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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难养(杳杳一言)


桑宗两手握拳,愤恨难忍。
“本王保他。”
“王爷!”
“将本王的话转告府尹,就说,今日本王保他出城,若他真犯了偷盗之罪,证据确凿,本王会亲自带他回府衙领罪受罚。”
校尉思量再三,没了法子,只能朝门吏摆了下手,大门朝两边打开。
赫连洲跃身上马,纳雷和桑宗紧随其后。
出了城门,不到二里地,便看到一处密密麻麻的人群聚集地,哀嚎不绝,入目一片灰暗,桑宗说:“那都是渡马洲的灾民。”
赫连洲望过去,眉头紧锁。
只见一个穿着满是破旧补丁短褂的男子跑上来,大声喊着:“桑宗!桑宗!”
桑宗一骨碌翻下马来,朝那人奔跑:“哥哥!”
桑宗扑到兄长怀里,哭着说:“哥哥,我错了,我应该听你的话不去的,其他人……其他人都死在府衙大牢里了,如果不是王爷……”
桑荣抬眼看到赫连洲,不用猜测,只凭马上那人的气概风度,便知道那是怀陵王。
桑宗说了前因后果,桑荣当即在赫连洲面前跪了下来,连连磕头:“王爷大恩,小人一家没齿难忘。”
赫连洲见他虽面黄肌瘦,但眉宇之间有书生气,不是普通农户,便问起他的身份,桑荣告诉赫连洲:“小人本是渡马洲纥合乡的书吏,因旱灾不得已辞了官,带着乡里老小来到都城讨口饭吃。”
赫连洲颔首,正准备离开时,桑荣突然踉跄着追上来,大喊:“王爷留步!”
赫连洲停下来,回头看他。
桑荣跪在赫连洲面前,“王爷,小人有一事想要禀报王爷,小人带着这个秘密从渡马洲来到都城,不知该向谁申冤,如今……如今只有您能力挽狂澜了!承统十六年春,朝廷向渡马洲拨款一万两白银,到了州里,宣抚司先分一杯羹,随后以闲杂款项不清为由,给三大郡分发了三千两白银,各郡县的官长们中饱私囊,贪墨成风,到了乡里就所剩无几了。此次大旱,本可向丹州买粮,可上级说府库亏空,做了甩手掌柜,全然不顾百姓死活。”
赫连洲尚未发问,桑荣便说:“纥合乡的乡大夫和小人一起收集了所有证据,大夫病逝后,小人便独自带着这份证据来到都城。”
他在赫连洲面前磕头,“小人人微言轻,亦不足信,可以死明志,求王爷主持公道!”
赫连洲下了马,将他扶起来。
纳雷和乌力罕对视了一眼,心中俱震。
桑荣扯开反复缝合的里衣,将里面的簿册交给赫连洲,赫连洲翻开来看。簿册里条条项项记得清楚明白,和他从呼延穆那里得到的口供有重合之处,看来贪墨之风已经吹到了九州三十郡,吹到了北境的角角落落。
桑荣说:“小人用这条贱命做担保,簿册里句句属实,无一句虚言。”
“站起来。”赫连洲说。
桑荣愣了一愣,被纳雷扶了起来。
赫连洲望向远处的灾民营。
呼延穆一案至今还在侍卫司的案台上积灰,纳雷上书求设安民点一事也没有下文,太子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夺权上,不顾老百姓的死活。他以薪俸救灾民,能救几人?
耳边忽然响起林羡玉的声音——
“你帮我把这只玉镯当了吧,我也想为灾民尽一份心意。”
连林羡玉都想尽心意,他如何能视若无睹?
他回过头,望向桑荣,问:“你是否愿意来西帐营为我做事?”
桑荣僵在原地,满眼写着难以置信。
纳雷拍了拍他的肩膀,“王爷问你呢,若是愿意,明日就随我去吏部登册!”
“愿、愿意!”桑荣潸然泪下,颤声道:“小人愿誓死追随王爷。”
“你明日先随纳雷将军去吏部登册,之后随我一起,将这起贪墨案公之于众。”
桑荣满眼是泪,却炯炯如炬,“是!”
安置完桑家兄弟,乌力罕和纳雷陪同赫连洲回府,纳雷询问:“王爷打算和太子挑明?”
“再放任他这样下去,百姓还怎么活?”
纳雷叹气道:“属下只是担心您的安危,一旦公然与太子党为敌,王爷以后的日子,怕是难了。”
“大不了回西帐营!”乌力罕说。
“那王妃怎么办?太子定不会允许王妃和王爷一同回西帐营的。”
赫连洲眸色深沉,抽动缰绳,划破寂寂黑夜,往怀陵王府的方向奔去。
回到王府,萧总管刚迎上来,他就问:“今天公主去仓房里做什么?”
“仓房里有一块松木段,阿南想搬出来,帮殿下做一只躺椅,天气没那么冷了,下午的时候,殿下就可以躺在院子里晒晒太阳。”
“搬出来,明日送到城西的木匠坊,让他们抓紧时间,做只躺椅出来。”
萧总管和乌力罕都愣住,萧总管先反应过来,说:“好,老奴记下了。”
王爷回来的消息从前院传到后院,让本就没有睡意的林羡玉瞬间清醒。
不知怎的,他今日格外难眠,阿南怕他是沐浴时受了风寒,探他的额头也没觉得烫。
他睡不着,阿南也跟着不能睡,趴在床边拍着他的肚子,陪他说话。
林羡玉掀开被子,在床上打了个滚:“你听到萧总管的声音了吗?赫连洲回来了。”
阿南已经困了,打了个哈欠:“听到了。”
“他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啊?”
“王爷既是二皇子,也是大将军,肯定很忙很忙的。”
林羡玉百无聊赖,又问:“阿南,你说咱们屋子里还有蜘蛛吗?”
“没有,我都检查过了。”
“会不会有小蜘蛛,看不见的那种?”
“不会的,我撒了很多药粉。”
林羡玉闭上眼,还是睡不着,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说:“我去看看赫连洲在做什么。”
“啊?”
林羡玉腾地坐起来,急匆匆地找了件棉袍穿上,又裹了一件鹤氅,他对阿南说:“阿南你先睡吧,我很快就回来。”
阿南拦都拦不住,林羡玉已经像小蝴蝶一样飞到前院去了。
前院已经空无一人,所有仆从都回了罩房,连一向守到最晚的萧总管都回了屋子。林羡玉蹑手蹑脚,悄悄地走到赫连洲门口。
他偷偷探头进去,正好迎上赫连洲的眼。
赫连洲一个人坐在饭桌边,桌上一盘风干鹿肉,一杯酒,他抬眸望向林羡玉。
“不睡觉乱跑什么?”
林羡玉眨了眨眼,他第一次看到独自饮酒的赫连洲,好像不认识一样看了好久,才跳进门槛,问:“你怎么了?不开心吗?”
“没有,回去睡觉,这里冷。”
“不要,”林羡玉偏要和赫连洲对着干,他在赫连洲身边的凳子上坐下来,歪着脑袋打量赫连洲:“你为什么总是沉着脸?”
他身上全是茉莉香,长发披散在肩上,衣裳也没穿好,领口微微敞着。
赫连洲挪开眼,没搭理他。
林羡玉自说自话:“我总觉得屋子里还有蜘蛛,我睡不着,你在喝什么?这是什么酒?”
赫连洲说:“苦寒酒。”
“好奇怪的名字,”林羡玉凑过去,眼巴巴地求:“我想尝一尝。”
“不行。”
林羡玉先是生气,很快又卖乖,双手合十,仰着头央求道:“我就尝一小口。”
赫连洲便把杯子递给他。
林羡玉接过来,举到唇边,抿了一小口,下一刻,小脸瞬间皱了起来,“呸呸呸!这酒好烈啊!一点都不好喝!你怎么喝得下去?”
赫连洲的嘴角噙着微不可见的笑意,拿回杯子一饮而尽。
“你就吃风干肉配酒吗?这多单调啊,我在家时,爹爹都会给我准备七八种下酒果子,有栗子糖、丝瓜果子、酸藕片还有酱牛肉——”林羡玉说着说着,突然想起赫连洲讨厌祁国,笑容消了一半,紧张地咽了下口水。
可赫连洲斟了杯酒,“继续说。”

赫连洲斟了一杯苦寒酒,“继续说。”
林羡玉眼波流转,嘴角挂着笑,故意凑近了问:“真的?”
赫连洲没作声。
林羡玉忽然发觉,赫连洲的情绪其实也很好猜,虽然他看起来凶神恶煞,但他很少真正发怒,他板着脸时大多是无奈,沉默则代表默许。
林羡玉于是继续说:“酒的品类也很多,春天有桃花酒,夏天有杨梅酒,对了,杨梅和葡萄还能做成凉膏水,酸酸甜甜的可好喝了,冬天则要温一壶黄酒,加几块生姜,在小铜壶里慢慢地煮,煮到满屋子都飘着酒香,黄酒有驱寒的功效,喝完之后浑身上下都热热的。下酒的果子要摆上八大盘,有荤有素,有甜有咸,尤其是酱牛肉,要提前腌制好,吃起来得是酱香入味又有嚼劲的……”
林羡玉啧啧嘴巴,“想想就要流口水。”
“馋嘴。”
“馋嘴怎么了?”林羡玉据理力争:“食色性也,满足口腹之欲本就是人之本性!”
他还想说:你这个干吃狐狸肉的坏家伙,就是没吃过真正的美食,若有一天,我带你去一趟祁国,去千灯夜市里尝遍祁国的美味珍馐,你定流连忘返,再也喝不下苦寒酒了!
但他只敢腹诽,不敢说出口。
赫连洲吃了块风干鹿肉,耳边听不到林羡玉的絮絮叨叨了,于是抬眸看他,“怎么了?”
林羡玉摇头,“不说了,说得我都饿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其实我有点想我爹爹和娘亲了,从小到大,我都没和他们分开过,这是第一次,第一次就这么远。”
婚礼结束后,祁国的礼队就离开了,林羡玉因为身份的限制,连一封家书都送不回去,只能看着那行穿着祁国袍服的人离开。
他和阿南就这样被丢弃在北境。
“又不是小孩了,天天把爹娘挂嘴边。”
赫连洲一句话把林羡玉从感伤情绪里拽出来。
林羡玉很是不愉,冲着他抱怨:“为什么不可以?我爹娘是世上最疼我的人了,难道你不想念你的母妃?”
赫连洲的眼神里有一丝惘然,似乎回忆他的母妃是件很困难的事,他又饮了半杯酒。
林羡玉察觉出异样,“赫连洲,你有心事吗?为什么一个人在这边喝酒?”
赫连洲学他说话,“为什么不可以?”
林羡玉抱着胳膊哼了一声,他知道赫连洲不愿和他谈正经事,于是转而问:“那个叫桑宗的男孩怎么样了?”
“回到他父母兄长身边了。”
林羡玉点了点头,本来也不知该说什么了,正沉默着,赫连洲忽然开了口:“他兄长名叫桑荣,原是渡马洲的书吏,为了受灾的乡民辞了官,来都城讨公道,他是个能为民请命的好官,值得栽培,我已经将他收至麾下。”
林羡玉问:“你不介意桑宗的事?”
“穷途歧路,何必苛责?”
林羡玉盯着赫连洲的脸看了一会儿,待赫连洲望向他时,他又慌忙收回目光。
他闲着无聊,拿过赫连洲的筷子,把鹿肉堆叠成小山,半晌蓦然眼睛一亮:“若不是我救了桑宗,你也遇不到他兄长,对不对?”
赫连洲点头。
林羡玉拍拍胸脯:“我是功臣!”
“想要什么?”
林羡玉抬起下巴撅起嘴,娇矜道:“让我想想吧,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
赫连洲眉梢微挑,低头斟酒。
夜深了,林羡玉终于有了困意,趴在桌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眼泪婆娑。
“回去睡吧。”赫连洲说。
林羡玉却不动,也不说话,就直直地盯着赫连洲,赫连洲起初只看向别处,独自酌饮,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最后赫连洲放下酒杯,说了句“懒骨头”,然后在林羡玉身边蹲下。
像在西帐营时那样。
林羡玉喜滋滋地扑到他背上。
赫连洲将他背起来的时候,林羡玉圈着赫连洲的脖颈,两条腿都自在地晃了起来。
鼻间的茉莉香味更浓了些。
他背着林羡玉穿过回廊,途径那间黑魆魆的禁室,林羡玉好奇地问:“禁室里有什么?”
“林羡玉,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
林羡玉撇了撇嘴,窝囊道:“不说就不说呗,干嘛总是威胁我,凶巴巴。”
赫连洲穿过最后一截回廊,走到后院,屋里烛火未熄,炭火正盛,赫连洲推门进去时,阿南没有迎出来,看来已经睡熟了。
赫连洲将林羡玉安顿好,看着他脱了一双缎面鞋和外袍,穿着单薄里衣钻进被窝,又从床帷里露出脑袋,轻声说:“赫连洲,你不要有心事,我爹爹常说,好人自会有好报。”
赫连洲负手看他,林羡玉便躺了回去。
出门时,明月高悬。
赫连洲在檐下站了许久,翌日,他召集纳雷和桑荣前来,他以边防巡查为名,带着纳雷、桑荣和几名监察司的账目官员,前往渡马洲,核对承统十六年春朝廷的万两白银边防拨款的去向,借助桑荣提供的证据线索,耗时三日,将其中的假账、空账,一一查清。
罪状累累,上下共涉及七十几名要员。赫连洲白天让桑荣将这些人登记在册,上交朝堂,晚上就有一群郡守小官前来自首。
纳雷在一旁煽风:“依北境律法,罪未发而自首者,轻其罪。王爷就在这里,有什么话,如实供述。”
为首的小官当即跪了下来,交代道:“王爷,卑职贪墨边防拨款,罪该万死,卑职将如数退还贪墨钱款,再捐出全部家私,赈灾救民。”
他身后的众位官员纷纷跪了下来,
赫连洲对一旁的桑荣说:“照实记录。”
渡马洲的夜比起都城更荒凉些,赫连洲翻看完所有的簿册,心中愤恨再难压制,他怒而拍案,哑声说:“一个小小的郡尉,月俸四十两,竟能捐出百万两家私,这钱从何而来!”
纳雷和桑荣被他的怒火震慑到,立于两侧,对视了一眼,不敢言语。
“明日,回都城,”赫连洲攥紧手中簿册,抬眸道:“将呼延穆案和渡马洲贪墨案一同上交朝堂,这次太子必须要审一个。”
纳雷和桑荣躬身道:“是。”
二更天时,赫连洲还未眠,他望着弯月,想起千里之外的都城。
还有那个人。
五月的北境迎来了春天,虽然寒风依旧凛冽,但无边无际的草原已经有了初春的迹象,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渡马洲和都城相距千里之远,赫连洲的马队迎着风沙往都城狂奔时,怀陵王府里还是一片祥和宁静。
林羡玉睡到日上三竿,刚打开后院的屋门,就看到阶下摆着一只结实的松木躺椅。
萧总管笑意吟吟地走过来,对林羡玉说:“殿下,您瞧瞧合不合适?”
林羡玉露出笑容,跨过门槛飞奔到院子里,扶着躺椅的两只扶手,朝下一倒,便在躺椅上前后晃悠起来,他十分满意,惊喜地说:“谢谢萧总管,总管你最好了!”
“这老奴可不敢冒领功劳,躺椅是王爷让人做的。”
“王爷?”
“是啊,王爷临走前让老奴把木料送到城西的木匠坊,让人赶工做了一只躺椅。”
林羡玉怔忪良久,抿了抿唇,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啊?”
“这老奴就不知道了,王爷以前也没做过边防巡查,且不说在渡马洲停留多久,只说来回的路程,就要起码七八天呢。”
林羡玉的表情迅速落寞下去,阿南打扫完屋子走出来,林羡玉朝他招手:“阿南,来坐一坐躺椅。”
他站起来,走到另一边,阿南坐下来前后晃了晃,萧总管走到阿南身边,指着林羡玉的背影,小声问:“殿下这是怎么了?”
自从赫连洲离开之后,林羡玉就一直如此,虽然每天依旧开开心心的,但是玩着玩着,又会突然深吸一口气,对着远方发呆。
阿南也疑惑,摇头道:“我不知道。”
两人盯着林羡玉看,还没猜出原因,门房突然来传:“总管,外面有个叫桑宗的人,说要见王妃。”
林羡玉闻声回过头。
不一会儿,萧总管带着桑宗走进来,桑宗因为哥哥桑荣的身份,目前暂住在纳雷的府上,他的气色看起来好了些,一双眼炯炯有神,他一见到林羡玉和阿南就跪下来,把林羡玉吓得连连后退,“你这是做什么?”
“谢王妃救命之恩,小人之前昏了头犯了错,幸亏有王妃相救,才捡回一条命,小人兄长临走前特意叮嘱,一定要当面向王妃道谢,”他朝林羡玉和阿南各磕了一个头,又把身后的东西拎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小人什么都没有,看到街上有卖兔子的,便买了两只给王妃解闷……”
他不敢抬头看王妃,他实在没有钱,怕自己这点东西被王妃嫌弃,声音越说越小。
下一刻,林羡玉笑着说:“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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