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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和(落雨声)


“他的衣服好不一样。”
“我听阿婆说这样穿的除了神仙便是妖怪,你说,他是神仙还是妖怪?”
丸子头的小丫头捂着嘴偷笑:“嘻嘻,我猜是神仙。”
“喂!妖怪!”有调皮的男孩子喊,“我要报官把你抓了去!”
一把扇子忽然探过来,“啪”地一下用那扇柄挡下了丢过来的小石子,熟悉的声音随之而来,声音的主人作生气状:“我看阮娘又许久不打你了是罢!”
林师蓦然回头。
那孩子作吃惊状,叫了声“呀,是阿景!”就哧溜一下跑没影了。四周的小孩子也笑着起哄他道:“阮娘要来打你啦!”作鸟兽散了。
“我正要去医馆找你,想不到这么凑巧,正好碰见了。”刘景珉捏着扇子抱臂哼了一声:“要是下次再见了这小子欺负人,你就直接揍他一顿。”
林师笑了笑,倒是丝毫不介意,道:“不过是童言童语,我何必同小孩子过不去。”
刘景珉不赞同:“小孩子才需要教育,无法无天的反而酿祸。”
两人漫步在坊间,晨出的微风拂过脸颊,扫去了初夏的热,林师抄着手:“这风一般的年纪,规矩太多反而适得其反。”他话锋一转,歪头问起来:“说起来,我怎觉得这这京城上上下下,连小孩子你竟都认得?”
“我一直以来便是京城岭南两地居于往返,只不过近几年在岭南住得久了点,”刘景珉吊着步子,摇着扇子,懒洋洋解释,“不过他我先前倒是不认得,初至客栈时那小子也拿石子丢过我,不过恰巧被他阿娘瞧见,好好收拾了一番。我借着机会同她小聊了几句。”
林师眨眨眼,好奇看向他:“是所言那位阮娘?”
刘景珉点点头:“是了,那小子调皮得很,不过他从小没了阿爷,是和他娘来这京城投靠远亲的。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懂事得早,不知怎么这小子却养成了这副讨人嫌的性格。”
林师看向那孩子跑走的方向,淡然笑道:“小孩子心性罢,也许不出两年,便能长成家中顶天立地的小男子汉了。”
刘景珉不置可否:“但愿罢。”
又有孩子从他们身边跑过,林师回头目送着他们远去,顺口提道:“我听那孩子叫你阿景?”
刘景珉狡黠,凑到他耳边,嘴里的话没个正形:“怎么,小郎君也想如此唤我?”
明明曾经一直规规矩矩唤他表字长兮,叫了两天似乎是叫腻了,又换成了小公子小郎君,本是对陌生男子的称呼,这样一来又被他这般叫得有些暧昧。刘景珉摇摇扇子:“也罢,不逗你。我字文易,名景珉,你要记好了哦。”
等了片刻,刘景珉探过身子来:“不告诉我你名叫什么?”
“林师。”林师也不作遮掩,“今古不存师弟子的师。”
“一轮秋月照寒潭。”刘景珉看向他,趁着这句话还要,点着头,附和一番:“今日这身衣裳,蓝青色与玉簪,衬得气色好,一会儿上了正街,保准有姑娘给你投花。”
林师今日只用簪草草挽了个发,余下的乌发披在肩上,动作时顺着肩上丝质的布料滑落下来。
反观刘景珉,依旧是昨日那样的一条马尾,可随着动作显得潇洒又有些风流。
林师移开眼,腹诽道明明该是给他刘文易扔花投帕子的姑娘更多。
“我又不是小姑娘,吹捧我可是没用。”
刘景珉摇摇扇子,语出惊人:“但你比我见过的姑娘都好看呢。”
林师脚步一顿,险些被绊了个跟头。
他没搭腔,随即选择别着脸岔开话题:“我们现在是要继续寻那张半仙?”
刘景珉看他一脸不自在的表情,乐不可支。他笑着“哼”了一声,顾左右而言它:“不急不急,想不想吃松子糖?”
林师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刘景珉的扇尖一指远处:“那边有家糖铺子,是长安城的老字号了。你且在这儿等着,我去买。”
林师本想说不必了,袖子划过指尖,想拉他却没拉住,他看了看指尖,叹气。
松子糖被油纸包裹着,揭开后入鼻便是一阵清香。林师见刘景珉走了回来,刚要迈步向前,措不及防地,嘴里被刘景珉塞进一颗糖。
“好吃么?”
松果的清香夹杂着糖的甜腻在舌尖上绽放,自然是好吃的。刘景珉捧着油纸,靠在墙边:“待长安城入了冬,能在路边吃上糖炒栗子,还有胡人支的胡饼铺子,加上西域特产的辣汤和羊肉。虽然胡人不怎么样,不过他们做起吃食来倒是毫不逊色。”
松子糖入口,林师的心被这口甜软化了许多,他看向刘景珉手指的方向,应道:“我便盼着那冬风早些吹来了。”
风吹过鬓边,扬起一缕发梢,刘景珉晃了一神,片刻后才从鼻腔发出一声自嘲般的轻笑。随后把那包松子糖往林师手中一塞:“给你,日后再想吃什么,告诉我。这长安城里的好吃的躲在哪个街角,我一清二楚。”
林师措不及防被塞个满怀。
他本不嗜甜,也不常吃零嘴,两人在城里走走停停,只消这一会儿,手中的糖被刘景珉一会儿捏一颗。直到最后林师捏起油纸的一角,抖一抖,笑道:“不是给我买的么?”
刘景珉看着空掉的油纸:“......”
林师笑着将油纸往他怀里一塞,快步向前。
刘景珉将塞过来的油纸往袖里一揣,三步并作两步赶上他:“我再给你买……”
......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出了城。
踏出坠着红灯笼的长安城门,越过磅礴护城河上的石阶拱桥远处,城外的风要吹得更烈些,扬起桥上串串灯笼。白云皑皑,晴空偶尔掠过几只苍鹰
街角有座茶摊,有几位闲客落座。旁边是一间不大的驿站,马棚里卧着几匹马,正干巴巴地嚼着草料。行人纷纷,有时能看到几辆镖车驶过身边。
远处的层层叠叠山林中隐隐藏着一座小道观,看上去似乎是苏柳木提到的那座。
刘景珉想了想,向远处指:“城墙下就有守城的士兵,张半仙得在更远的地方。”
林师抬手掩在额庞,眺望那座道观,正思考要不要将昨日苏柳木的主意全盘告与他知,忽然被一个声音打断。
“你们要找张半仙?”
一个略带稚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师回头一看,说话的是个半大小子,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衫小平头,脸上脏兮兮的,站在后面半仰头看着他们:“我知道他在哪。”
他看上去要比城里见过的那些孩子要落魄些,拄着一支竹棍,不知是哪家跑出来的。
“但是你们要给我买肉包子吃。”
刘景珉“哦?”了一声,对此事颇有兴致:“你说,他在哪?”
男孩不说话,一副你不给我买包子我就不开口的架势。
林师俯下身,换了个方法问:“你怎会知道这些?”
男孩撇了撇嘴:“之前葛老二带着我们出去玩,见过他,举着一个牌牌,上面白底黑字写着江湖算命四个字,自称是什么半仙,长得贼眉鼠眼歪瓜裂枣的,我一看就觉得不是个好人。葛老二偏不信,还去算了一卦。”
刘景珉一副不信他的样子:“葛老二是谁?”
男孩梗了梗脖子:“就,就是我一朋友。”
林师好奇:“算的什么?”
男孩见他一副更好说话的样子,将目光投向了他:“还能是什么,他喜欢西街的柳桃,就算姻缘呗。”
刘景珉在一旁一边听,一边拾了两个石子,往河里丢,石子跳了跳,点出两个水漂。听了最后一句话,哧地一笑。
他抱臂看着小孩,扬头:“买哪家的包子?”
男孩咽了咽口水,朝旁边一指。
那一旁的茶摊边上支着个木桌,一个胖乎乎的男人站在木桌后面,正出炉了一屉包子。
蒸腾的香气顺着风就飘了过来。
男孩掰着指头朝着两人的背影得寸进尺,喊:“我要三个!”
刘景珉叫老板拾了三个,扭头问林师:“你吃不吃?”
林师垂着眸,浅笑一声:“出门前用过早膳了。”
“也是。”刘景珉接过老板递来的包子,“他家的不好吃,改日我带你去城里最好的那家吃。”
林师感受到包子铺老板杀人般的目光:“……”
“哇,”男孩抢过包子,迅速扒开包纸,一边扒还一边忍不住问,“你们聊了什么?我怎么瞧着那包子铺的老板在冲你翻白眼……”
“兴许是眼睛不太舒服吧。”刘景珉耸耸肩,无所谓道,“三个包子,能带我们去了?”
男孩顾不上回他的话,迫不及待大口咬了一口包子,很快又失望了:“怎么是素的啊!”
他又接连咬了剩下的两个,见是肉馅包子,这才撅着嘴:“好吧,我带你们去。”

林师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们都叫我周大。”男孩面嘴里嚼着包子,含含糊糊地回答他,“你们也可以这么叫我。”
“周大。”林师从袖中掏出两块甜糕,“谢谢你为我们带路。”
男孩瞪大了眼睛,飞快地将甜糕揣进兜,又眼巴巴地看着他,“还有吗?”
“这是全部的了。”林师摊摊手,浅笑道,“若你还想吃,改日可以去城西苏兰医馆找我。”
“这么些天了,你身上怎的还能掏出些甜糕,”刘景珉觉得有趣,歪着头问他,“也没见你吃过。”
林师揣着手笑笑:“小孩子大多嗜甜,随身带着,有时见了就要给些甜食哄一哄,能开心些。”
刘景珉眼睛溜溜一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走了半个时辰,那个在城门处望着隐隐约约的道观终于清晰起来,空气中隐约飘来烧香的烟气,萦萦绕绕。
可往近处走,四周的烟又好像变成了雾,变得不真切起来。
刘景珉朝道观努努嘴:“先去道观里头看看。”
“不行!”周大突然喊,他惊恐地后退了几步,“那个地方没人去,跟着我,不要乱跑!”
“那更要去了。”刘景珉一挑眉,提脚要前进,“说不定那张半仙正好就藏在那里。”
周大瞪大眼睛,连叫好几个你你你。
“为何不能?”林师俯身和声道,“你可愿告诉我们?”
周大咽了口唾沫。
“以前那里是个什么墓,在墓上修了个道观,明明没人去,可是天天能在附近闻到烧香的气味,有的时候还传来唱歌的声音,特别诡异。”周大后退两大步,“总之,镇子上的人都不让我们靠近的。你们要是硬要去,你们自己去!我走了!”
他想是威胁下,没有立刻走,本意也就没有抛下两人的意思,可见林师和刘景珉两人不说话,他又急又气:“长安城里的鬼宅,乌远镇外的道观,在长安都是没人会去的,去了就出不来了!”
“鬼宅?”刘景珉拿扇子点点下巴,像是听见了什么趣事,他勾起嘴角,“长兮,你觉不觉得有些熟悉,曾在哪里听过?”
“那日听茶楼说书的先生讲的。”林师嗯了一声,“后来小语去瞧了,所谓鬼怪,不过是风过石墙缝隙传来的声音罢了。”
“听得了?”刘景珉抬眼看向周大,眸子里带着些调笑之意,“没什么神啊鬼啊的,不过是人心自己吓唬自己。”
语罢刘景珉轻功点地起,周大全然拦不住他,急得直跺脚,林师摸摸他的头:“我们不会有事的,你先去镇子上等我们,去去就来。”
“不行!”周大拉住他的衣摆,威胁不成,反倒要求起来,“你们非要去,那我跟着一起,我是会功夫的。”
刘景珉嗤笑一声:“小毛孩子。”朝他招招手,“跟上。”
林师和周大并排着跟着后面,他低头看向周大,见他一副紧张的样子,安慰:“若是怕了,可以拉着我。”
周大咽了咽口水:“谁害怕了!我才不怕!”
......
道观不大,却很是破败。林师刚一踏入门槛,抬眼向前望去,却瞬间怔在了原地。
耳边仿若竹林沙沙响。
太像了。
无神像,无贡品,只余几柱香,插在香灰上,几乎要燃尽了。
他见过。
从布局,到摆件,和他从前居住的山上,院子旁的那座道观,几乎是一模一样!
刘景珉抱臂站在院里,盯着里面那间屋子看了会儿,啧啧嘴:“奇也怪哉。”
周大一手拉着林师的袖子,一手遮着眼睛,闻言,把手叉开一条缝,悄悄透过来瞧刘景珉,问:“怎就奇怪了?”
刘景珉抱臂一转身,身后马尾一扫:“你说它是道观,可是里面没有神像,也没有贡品。这又叫什么道观?”
他蹙眉:“这香又是供的谁?”
于是迈步往香坛子那边走,探着头随意瞧了瞧。
他探手一摸,在香灰中摸出一断步摇,脸色刹时一变。
断了的步摇。
兴许是从前哪位香客不小心遗落下的,上香时不小心的,掉在了香坛子里,来上香的人少,便也无人发现,被风吹着,埋在了香灰下头。
可别人不识得,他却认得清清楚楚,这步摇上细细刻的,分分明是宫廷纹样!
这步摇,是个皇家女子才能佩戴的!
后宫嫔妃不允私自出宫,更别言到这偏僻地方。可近几任皇帝皆后宫不丰,现日在位的更是无所出,他也从未听说过哪个妃子被发落至此。
刘景珉蓦地一愣,一个人影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文若公主。
虽同为刘家血脉,他也未和这位公主怎样熟,只小时候入宫,见过几面。
第一面乃先帝尚在,他年纪尚小,父亲还在世,与父亲入京前去拜见时。那日他跟在父亲身后,踏着深宫里的落雪,见两个小姑娘捧着马球从旁跑过,平整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
会是她吗?
可她又为什么会到这里,被挟持?她是否还活着,几年不在长安,如今朝中又发生了什么?
刘景珉皱着眉头盯着那香坛子看了许久,手攥了松松了攥,最后索性将那断了的步摇往香灰里一扔。
这两人突然都愣愣的,把一旁的周大吓得不轻。
“你们怎么了?”周大的声音里都带了些哭腔,他紧紧抓着林师,想松开又不敢松开,“你们,你们不会鬼上身了吧!我就说.....”
“别叫。”刘景珉蹙着眉轻斥,回身跨步,见林师面色不佳,朝他面前挥挥手:“长兮?”
林师猛地回神。
他衣袖下的手握了松,松了握。尔后轻叹一口气,拍了拍周大的小臂:“无碍,不过是想了些事情。”
他朝前迈了两步,勉强向刘景珉扯出一弯笑来,问:“还继续往里么?”
“走啊。”刘景珉挑眉,神态自若地看着林师,好像刚刚望着香坛错愕的不是他似的,“那什子半仙说不定就藏在里头,正好抓了。”
“小鬼。”刘景珉朝周大努努嘴,周大一时间有些怕他,往林师身后缩了缩。
“你说这里有座墓,你知是谁的?”
周大猛摇头,像是怕下一秒刘景珉就要抓他去开墓似的:“我不知,我只听别人说是有座墓的,入口在哪里我也不知道,别问我!”
“那便先去镇子上问问罢。”林师摸摸周大的头,“离得这样近,兴许镇子上有老人知道这墓的入口。况且...”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才继续道:“这道观着实古怪,到底不可带着小孩子涉险。”
周大正欲说什么,我就说了吧,这里古怪得很,你们偏要进来,又忽的听林师说他是小孩,又要顶嘴道:“我才不是小孩子了,我会武功的!”
刘景珉看向林师,似笑非笑:“你也觉得古怪?”他没有深问,一摊手,“好罢,听长兮的,先去镇子上看看。”
两人方一踏入镇子,就见得乌鸟扑棱着翅膀散开一片,不知哪里来的一股腐气。远处灰蒙蒙一片,山簇着山,却怎的也看不清。
明明几个时辰前在长安城墙下,天高云阔,远处连绵青山还映得那样清晰。
周大倒像是进了自家门似的,熟门熟路的,不一会儿就招着手,且向林师告别,说那他口中的,传说中的葛老二喊他,叫他一同走着。
林师笑着同他挥手告别,直到他消失在巷角。
“流民。”林师这才皱眉,环顾四周,“乌远镇,皇城脚下,怎会有流民,还如此之多?”
“这里离康家别院只有不到七里路。”刘景珉深吸一口气,“没有人管他们?”
康家别院,林师初入世不识得,刘景珉却熟得很。
这是座供达官贵族享乐的庄子,里头温泉汤池满着,美人娇贵奉着,酒肉享着,轿子抬着,马车拉着,在这京城里的王孙贵胄们,有谁没去过那康家别院,那便是妄来了城,妄做了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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