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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难养(杳杳一言)


赫连洲朝他笑了笑,没有点头,转身离开了。林羡玉又躺回到床上,眯了一会儿,补足精神,等阿南过来,他才懒洋洋地起了床。
走到桌边,看到赫连洲给他留下的书卷。
竟是一册《北境律令》。
林羡玉伏在案边,看到赫连洲把书卷翻开到“商贾篇”,第一条便写着:“禁榷地内,私鬻违禁货物者,杖三十。”
他不知何意,又往后翻了翻。
阿南拿起一件蜜合色的长衫,问林羡玉:“殿下,今天穿这件好吗?”
林羡玉想起赫连洲今天穿的是藏青色的锦袍,摇头说:“换那件湖水蓝的。”
换了衣裳,吃了早膳,林羡玉照例前往榷场,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昨日还冷冷清清的榷场今天就变得熙熙攘攘,放眼望去人头攒动,叫卖声不绝于耳,堪比祁国的闹市。
林羡玉都呆住了,“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突然就变得这样红火?
纳雷走过来说:“商贩们听说可以先入场再付入场金,就一拥而上,冲了过来。还有阿如娅家的烤貂肉,也是在绛州城里出了名,好多人特意赶了几里路过来尝一尝。”
他朝林羡玉拱了拱手,笑道:“恭喜王妃,得偿所愿,官榷已经被王爷拆除了。从今以后,斡楚和北境的商贩们就要在您的榷场里安营扎寨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又太顺利。
林羡玉几乎合不拢嘴。
他怔怔地走上前,先是看到了阿如娅的铺子前挤满了人,又看到其余的几十个毡帐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货物。
不仅有农货,还有陶罐陶盆一类的器皿。
斡楚部落的图腾是鹿,器皿上都刻了形态各异的鹿,看着十分别致有趣。
林羡玉自掏腰包买了一只。
正拿在手里端详,半晌之后才想起来:“今天的监官由谁担任?”
纳雷笑着指向南边,林羡玉踮脚望过去,才看到坐在人群中的达鲁。
达鲁大声喊着:“哎哎哎别挤!过来登记,这是王妃娘娘给咱们建的榷场,虽然好进,但是咱们都按着王妃娘娘的规矩来!阿葛丹,过来把名字写上。”
“我不识字啊。”
“我这不是找了个识字的人来吗!我把我们村的教书先生都请来了,快点过来!”
“达鲁,一年真是只收五文钱?”
“真,比金子还真!”
“王妃娘娘为什么要这样做?咱们又没好处给她!”
林羡玉心里一紧,正要上前,就听见达鲁扬声说:“王妃娘娘就是想让我们过得好,我们把日子过好了,就是最大的好处。”
林羡玉忽觉一阵鼻酸。
从前爹爹给他念书时常提到“为生民立命”,那时林羡玉不懂,对这些陈腔冗词无甚兴趣,此刻看着这个热热闹闹的榷场,他才真正读懂书上所言。
他甚至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若是没有这次男替女嫁,他大概没机会做这些事,来到北境,或许也不是一件坏事。
林羡玉冷不防地打了个寒颤。
这是怎么了?他怎么突然念着北境的好了?
他收回这个古怪的想法,走上前去,同达鲁说话。
阿南看中一只小陶马,刚准备去询问林羡玉,纳雷便拿出钱袋,帮他买了。
纳雷笑着说:“我儿子今年十岁,顽劣成性,叫我夫人看管得苦不堪言,他要是有阿南你这么能干懂事,我做梦都要笑醒了。”
阿南小脸红扑扑的,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纳雷又问他:“阿南,你爹娘都在王妃家中干活吗?”
“不是,我没有爹娘,我是被人牙子卖到殿下家的,我不知道我的爹娘在哪里。”
“也不记得?”
阿南摇头,纳雷叹了口气,不仅买了只小陶马,还买了两只陶面具给他。
阿南连忙说:“谢谢大人!”
他抱着玩具,兴奋地跑向林羡玉。
没到两天,榷场已经来了一百多名商贩,毡帐都快装不下了,林羡玉就坐在马车里,看着赫连洲给他的《北境律令》,时不时撩开帷帘,看看外面的热闹景象。
阿南在他旁边玩着小陶马。
林羡玉越想越得意,说:“等我回到祁国,把这几天的事告诉爹娘,他们保准不相信!我还要告诉扶京哥哥——”
“不对,”他很快又反应过来:“不能告诉侯府以外的人,说出去可是滔天大罪。”
他看着手中的书卷,突然重重地叹了一声:“阿南,若是回去了,这几个月的经历就要烂在我们的肚子里了,谁都不知道我是林羡玉,谁都不知道林羡玉当过怀陵王妃。”
“王爷知道,王爷记得。”阿南说。
林羡玉的心像是被猛地攥了一把,和之前的茫然不一样,他这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心头的陌生感觉是疼,又闷又涨,微微发疼。
为什么会疼呢?
林羡玉正思考着,马车外忽然传来吵嚷声,“有人检举这里走私祁国的茶叶,府衙查案,各路散开!”
一群官兵冲了进去,榷场立即陷入混乱。
林羡玉连忙走出马车,见到那日在府衙上刁难他的府令,府令态度依旧恭敬得惹人嫌恶,摆出一番无奈的模样,说:“王妃金安,今天下午,有人向府衙举报榷场之内有绛州的商贩在兜售祁国的茶叶,王妃可能有所不知,北祁禁商,祁国的瓷器茶叶在北境是禁物中的禁物,是万万不能私相买卖的。”
他话音刚落,一名官兵就揪着一个商贩走了出来:“大人,就是此人躲在这里偷卖茶叶,人赃并获。”
府令厉声道:“还不押过来让王妃瞧瞧?”
官兵押着瘦弱的商贩走过来,商贩的扁担里塞了几包用油纸包住的茶叶,他跪在林羡玉面前,连连磕头:“小人不敢了,求王妃原谅,小人再也不敢了……”
榷场里的人都齐齐看了过来,目光汇聚到林羡玉身上。
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林羡玉此刻才琢磨出一丝味来。
难道……这又是府令给他的下马威?
林羡玉若是罚了,在商贩们的眼里,便会认为王妃地位再高,也畏惧府令的权势,将来待王妃离开了,榷场又会落入府令之手。
但事实摆在面前,他又不能矢口否认。
府令脸上挂着笑,好像拿捏准了林羡玉,官兵们列阵四周,林羡玉不免紧张起来。
他下意识想寻求赫连洲的帮助。
可是赫连洲不在这里,纳雷也不知去了哪里,这里只剩他和阿南两个人,孤立无援。
直到此刻,林羡玉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绛州城是太子一党的地盘,这里的大小官员只在乎利益,排除异己,不顾百姓死活,林羡玉贸然插手,那就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须得拔除出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他,林羡玉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他想要逃离,以他的力量,怎么和混迹官场多年的府令相抗衡?可他想到达鲁和阿如娅,想到商贩们的面庞,想到士兵们辛苦搭建起来的毡帐……想到了赫连洲。
他不想让赫连洲失望。
对了,赫连洲给他留了一册《北境律法》,他刚刚还在马车里翻阅来着。
走私祁货……
林羡玉如醍醐灌顶一般,倏然抬头望向府令,扬声道:“走私祁货自然是违反了北境的律法,当罚。”
府令笑了笑,正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施刑,林羡玉又说:“不知大人还记得在《北境律法》里这一条是如何规定的吗?”
府令愣住,沉吟片刻便被林羡玉打断:“大人不记得,我便说给大人听,禁榷地内,私鬻违禁货物者,杖三十。还请问大人,这句‘禁榷地内'是何意?”
“这……”
“是北境域内之意,凡是北境的疆土,均不可买卖祁国的货物,可是这里并不是北境的疆土,这不是大人亲口说过的话吗?”
府令大惊失色。
林羡玉抬起头,高声说:“这里是北境和斡楚的中间地带,不属于任何一方,既不是禁榷之地,便不受律法管辖,故此人无罪。”
达鲁在人群中喝了一声“好”,众人纷纷应声,高呼:“王妃英明!”
随后便是山呼海啸般的“王妃英明”。
府令没想到会在林羡玉这里吃瘪,正要恼羞成怒,纳雷领着旨令骑马赶来。
“圣旨到。”
府令和众人愣了片刻,纷纷跪下,林羡玉和阿南也跟着跪下。
纳雷高声宣读:“经查,绛州知府、府令贪墨枉法、欺压边境百姓长达数十年,罪行滔天,如今证据确凿,特令即日押送都城,由三法司会审。”
府令吓得脸色惨白,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林羡玉缓缓起身。
他看着几乎晕厥的府令被人押走,再抬眼望向不远处,松林之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赫连洲。
他负手而立,遥望向这里。
好像向来如此,每一次林羡玉想要做些什么的时候,赫连洲都会远远地看着他。
帮他摆平,替他收场。
林羡玉匆匆跑过去,踉跄着在赫连洲面前站稳,满心期待地望向他。
“有进步。”赫连洲说。
下一刻,林羡玉就扑进他的怀里,声音黏黏糊糊:“赫连洲你最好了!”
“这几天过得还开心吗?”赫连洲问。
“开心!”林羡玉捣蒜似地点头。
“那就回都城吧。”
林羡玉怔住,脸上笑容尽失。
赫连洲摸了摸他的头发,指腹抚过他发上的珠宝,轻声说:“你说要来帮我,现在已经圆满完成了任务,是时候回都城了。”
“不要。”
“你在这里,让我分心。”
赫连洲不想告诉林羡玉真正的理由。
明晚耶律骐会率先发起进攻,他必然迎战,血肉横飞的战场不是林羡玉能承受的。
林羡玉抱紧了赫连洲,急忙说:“我会乖乖的,我不打扰你,我每天就待在榷场,你别赶我走,求求你了赫连洲。”
赫连洲狠下心来,冷声说:“林羡玉,我没有龙阳之好,这几天我们已经越了界。”
林羡玉怔怔地抬起头,望向他。
“可能是军中生活太枯燥了,让我做了些冲动的事,你不用放在心上。”
“军中跟随我多年的老将们都很抵触你的存在,他们不想看我沉溺于祁国公主的温柔乡,若我继续和你纠缠不清,便再难服众。”
“今晚就回都城吧,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林羡玉难以置信得望着赫连洲,嘴唇翕动,有许多委屈想说。可赫连洲只是脸色漠然地握住他的肩膀,将他拉开。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什么是越界?”
林羡玉不明白他和赫连洲之间的边界是何意,像北境和斡楚之间的这条山路吗?因为他现在是祁国的公主,而赫连洲是北境的皇子, 他们就不能亲密无间、形影不离吗?
他们已经成了亲, 为什么不可以?
“我知道我平时有一点粘人,但是我也不是对谁都这样的。我只有对你、对阿南、还有我爹爹和娘亲才这样, 因为你们在我心里是最重要的。如果……如果你不喜欢,旁人也不喜欢, 我以后就不这样了, ”林羡玉愈发哽咽, 眼泪顺颊而下, “我以后不会粘着你了。”
赫连洲眸色黯然,没有应答。
“我答应你, 以后不会再粘着你了,”林羡玉两手揪住赫连洲的衣襟,哭着央求:“你把刚刚的话统统收回, 你说你错了。”
赫连洲看着林羡玉的泪瞳,他想:他是错了, 这几天的荒唐和冲动全都是他的错。
这几晚他都难以入眠。
其实他能感觉到林羡玉不再像以前那般懵懂了,他清楚地感觉到亲密时林羡玉的身体变化,正因为感觉到了, 所以更后悔。
亲口答应要把林羡玉送回去的是他,现在对林羡玉动手动脚、要把林羡玉往欲望深渊里引的人也是他。林羡玉太信任他, 尽管本能抗拒,但还是接受了他所有的反常举动。
这让赫连洲觉得自己称得上恶劣。
再继续下去, 他就说不出狠话了。再这样相处一段时间,他宁愿把林羡玉一辈子困在北境, 也不舍得放他走了,只能当断则断。
不管林羡玉如何央求,他都不为所动。
林羡玉缓缓松开手。
“所以……”林羡玉怔怔地望着赫连洲,颤声问:“你这几天就是在陪我玩,你从来没想过和我同心协力,你只是嫌我在这里碍事,所以给我找一点事情做,好尽早把我打发走。”
赫连洲欲言无声,只能别过脸去。
林羡玉哽咽地说不出话来,攥紧拳头,挥向赫连洲的胸膛,砸出一声声闷响来。
“什么龙阳之好,什么越界!”
“我才没有,是你对我做那些事的。”
“你凭什么赶我走,我还有好多事要做,我又不是为了你才留在这边。”
赫连洲没有躲让,一言不发地承受下来,只在林羡玉快要没力气的时候,握住他的肩膀,冷声问:“你了解现在的情况吗?你知道耶律骐派了多少兵马围在这附近吗?你以为一个小小的榷场在几天之内就能收拢民心,逆转战局吗?你太天真了,要是实在想当官,就回祁国当吧,我没功夫再陪你玩了。”
赫连洲略过林羡玉难以置信的目光,望向别处,说:“行李已经备好,现在就回都城,回去之后,没我的允许不准出府。”
林羡玉脸色苍白,眼里依然含着一丝希望,“本世子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收回这些话,我想一直陪在你身边,直到斡楚归降,我们再一起回都城,这是我来这里的目的。”
赫连洲微阖双眼,哑声说:“我不需要。”
林羡玉觉得心脏疼得让他喘不过气来,垂眸时看到赫连洲挂在腰间玉带上的金葫芦。
他不配挂着我的康宁葫芦。
林羡玉一把将金葫芦扯了下来,一字一顿道:“赫连洲,我不会原谅你的。”
他连最生气的时候也不过说出这么一句软绵绵的狠话,赫连洲却觉得整颗心都碎了。
林羡玉转过身,一步步走向马车。
阿南迎上来,担忧地望着他,急忙问:“殿下,你怎么了?你为什么在发抖?”
林羡玉摇了摇头,眼神木然。
回到军营后,赫连洲让人给林羡玉准备了晚膳,但他一口也不吃。
他不吃,阿南也吃不下。
赫连洲没办法再面对林羡玉,于是吩咐纳雷去劝林羡玉回都城,纳雷知道任务艰巨,打了半天腹稿,硬着头皮去了主营帐,没想到这一次林羡玉没有耍赖纠缠,很快就答应了。
回来复命时,纳雷话音刚落,就见赫连洲垂眸失神,片刻后才说:“很好。”
赫连洲让人准备了充足的干粮和水,又安排了三十个亲卫一路护送,直到林羡玉乘坐的马车缓缓驶出军营的辕门,他都没有露面。
他站在瞭望塔上,看着那辆红顶圆篷马车在他的视线之中渐行渐远。
纳雷无奈道:“您这又是何苦?王妃也不是孩子了,他千里迢迢从都城赶来,就该知道这里有危险。您如果实在担心他,大战开始前,把他安置在绛州城中便可,何必说那般重话,让他怨恨您呢?”
赫连洲始终没有开口,直到远行的马车逐渐变成视野里的一个红点,最后消失在茫茫大漠之中,纳雷才听到赫连洲轻声说:“现在怨恨我,将来才能忘记我。”
纳雷倏然愣住。
“他迟早要离开的。”
远处有一军探骑马冲向辕门,高声呼:“王爷,王爷,耶律骐的大军已经到达鹿山了!”
赫连洲的目光倏然从温和变成凌厉。
他转身走下瞭望塔,边走边问:“劝降书送过去之后,耶律端有何回应?”
“暂时还没有。”
“拓跋於和安挞的军队都拦住了吗?”
“按照您的指令,桑荣和乌力罕各领五千人,赶在他们与斡楚的军队接触之前,将他们拦在北境域内,现在就等着您发号施令了。”
赫连洲回到主营帐,五六位跟随他多年的将领迅速聚到他身前,赫连洲看着舆图上的几处标记,在脑中规划好路线之后,说:“今晚子时,我带八百精兵,突袭鹿山。”
纳雷和众位将领大惊:“王爷!您——”
“鹿山南侧分别是耶律骐手下两员大将忽尔朔和术曷烈的营寨,须得攻下,才能击溃耶律骐,”赫连洲抬头望向纳雷,安排道:“你和萧将军就在山脚等待我的响箭信号,一看到我的响箭,你立即领一万人包围耶律骐的营寨。”
纳雷和萧将军躬身道:“是。”
赫连洲从一旁的锦盒之中拿出他的玉扳指,交给满鹘将军:“你也等待我的信号,一旦看到我的响箭,就带着我的信物去找耶律端,告诉他,耶律骐已经是死路一条,若他能看清形势,将来我会助他登上斡楚王的宝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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