”
林羡玉喃喃道:“我对他也很用心,为什么没有人在乎我的感受呢?”
他低下头,情绪愈发低落。
陆扶京不知如何宽慰,一旁的阿南看到了,立马放下行囊,走到林羡玉的面前,接过小半块的蟹黄酥,然后蹲下来,用帕子擦了擦林羡玉手指上的油。
林羡玉问:“阿南,你想回祁国吗?”
阿南朝他笑:“殿下在哪里,阿南就在哪里,殿下在的地方就是好地方。”
林羡玉的眼眶瞬间潮热。
他不知道他该不该回去,可是这一刻,他好想回到他和阿南的孩童时光,坐在桃树下的秋千里,他和阿南分着吃一根糖葫芦。总是他先吃,阿南眼巴巴地望着他吃。
他咂了咂嘴,说:“真好吃啊。”
阿南傻兮兮地笑,口水都要流出来。
等他逗完了,才从背后拿出另一根糖葫芦,举到阿南面前:“喏,我们一人一根。”
阿南连忙说:“殿下你最好了!”
两个小人就窝在秋千里,看着天空,吃着糖葫芦,等奶娘来喊他们去吃晚膳。
真怀念那时候的日子。
可是林羡玉再也回不去了,他心里住了一个人,一个相爱却不能相守的人。
他再也做不回无忧无虑的林羡玉了。
自从扭伤了脚,一连三天,林羡玉都只能静卧休养,哪儿都去不了。
扶京哥哥不知在和赫连洲商量什么要事,总是半天都不见人影,赫连洲就更不会来了,虽然林羡玉总觉得夜里有人站在窗外,那身影和赫连洲相仿,但是不是都无所谓了,连进来都不敢的人,怎么敢把他留下呢?
以前林羡玉觉得赫连洲是这个世上胆子最大的人,他杀人时眼睛都不眨一下,现在他觉得赫连洲是这个世上最胆小的人。
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亏得他那么崇拜他,真是瞎了眼。
他恨恨地翻了一页书,又把书扔到一边,刚走进门的兰殊见了,忍不住弯起嘴角,道:“可别把气撒到圣贤书上。”
林羡玉一见到兰殊,就有吐不尽的苦水,“兰先生!你这几日都在做什么?你只想着为赫连洲做事,根本顾不上我了!”
兰殊笑了笑:“这是哪里的话?我为王爷做事,不也是为了殿下吗?我这几日一直在外面,随着纳雷将军做事,也对王爷现在所面临的局势有了些纵观的掌握,殿下如果想知道,我可以慢慢讲给殿下听。”
林羡玉现在可没心思听这些。
兰殊望向地上凌乱摆放又敞着口的红木箱,“殿下这是准备离开了?怎么收拾到一半就停了?是阿南犯懒?我来替他——”
兰殊刚俯下身,就被林羡玉拦住。
“不是。”林羡玉满脸的幽怨。
兰殊笑着问:“殿下这是摆给王爷看的?”
“他根本就不来后院。”
“所以,殿下根本就没想离开,是不是?”
“谁说的?”林羡玉翻了个身,抱住被子,背对着兰殊躺下,“我想离开,我已经能走动了,等我的伤好了,我立即就走!”
他还特意拿出兰殊送的敛息丹,作势要往嘴里倒:“到时候我就服下药,等太医院的人确定王妃病亡,我就立即跟着礼队离开。”
“舍得王爷?”
“有什么舍不得的?我一回去就把他忘得一干二净,我肯定……我……”
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
兰殊坐在床边,拍了拍林羡玉的胳膊,柔声安抚道:“殿下,我知道您的心思,但是我觉得您用错了方法,只会适得其反。”
林羡玉抹了眼泪,乖乖转过身,像听夫子上课般,认真地听着兰殊的话。
“王爷和您不一样,他在冷宫中出生,少年丧母,外祖父和舅舅畏罪自戕,一族都随之覆灭了,所以王爷这些年,在朝中没有任何倚仗,他的名声都是靠自己打拼出来的。直到现在,他都还在最前方冲锋陷阵,说明他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他习惯于把自己的欲求放到最后,哪怕他想夺权,也不是为了他自己,是为了您、为了西帐营、为了黎民百姓……”兰殊看向林羡玉,说:“殿下,正因如此,您应该让王爷正视自己的欲求。”
林羡玉半懂不懂,“欲求?”
“不是您耍泼打滚地要留下,所以他无奈将您留下,而是他,他想让您留下。”
兰殊莞尔,“殿下明白该怎么做吗?”
林羡玉在一瞬间了然。
快到傍晚时分,赫连洲刚回府,萧总管就迎了上来,说:“王爷,殿下有事找您。”
“殿下?”
“是,好像有急事,从下午开始就一直让阿南来问您什么时候回来。”
“谵王不在?”
“谵王在厢房里,殿下没让他陪。”
赫连洲不免疑惑,按理说林羡玉已经好几日不搭理他了,他还以为他们再没有说话的机会,林羡玉怎么会找他有急事?
他把手里的东西交给萧总管,就疾步朝后院走去,又在跨进门槛时慢了下来。
林羡玉已经能下床走动了,此刻正站在床边穿衣,他穿了一件湖水蓝的右衽袍衫,长发半绾,纤细的手腕从宽袖中露出来,衬得他冰肌玉骨。见惯了他粉妆银砌,红裙碧袖,满身的宝石玉器,此刻乍见这身浅淡的水蓝,赫连洲一时间还有些恍惚。
他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有什么事?”
林羡玉回头望向他。
目光交汇时彼此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不舍,赫连洲刚要移开视线,就听见林羡玉说:“多谢你的膏贴,我的腿伤快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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