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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难养(杳杳一言)



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赫连洲。
他感觉到林羡玉掌心的温热,覆盖在他的耳朵上,让他猛然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这声音格外陌生。
入目便是林羡玉身上的绿,和他脸颊上微微泛起的红,眼花缭乱。他想要推开林羡玉,可是林羡玉眼神真挚,带着几分担忧。
这种担忧,赫连洲从没在别人眼里见过。
他是军功显赫的怀陵王,危机时刻所有人都会将目光投注在他身上,希望他能带着西帐营力挽狂澜,所有人都觉得他无往不胜。
可是林羡玉竟然用担忧的眼神看着他。
明明林羡玉才是孱弱的、娇气的、力气稍微重一点就要喊痛、走个路都能摔跤……被担忧的人应该是林羡玉才对,赫连洲想。
他不习惯和人靠得这样近,片刻后,他握住林羡玉的细腕,将他的手拿下来。
刚想冷声说“外面的事你不用管”,又忆起几个时辰前他亲口允诺的话,于是改成:“我没听见,不用担心。”
“没听见就好。”林羡玉松了口气。
在后面惊魂未定的萧总管和阿南也松了口气,只有乌力罕一口气堵在喉咙眼,差点憋死。
林羡玉握起拳头,怒气冲冲地向赫连洲抱怨:“他们吵死了,吵得我午觉都没睡成。”
赫连洲静静地看着他,林羡玉不哭时总是很有生机,眼里亮着光,喜怒哀乐轮番上阵,赫连洲几乎跟不上他的情绪转变。不一会儿他又笑嘻嘻地说:“甜瓜真好吃,我喜欢!”
赫连洲微微弯了下嘴角,没搭理他,径直往前走,林羡玉像跟屁虫一样追在他后面。
林羡玉追到主堂屋,却发现赫连洲没有把他送的小金葫芦挂到床头。
他很是不满,叉腰道:“你为什么不挂?”
赫连洲不明所以,林羡玉撅起嘴,问:“你把我的小葫芦放到哪里了?不会随手丢了吧?你要是敢随便丢到一边,我就不理——”
赫连洲从袖中拿出小葫芦。
林羡玉这才满意,他把小葫芦挂在床头,指尖轻轻拨动,那只金色的小葫芦就在赫连洲光秃秃的床头晃来晃去,林羡玉说:“床头挂葫芦,这可是最吉利的风水物件,知不知道?”
赫连洲站在他身后,没回应他,林羡玉又凑到赫连洲脸前问了一遍:“知不知道?”
赫连洲觉得这人好生麻烦,但还是点头说:“嗯。”
林羡玉见赫连洲脸色缓和了,这才功成身退,跑出主堂屋,回后院玩了。
赫连洲站在回廊下看他的背影。
是夜,萧总管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准备回自己屋子时,发现赫连洲正在堂屋门前的院子里练武,持着那柄威风凛凛的红缨狼头錾金枪,反手回环,上下翻飞似游龙。
萧总管本在欣赏,看着看着却觉得王爷今天似乎有些急躁。
赫连洲暂歇时,萧总管走过去递上帕子。
“夜深了,王爷还不睡?”
赫连洲擦了擦额上的汗。
“王爷可是为了灾民的事烦忧?”
赫连洲说:“不是。”
萧总管一愣,再想问时,赫连洲已经抄起长枪,准备继续,还说:“我这里没什么事,你去睡吧。”萧总管不敢多言,转身离开了。
次日,林羡玉醒来时,已经快到晌午。
赫连洲早就出府了,不知去了哪里。林羡玉吃了点乳饼填肚子,就趴在桌子上等午膳。
今天府外还是吵吵嚷嚷的,他去问萧总管发生了什么,萧总管不肯说,林羡玉只能去求问看管后院北门的门房,门房告诉他:“昨天城外冲进来八个渡马洲的灾民,官兵抓住七个,剩了一个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官兵正在满大街地找呢。王妃,这儿风大,您快回去吧。”
林羡玉思索着回到后院。
阿南顶着一头草屑,兴冲冲地跑过来,林羡玉“咦”了一声,连忙往后退,问道:“阿南你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脏?”
“我在后院的仓房里看到一块木料,正好可以用来给您做个躺椅,您来看看。”
林羡玉本来不感兴趣,但看阿南兴致勃勃,便随他去了一趟,两个人钻进仓房,林羡玉连忙用帕子捂住口鼻,阿南指着一块快要比人还高的松木段,说:“您不是喜欢在院子里晒太阳吗?就用这个木头做只躺椅吧!”
“会不会太麻烦了?”
“不会的。”阿南说着就要把木料抬出来,可木料比他想象中的重很多,四周又都是堆叠的旧物件,林羡玉帮不上忙,刚想喊人来,就听见木料后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声。
两人同时僵住。
“是、是老鼠吗?”林羡玉颤声问。
阿南胆子大一些,也不怕虫鼠,当即就钻进木料后的狭窄缝隙里,探头一看,然后惊声道:“殿、殿下,这儿躺着一个人!”
“什么?”林羡玉双眼瞪得溜圆。
阿南费力拉开一旁的杂物,腾出地方让林羡玉探身进去,林羡玉用帕子掩着口鼻,小心翼翼地走进去,一低头,果然看见一个面黄肌瘦的男孩,脸上还沾了血,奄奄一息。
他虚弱地睁开眼,只看了林羡玉一眼便昏迷过去。意识完全消失前他听到一个清脆又急切的声音说:“阿南,快叫郎中来!”
赫连洲归家时,纳雷带着西帐营的急报赶了回来,跟随其后,“属下才听说昨日王府外的闹剧,王爷准备如何处理?”
“随他们去吧。”
“可是这口恶气,该如何解?乌力罕今天天还没亮就跑到我那里,骂太子骂了一早上。”
“你也同他一样?”
纳雷笑了笑,“属下年长他十来岁,自然没有那般少年意气,属下明白王爷的想法,太子无品无德,一心弄权,视人命如草芥。他半年前能做出引外敌、害忠良的事,现在更是不可预测,再加上……王妃,他男替女嫁一事也暴露不得,现在您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纳雷叹了口气:“属下只是不忍王爷受此污蔑,王爷为了百姓,百姓却伤了王爷的心。”
相较之下,赫连洲倒显得平静。
走到主堂屋,迟迟不见萧总管迎上来,前院一片安静,西边的罩房却吵吵嚷嚷。
赫连洲循声走过去,只见几名仆人从罩房的窄门里进进出出,赫连洲刚靠近,就听见林羡玉的声音:“你怎么可以被人收买,往怀陵王身上泼脏水?你太没有良心了!”
赫连洲脚步顿住。
“你知不知道怀陵王为北境付出了多少?若不是看你年纪小,我真想狠狠揍你一顿!”
赫连洲心想:他能揍谁?顶多揍葫芦。
“旱灾?旱灾又不是怀陵王造成的!”
“你怎么可以把怀陵王和朝廷其他人混作一谈?你们连他的十几年的军功都忘了吗?”
“不想救你了!哼!”
林羡玉气鼓鼓地跑出来,迎面撞上赫连洲,还没站稳,嘴角先往下撇。
他总是一见到赫连洲就露出委屈的神态,赫连洲想不明白,明明这事与他无关。
“有一个灾民躲在后院的仓房里,被我和阿南发现了,他饿晕过去了,”林羡玉绘声绘色地讲给赫连洲听:“……官兵不仅不给他们吃饭,还说要把他们打死,他趁乱逃了出来。”
林羡玉看着比赫连洲还生气,“要不是看他只有十二岁,我根本不想救他!”
他生气时更是神采奕奕。
赫连洲盯着他的脸,没有说话,直到纳雷轻咳了一声,他才回过神。
纳雷问:“王爷,如何处置这个灾民?”
赫连洲径直走进罩房,那个男孩歪倒在床边,脸色蜡黄,嘴唇苍白,可能是刚捡回一条小命,胸口还剧烈起伏着。他看见赫连洲,吓得从床上滚到地上,当即跪了下来。
他原和父母兄长守在城外,等着朝廷发救济粮,可他实在饿极了,为了五石粟米,便随着官兵一起当街辱骂怀陵王。
可他太天真了,直到昨晚他才反应过来,官府压根不会让他们活着回去。
他趁乱逃了出来,谁知体力不支,冲进一扇府邸的后院窄门,便躲了起来。
“王、王爷。”
他知道自己今天没活路了。
当街辱骂怀陵王,这是怎样的罪过?怀陵王用命打下的战功,被他们肆意抹杀,他简直罪该万死,他伏在地上,浑身发颤。
可是赫连洲说:“起来吧。”
他愣了愣,像是没听清,依然匍匐着。
“叫什么名字?”
“桑宗,小人名叫桑宗。”
赫连洲又问:“其余几人被关在哪里?”
“在府衙大牢。”
赫连洲沉声道:“纳雷,去府衙大牢看一下情况,再想办法把他送出城外。”
纳雷得令:“是,属下这就去办。”
桑宗怔怔地望向赫连洲,随后哭着说:“多谢王爷饶命,小人此生不忘王爷恩德。”
门外的林羡玉愤愤叉腰,对着阿南说:“我俩才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为什么不谢我们?”
阿南笑着摇摇头,伸手帮林羡玉捡头发上的草屑。
纳雷带着桑宗离开。
离开前,赫连洲又问纳雷:“我让你上书请求朝廷拨款设置安民点一事,进展如何?”
纳雷无奈道:“枢密院没有回应。”
赫连洲垂眸深思,似有了新的想法。
他走出罩房,林羡玉便迎上来,两手背在身后,抬着下巴,一脸得意地向赫连洲邀功:“快点夸我!还有阿南!是我们救了他!”
“我有没有让萧总管叮嘱过你,不要惹外面的事,不要听不要看不要理会?”
林羡玉没想到赫连洲会这样说,一时愣住,他先是反省:“我的确不该随便救人。”
赫连洲疑惑,他今天这么乖?
下一秒,林羡玉就仰起头说:“但我事先也不知道他就是昨天街上的灾民,就像你救我一样,是敌是友,只能救了之后才知道。若他只是一个误闯进王府的普通老百姓,我救他也有错吗?虽然我后来也知道了他的身份,有一瞬间也不想救他,可他那个瘦骨嶙峋的样子,而且才十二岁,叫人怎么忍心?”
林羡玉的眼眶里蓄起莹莹泪光,他委屈道:“讨厌你!动辄就批评我,我以后再也不要管你的事了,随便别人怎么说去吧!”
赫连洲哑然,刚要去抓林羡玉的手腕,就被林羡玉逃开,林羡玉一扭身,怒气冲冲地回了后院。
他……批评什么了?
赫连洲在原地复述了一遍刚刚说过的话,心中十分不解,他的语气还不够好吗?
明月高悬时,赫连洲还站在廊下。
他反复思忖,都想不明白林羡玉又委屈什么,最后还是决定再去一趟后院。
阿南正在往林羡玉的浴桶里倒热水,林羡玉还没消气,狠狠捶了一下水面,“不听不看不理会,他当我是什么?聋子瞎子傻子吗?”
阿南不知如何安慰。
“昨天刚答应了不会凶我,大骗子!”
林羡玉把脸埋在水里,一个人生了一会儿闷气,又坐起来,说:“阿南,水凉了,你再给我倒半桶热水吧。”
阿南看了看周围,全是空桶,“我现在去庖房烧水,殿下等一会儿。”
阿南临走时把门关上。
林羡玉继续拍水,自言自语,余光瞥见墙角有一个小黑影晃动,他猛地打起精神,扒着浴桶边定睛细看,才发现是一只黑蜘蛛。
和冷宫里那只差不多大小。
林羡玉立即大喊:“阿南,阿南,快来!”
有人推门而进,林羡玉扭头就喊:“阿南,墙上有蜘蛛,你看那边——”
话音刚落,就和赫连洲四目相对。
水声哗啦作响。
林羡玉扒在浴桶边缘,背对着赫连洲,透过粼粼水波,赫连洲能看到一片羊脂玉般白嫩的后背,还有腰臀的轮廓。
赫连洲的第一反应竟是非礼勿视,慌忙移开视线后,才想起来林羡玉不是女儿家。
他父母该是把他当女儿家养的。
林羡玉呆呆地望着他,直到冷风从门口窜进来,才回过神,连忙坐到浴桶的另一边,伸手拿过澡布,铺开了放在水面上,慌乱道:“你——你怎么进来了?你先去抓蜘蛛。”
赫连洲看到正在墙角爬行的蜘蛛,随手拿了桌上的帕子,一把捉住,顺势捏死。
他问:“还有事吗?”声音有些哑。
林羡玉怕他靠近,又怕他离开,心里像水面起了涟漪,答非所问道:“不想理你。”

赫连洲倍感疑惑:“你到底想要我怎么说话?像萧总管那样?”
林羡玉闷声说:“反正我爹爹和娘亲不会像你那样凶我。”
“我为何要和你爹娘相比?”
林羡玉忽然愣住,琢磨了一下,才发觉自己的想法真的有点奇怪。他和赫连洲相识至今还不足一月,让他用一个月的时间去接纳一个陌生人,他也是做不到的。
他为什么总拿赫连洲和他爹娘相比?
“因为……”林羡玉撇了撇嘴,说:“我在这里只认识你。”
他抬头看向赫连洲:“萧总管和纳雷将军也很好,可他们都听命于你,你如果对我不好,我就会很可怜。”他又扮出那副委屈模样。
赫连洲搞不懂什么叫“对他好”,他对林羡玉还不够好吗?乌力罕比林羡玉还小三岁,自幼就要忍受他的不近人情和疾言厉色,哪怕责罚再严,也不敢驳一句,掉一滴眼泪。
怎么就林羡玉这样娇贵?
“你到底想要什么?”
林羡玉转身扒在浴桶边,问:“难道我今天做错了吗?我真的给你惹麻烦了吗?”
“没有。”赫连洲说完才反应过来,也许林羡玉只是想要一句夸奖,他说:“你做得没有错,救人及时,还问出了他的身份,很好。”
林羡玉的嘴角一点点上扬。
原来他真的只是需要一句夸奖。
“只是最近一段时间都城不太平,你现在最需要做的,是藏好自己的身份,万事都要放在你自己的安危之后,切不能莽撞。”
林羡玉听赫连洲说话就像听夫子训话,歪着脑袋,说:“知道了,知道了。”
赫连洲一看便知他没听进去。
林羡玉每天都莫名其妙地生气,又莫名其妙地消气,他朝赫连洲伸出手,把指尖上的水珠弹到赫连洲身上。赫连洲作势要把手里包着死蜘蛛的帕子扔进林羡玉的浴桶里,林羡玉吓得惊声尖叫,捧着一瓢水就往赫连洲身上浇,把赫连洲腰间的一截锦袍全浇湿了。
林羡玉怕赫连洲生气,连忙躲进水里。
不一会儿,水面冒起一串泡泡,林羡玉又探出头来,长发贴在肩上,衬得皮肤更白。
赫连洲嫌他幼稚,转身准备离开。
前院里,乌力罕有急事要禀报赫连洲,问了萧总管,萧总管说王爷在后院,他连忙跑向后院,经过庖房时路过拎着木桶的阿南,阿南怕乌力罕看出林羡玉的身份,连忙大喊:“你要去哪里?殿下正在沐浴,你不能去!”
乌力罕没理他。
阿南怕林羡玉身份暴露,连水桶都顾不上了,冲上去扯住乌力罕的衣服,乌力罕怒道:“我找王爷!有急事!”
“有急事也不能去后院。”
两个人几乎缠斗在一起,阿南死死攥着乌力罕的衣裳,乌力罕想动手又忍住,两个人互相扭送着到了林羡玉的房门口。还没敲门传告,赫连洲忽然从里面开门出来。
乌力罕和阿南的目光同时从赫连洲的脸,下落到他腰间的那摊水渍上。
他身后还有袅袅热气,以及林羡玉浴桶里散发出来的茉莉澡豆的香味。
两人同时僵住,脸色各异,阿南惊吓乌力罕悲怆,两人齐齐痛喊:“王爷!”
赫连洲:“……”
他板着脸走出来,对阿南说:“让萧总管拿些防虫的药粉来,撒在房间的角落。”
“啊?”阿南怔了怔,捣蒜般点头。
赫连洲穿过回廊,往堂屋的方向走,乌力罕连忙追上去,“王爷,您怎么从公主房里出来了,是不是她故意——”
赫连洲神色严肃:“什么急事?”
乌力罕立即汇报道:“是纳雷,他带着桑宗出城时遇到了麻烦,王爷,还请您去一趟。”
赫连洲回屋换了身衣裳,便和乌力罕一同奔向城门口。到那边时,纳雷正和看守城门的校尉争执不下。纳雷扬声说:“什么灾民?这是我府里的小厮,王爷遣我回一趟西帐营,我带他一起,有什么问题?你凭何拦我?”
校尉自知理亏,但不能不拦。
纳雷将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的桑宗拉到身后,正说着,赫连洲策马赶来。
一行人当即跪下行礼。
赫连洲走到校尉面前,校尉不敢起身,颤声说:“王、王爷金安。”
“为何不放?”
校尉说:“此人有偷盗的嫌疑,要带回府衙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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