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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故意成为皇后的(十二溪)


在众人屏息以对下, 方宥丞眼睛尚未睁开,眉毛先倒竖起来,他转了转头,很是不适且不耐烦的模样,额头渐渐起了汗,面色通红,眼看着要烧起来了。他絮絮念叨着什么,如同被困在噩梦里。
咔嚓咔嚓,柏若风又拿起个果子,在衣袖上随意擦了擦就送入口中。
太子浑身发颤,他捂着脑袋呻`吟,牙齿哆嗦着,身上只着单衣。方宥丞摸索着起身跪立,眼还没睁开,就用头狠狠地撞击着床头。
顿时御医、春福等急忙拥上去,试图拉住方宥丞。
柏若风坐在原地没动,心想有这么多人伺候也用不上自己。
“滚开——”一声怒吼忽然爆发,围着床榻的人全被病人推倒在地,刷的一下倒了一大片。
柏若风惊诧回首。
只见床榻间立时空出个位置,方宥丞立在那里,捂着脑袋,站立不稳,几次跌回床榻上,又挣扎起来。他摇摇晃晃把碍事的人都推开后,又寻着床头柱子疯狂撞头,试图通过撞击自己脑壳的痛意,来抵挡脑内细细密密如针刺的疼痛。
作为贴身太监的春福冲过去抱住他腰,哀求着太子别伤到自己。
方宥丞状态很不对劲,显然已经听不进人话。这个时候只要有人试图来阻挡他,方宥丞都会激烈反抗,怒吼着推开对方,往外界发泄着自己的一切负面情绪,“滚——都给我滚!滚开啊!”
他捂着复发的头疾,痛得理智全无,化身野兽,把试图按住他的人通通打倒在地,一边找着“出口”一边忿忿不平念着什么,声音时大时小,在偌大的屋子里显得有些瘆人。“滚开,狗东西!都给吾滚开!”
他像疯子般咆哮,又像被伤到的幼狼般团团找着离开陷阱的出路。方宥丞向记忆里的皇帝皇后、像记忆里那些无情按着他看不清脸的侍卫、向这个世界恶狠狠宣誓:“杀光!杀光!吾要把你们统统杀光!”
真水进脑袋烧傻了?柏若风惊得果子都掉在手中端着果盘上。
他眼睁睁看着才被打了十棍的人行动不便,却凭借着一身怪力,把路过时遇到的家具和下人全都推倒踹开,拳打脚踢,发泄着满腔不忿。
彼时方宥丞背对着柏若风,因此柏若风更能清楚看到他身后的衣裳血迹晕开来,且有加重的趋势。
柏若风迅速把果盘放下,站起身走过去一把拽住方宥丞的袖子,“冷静!这里很安全!”
方宥丞试图甩开他的手,又被柏若风灵活锁住手腕。
这手冷得不像活人,柏若风愣了下,回神后道:“醒醒,他们都不在这,你发疯只会伤了自己。”
方宥丞见挣不开桎梏,脑袋往后一仰,眼看就要用头撞他。柏若风迅速松开手后退两步。
方宥丞撞了个空,往前一踉跄,被候着的柏若风看紧时机迅速用绳子捆成条毛毛虫,塞回被子里。
他还在那挣扎,扭来扭去,恶狠狠看着胆敢以下犯上的家伙。
宫人和太医身家性命全都捏在太子手里,这些人自然怕他,不敢动真格。比他们顾虑少的柏若风就成了唯一能拦住太子的人。
他喊躲在边上的太医赶紧过来,又拿了下人递过来的热帕子,直接摁在方宥丞脸上使劲揉了两下,想让人清醒清醒,“先睁眼看清楚我是谁,别发疯了。”
如此反复三四回,不清醒的人都被他弄清醒了。
“柏若风?”方宥丞大抵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他一眨不眨盯着柏若风看了很久,渐渐紧皱眉头。
柏若风松了口气,凑过去问,“认得出我来了?”
然而人没有像柏若风所想的那般冷静下来。相反,方宥丞挣扎着拱起身,情绪激烈,龇牙咧嘴,质问着,“你看到了?你都看到了是不是!”
问看到什么,母庸质疑。柏若风后知后觉出太子当时急匆匆让他走,是不想新交的朋友知道他不风光的一面。
这对处于要面子的少年阶段的太子来说,叫人看到自己的落魄,还是帝后那样的一面……怕是比杀头还要难受的事情。
大意了。柏若风迟疑了下。我若说只是单纯惦记顿饭他会不会信?
就这一下迟疑,在方宥丞眼中宛若证明了什么。
这个人,他才认识不久的朋友,就这样轻易戳破他勉力维持的和谐假象,就这样轻易剥下他撑起面对世界的华丽假面。让内里的他无地自容。他为什么没走?他是不是故意的!他是不是会宣之于众?他也和那些人一样……
面对世界没有理由的恶意激起的自我保护,滋生了方宥丞钻牛角尖的心思,只想着用暴力解决一切。
“我让你走,你为什么不走?你为什么不走!”方宥丞眼球涌上层迟迟不落下的水意。他全身颤着,急速呼吸着,甚至语无伦次凶道,“你、你都看到了。我要杀了你!杀了你!”他外在表现得再弱,此刻也不肯认输,始终以主动进攻保卫着自己,除了杀人找不到另一种解决办法。
“杀了我?”柏若风挑了下眉,看着他身子发冷面色发红的不清醒状态。直接一个手刀利落砍在对方脖子上,把嚷嚷着要杀人的家伙倒在被子上。
柏若风把他塞到被子里,转头看旁边瑟瑟发抖的御医,“他看起来已经痛得理智不清了,让他睡着可能更好吧?”
鼻青脸肿的御医见一口一个‘杀’字的太子睡着了,可算松了口气,连连应是,“接下来,就是等殿下醒后让他服药,注意保暖即可。”
“如果还是头痛呢?没有止痛药可以用吗?”柏若风问。
“这……先前已经用过很多回了。”御医有些为难,“宫内的一些止痛药对殿下已经没多大作用了,还是尽量少用吧。而且柏公子在身边,殿下定能安稳度过。”
意思就是他再头痛发狂,你直接把人打晕了事。
看着谄媚到笑得褶子都出来的太医,知道在对方眼里自己就是个扛着“大不敬”罪名的怨种,柏若风面无表情:“哦。”
都怪他有良心,这尽心尽力的免费服务,回头不得让太子多补几顿好吃的?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奇怪的声音萦绕着耳朵,方宥丞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窗外漆黑的天色。
他意识还没清醒,费力转过头,和咬着苹果的柏若风对上眼神。
柏若风一只手端着水果盘,一只手拿着吃了一半的苹果。见人醒了,而且理智似乎也在的样子,他吞下口中苹果,没有谈方才的事情,反而带着几分抱怨道,“你这殿里水果就不能多几种吗?苹果我都快吃腻了。”
本就空白的脑子思绪凝滞住了,方宥丞愣在那,一声不吭睁着眼看柏若风。这无声的惊诧不知是为柏若风在等他醒来,还是为柏若风张口第一句话就是向个刚刚还嚷嚷着要杀他的人讨要吃的。
柏若风还在那咔嚓咔嚓嚼着苹果,含糊道,“我这一顿晚饭,从下午等到宵夜。看来现在是可以开饭了。”
说罢他喊了声春福,春福迅速领着几个宫人一起把桌子搬到床榻前边,好让重伤的太子不用下床移动,再一一端上来美食。
柏若风饿得肚子直叫。这一天发生太多事情了,除了醉仙楼那顿外,还有东宫的一些水果,他都没有吃其他。
屋内已经被重新摆放整齐,看不出毁损模样。
但方宥丞显然还记得刚发生不久的事情。他按了按已经不再如针刺般疼痛的脑袋,垂眸,醒来第一句,却说了无关的话,“净吃果子,怎么不让下人给你拿点好的。”
因为不久前才破音吼过,现在嗓子还有点沙哑。
此时下人们把热腾腾的菜一盘盘端上来,放置在桌面上,又鱼贯而出。
“这不是等你吗?主子还躺着,客人怎么能自己先用餐。”柏若风拿起筷子,刚要大快朵颐,见方宥丞傻坐在床边。顺手把筷子塞对方手上,他想了想,看向想要留下伺候的春福,“你也出去,等会我喊你你再进来收拾。”
太子醒了,春福就不想听柏若风的了。他眼神殷切望向面色苍白阴沉的方宥丞,方宥丞没有回他一眼,冷漠吐出一个字:“滚。”
春福知道自己这遭是闯了祸,如果他不喊皇帝过来,说不定主子也不用白受十棍。
可往前数年,若不是他把皇帝喊来救人,主子早就不知道死皇后手里多少回了。他有些委屈,失落地往外走着。
柏若风自顾自吃着饭,忽然问:“殿下,这东宫里有你的人吗?怎么你受欺负的时候没一个人出来求情。”
仿佛被警醒般,春福浑身一抖,转身想表忠心。然而看到的是太子殿下面无表情的脸,以及柏公子似笑非笑看透一切的眼神。他听见太子道:“没有。春福是父皇的人。”
再呆下去,怕是小命难保。春福假装听不到,连忙出外去了。
方宥丞说那话是故意敲打春福。此时顿了顿,再开口,才是给柏若风解惑,“他存在的唯一作用,就是喊父皇过来。”他嗤笑一声,“好保我不死。”
外人都走了。柏若风飞快动着筷子,安安静静吃着,时不时给方宥丞夹几筷子菜。
角色好像倒转了过来,先前在醉仙楼是方宥丞给柏若风不停夹菜,现在换成柏若风给方宥丞夹菜了,只是二人于醉仙楼上闲适快乐的时光好像一下子就从指间溜走,剩下的一时只有沉默。
柏若风倒是不在意,他还能开玩笑问:“太子殿下,现在还想杀我吗?杀了我可就没人给你夹菜了。”
方宥丞沉默半晌,眸色复杂,他闭了闭眼,小声道,“对不起。”
“就知道你舍不得。”柏若风得意洋洋,“我这么能陪吃陪玩陪聊的好伙伴,天下间哪还能找出第二个啊。”
“是。”方宥丞认认真真应了一声,抬起筷子默默扒饭。他胃口不是很好,勉力喝了一碗粥就吃不下了。反倒是柏若风胃口出奇地好,吃东西吃得津津有味,仿佛在享用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
方宥丞本已经放下筷子,看了柏若风一阵子后,被他带起了胃口,没忍住多吃了两口。
饭后,柏若风喊人来收拾了桌子,沏了两杯茶,端了糕点和切好的水果上来。方宥丞捧着热茶,好像心底都被捂暖了,没了那些暴躁愤怒的负面情绪,只觉得心底一片晴空。他看着柏若风指使下人做这做那,没忍住笑道:“你像在自己家一样。”
他本是玩笑,没料到柏若风好整以暇反问:“你邀请我来的时候,可是说尽管把东宫当家的。这么快就忘了?”
方宥丞……方宥丞方才还真忘了,然而他嘴上不承认,还不断找补:“我没忘。我是说,你做得特别好。嗯,继续保持。”
柏若风哪看不出他的尴尬,只笑而不语。他慢条斯理给人和自己续了茶。
等下人都出去,他方才问道:“你为何不和皇后解释清楚?强抢民女可是大罪,我们没做过的事情,为什么要认?”
其实他真正想问的是,为什么方宥丞宁愿激怒皇后,都不愿意给自己证实清白。
方宥丞又怎么听不出潜在的意思,他缓缓咽下一口暖茶,吐出口浊气,“难道我说了她就会信吗?”
这样想可不行!柏若风端坐起来,显然不支持这个观点,他靠近方宥丞道:“你没试过,怎么知道她不信呢?”
“你怎么知道我没试过呢?”方宥丞摇摇头,苦笑道,“从小到大,我试过无数遍了。她受过刺激,神志不清。无论怎么解释,始终只相信她觉得是真相的‘真相’。和她解释,多费口舌而已。最后该如何还是如何。”
原是如此。柏若风若有所思,最后都只能化作一句疑问:“她不是你亲生母妃吗?”
“她是。”
于是房间里陷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默。
柏若风欲言又止,他想安慰人,只是他两辈子都家庭美满,说出来就不是安慰,反而成炫耀了,所以不好开口。
方宥丞腰臀受了十棍,喝完茶水,他像乌龟一样挪动,慢吞吞趴在枕头上。
在这静谧里,他出于某种自己都理不清的诉说欲,主动问坐在床边的柏若风:“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练武吗?”
柏若风歪着头,顺着问下去,“为什么?”
柏若风眼看着方宥丞在枕头下摸了摸,竟掏出一把匕首来,拔开,刀刃闪着光,看着很是锋利。他惊得后仰:“你这人还真是……腰间缠软剑不够,枕头下还放匕首?”
“安全,安心。”方宥丞把匕首塞了回去,心满意足抱着自己的枕头,侧躺着看自己的小伙伴,半张脸陷进枕头里,叙述时面色平静,“我小时候睁眼,经常看到她站在床头,就那样默不吭声地看着我,想要杀了我。有一次,我是在睡梦里被掐醒的……事后她又抱着我道歉,哭着求我原谅。不过她的泪水做不得数,下一次依旧如此。”
皇后竟然已经疯成这样了。柏若风哑然失语,看着方宥丞平静的侧脸。也不知是不是他心理原因,现在怎么看方宥丞怎么像看个可怜娃。
“她爱我是真,”方宥丞眼神晦暗,情绪复杂。他闭了闭眼,把脑袋埋进枕头,“恨我,也是真的。”
她为什么会这样?柏若风瞧了半晌,都没有把这话说出口。
他觉得现在的气氛很不错,但是再问下去,怕是要迫使方宥丞自剖旧伤疤,回想起一些不好的东西。于是他把话吞进肚子。今天已经经历够多了,不适合说起这些。
柏若风想了想,他擦了手,忽然坐到床上掀起被子,拍了拍方宥丞侧腰,“躺进去点。”
乍一听这句话,完全没料到对方如此反应的方宥丞迷茫地看着他,“你不回府吗?”
“这么晚了,你要我一个人骑马回去?”柏若风佯怒,又轻佻地拍拍他侧脸道,“殿下,麻烦给我腾点位置。这都好晚了,我守着你半天没休息,累得慌。”
词穷的方宥丞默默往里挪了挪位置。
柏若风熄了灯,除了鞋袜躺上来,睡在了外侧,以一种最普通的仰躺姿势。
其实他并不如何习惯和人同睡。柏云起七八岁才分床。而他自能说话开始,就毅然推开父母,坚持要自己一床。
但是在这个夜晚,只是兴起所至。
大概是,纯粹觉得这个小孩有点爹不疼娘不爱的可怜,睡个觉都不得安心。柏若风不觉得自己能一下子毁天灭地地改变些什么,只是单纯地想,起码也让人睡个安心觉吧。
两人都没说话,夜色越发浓厚。
方宥丞一时半会睡不着,清晰感知着被子里另一半温暖传过来。他亦从未和人这般亲近过,更不敢亲近宫中人。方宥丞没忍住,抬眼往边上看去,黑暗里依稀能看到窗外透过来的烛光,只能照出那线条利落干净的下颌。
过了会儿,柏若风侧过身来,和他面对面。
他们都看见彼此的眼睛,在黑夜里,映着窗外的月光和烛光,分外的亮,亮得能透过皮囊看见灵魂般灼眼。
“睡吧。”柏若风的声音在黑暗里温柔得像流水,“我比匕首靠谱,如果床头有人过来,我会比你先醒。如果那人要行凶,我也是你第一道防线。今晚……至少今晚,你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每一句话都像梦一样,轻柔得像他独自一人的幻听。方宥丞被触动,心脏不受控且无理由地轻轻跳着,跃起,化作一簇温暖明亮的小太阳,在他胸腔高挂。
他动了动唇,久久,方才泻出一声笑来。
方宥丞并不确切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说谢谢?太矫情了。说不需要?可是明明他很喜欢这种细雨润无声的安慰。
那说什么呢?
方宥丞听到自己的声音滑出喉咙,陌生得不像他自己开的口,“柏若风,这话……你跟谁学来的?”
柏若风疑惑地看向方宥丞,似是不懂对方问的什么意思。
索性柏若风并不在意,他伸出手,笨拙地拍了方宥丞身上的被面两下。
不拍还好,这一拍,倒好像打开了某种机关。方宥丞眨了眨眼,眼眶热了起来。那热意清晰提醒着他:这不是梦。
方宥丞喊了一声柏若风的名字,那声呼唤里带着不明显的哽意,“柏若风。”
他捏紧了被面,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气流在喉管和鼻腔内冲荡着,再开口时,声音沙哑,“以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了。”
不为其他,只因为柏若风是第一个愿意对他说这话的人。他从未奢求有人在乎,但等真的有人在为他着想的时候,他完全抵抗不住,在只有两人的小空间里,溃不成军。
柏若风看着方宥丞转了个身,背对着自己。明明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可是借着屋子外的光,能明显看出背影上,抽动鼻子遏制泪水时肩膀抖动的细小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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