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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和(落雨声)


刘景珉闻言抬起头,像是在对他的这句话作出反应,醉酒之人的反应不似平常那样快,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他呆看着林师的面庞好一会儿,才咧嘴露出微微一笑,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又像是在笑他的这一问,说:“理论基础扎实——从小到大画本子看得多了,五花八门,谁看谁熟练。”
林师从小到大的那座山间小屋里,除了典籍便是典籍,自然从没看过什么画本,叶语安倒是从山下带来过几本,但万万不可能有关于这些“不正之风”的。
这股“不正之风”一直刮到深夜,以林师抵挡不住袭来的睡意,刘景珉试图以“我也难受”的借口引诱未果而告终。最后一眼是刘景珉小声嘟囔了一句,起身吹灭了烛火,黑暗如潮水般倾泻而下,林师迷迷糊糊陷入了睡梦中,之后再发生什么,便彻底不知道了。
清早小丫鬟唤林公子起床喝药时,便看见自家主子也蜷缩着挤在那一张小床上,挨着床边,差一点就要掉下去,不禁发出一声欣慰的惊叹:“呀!”
她又慌忙捂住嘴,掩门退出去,在外头候着。
果真过不了多一会儿,自家主子便叫她打盆热水进来,她欢天喜地地应了一声,喜滋滋在心里道了句,真好呀!
刘景珉酒品尚可,不至于对昨日所行之事彻底断片,但今早起来依然带着宿醉的头痛,他对着眼前的景象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恍然想起昨夜发生了什么。
他忙小声唤那守在门外的小丫鬟送来干净的手帕和温水,火速将昨晚林师睡后的那片“作案现场”仔细地擦拭了一遍。
处理到一半,就见林师的眼皮微微动了一动,幽幽转醒了。
一睁眼便是刘景珉的身影,林师定了定神,又闭上眼睛,等自己完全清醒过来,才睁眼犹豫着开口,声音有些沙哑,道:“我……”
刘景珉将手中的手帕往床上一丢,抱臂板着脸,他站在床边,马尾末梢垂在胸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林师,旖旎过后的心中又腾起气来。
酒醒之后便不似那般黏人了,也没有红彤彤的眼眶了,不知他对昨晚所作所为还记得多少,林师心想,换而言之,小王爷心中窝的气完全没有借着酒意消解,反而愈发强烈了。
于是他抬起头,语气中带了些安抚,说:“你还在生气么?”
刘景珉面无表情地挑眉,问:“我不该生气么?”
林师无言以对,又移开目光,垂下头去,有些心虚地盯着被子的一角。
“我这几日左思右想,我拉你探查天文道的时候,你心里究竟作何感想?”他语气生硬道,“我拿出那枚玉牌,讨论为何物的时候,你又在想些什么?”
“是不是觉得我傻透了。”他俯下身,凑近,强迫林师看向自己,问,“自作聪明,查了半天什么也没查出来,被朝堂上的老东西算计得一清二楚不说,被天文道又利用着耍了一遭。我先前打算将那玉牌“借花献佛”,如此看来,倒是“物归原主”了,是也不是?”
“不……”林师支撑着坐起身来,被子从他身上划落下去,他只觉得喉咙中干涩,又不得不艰难地开口,道,“我……我亦想对事关天文道的流言展开调查,站在我的角度……”
“你不抗拒我的接近,也是为了此事么?”刘景珉双手支撑在床边,探身,眯起眼睛,问,“得知我的身份,再同我相交,眼睁睁看着我将满腔欢喜拱手奉上,比那街头的杂耍艺人的表演都要精彩。好不得意啊,天文道主。”
刘景珉问:“此举是有何企图呐?”
林师闻言,深吸一口气,方才的担忧与心悸都随着刘景珉这句话无影遁形。他冷静下来,抬手,轻轻拍上刘景珉的脸颊,停在那处,保持着抚摸的状态,问:“小王爷觉得我有何企图?”
刘景珉措不及防挨了一巴掌,虽然巴掌又化成了抚摸,他蹙起眉头,冷哼一声,说:“世人皆对天文道知之甚少,我又怎的知道,你打得什么目的。”
林师看向那块手帕,沉默了,少顷,道:“若是你心中我真是那种,为目的给亲给睡,不择手段之人……”
他也是真的有些恼了,这样的话从前定是说不出口的。
林师收回手,语气中微微有些冷意,继续道:“……那林某也不必在待在此处了,省得殿下再被图谋些什么。”
说罢将被子一掀,下床披上外衣,几步就要迈过门槛。
守在门口的小丫鬟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来,心道方才不还是好好的么?怎么突然吵起来了?
“你以为出得去?”刘景珉抱臂站在原地,没有追,悠悠然道,“可惜私宅上下由暗卫把守,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林师猝然挺住脚步,回头,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问:“这算软禁?”
刘景珉踱步走来,不反驳,“嗯”了一声,道:“这样理解亦可。”
林师看向他,眉尖微曲,反问:“你以为能关得住我么?”
刘景珉双手一摊,表示自己也无解,回答道:“未可知,或许可以试上一试。”
林师停在门前,看向院中。
此处私宅不大,他自从清醒后就一直待在屋中,此时才觉察到,纵然院中景致优雅,一潭池水边又有小片竹林,但屏息凝神,依然能感受到暗卫游走的气息。
刘景珉没有骗他。
林师一拂手,向房顶上炸开几道咒,房顶上顿时一阵手忙脚乱的移动声。
“正好。”刘景珉拾起桌旁的剑,“我早在西北就想同你试一番了,彼时你不愿出手,现在还有何借口?”
林师问:“赢了就能放我出去了?”
刘景珉没有回答,大概是不愿回答。
林师心中默默叹了口气,转念想,也好,打一架若是能让小王爷消消气,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垂眸看了刘景珉一眼,抬手,五指一伸,一记定身随着劲风向刘景珉袭来,刘景珉挥剑一挡,“铿!”地一声,防了下来。
屋子被震得摇晃一下,几片碎瓦沿着房顶滑落,啪地摔在地上。
林师快跑几步,到院中的空地上,还没站稳,便感到身后一阵风来,他猛地一闪,反手又是一记定身。
刘景珉猛地跳开,问:“你只会这一招么?”
“与人比试,定身便足以,何必下狠手?”林师缓缓放下手,道,“或是想被封住内功或是静脉,也未尝不可。”
那守在房外的小姑娘更害怕了,心里喊着方才吵起来,眼下怎的又打起来了,一边着急忙慌地跑去叫人。
两人虽一招一式地出手,却始终皆心不在焉,谷余被小丫鬟拉过来的路上还有些着急,等见了两人,才擦着汗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没有真下狠手打起来。
“不论赢或输,我都出去不得?”林师收了手,见刘景珉也不再出招,便问:“还有呢?还有哪处是我去不得的?”
“如同在陵南王府一样,除了外出,哪处都去得。”刘景珉剑入鞘,抱着斜靠在窗前,他身旁有株梨树,已经抽出了新枝。
看样子春意将近了。
林师问:“长安被攻入前一晚,闯入陵南王府的那名阻拦我的刺客,是你的手下?”
他原本以为那刺客是先前见过的铁面具的人,此时又有些不确定了。
刘景珉回答得很干脆,说:“不是。”
他没问此人是谁,林师心中了然,这只能说明他已经知道了此事,不管是何人告知于他的。
刘景珉见林师不说话,又说道:“虽然我还没摸清他为哪方势力效力,但应该不是王党一派……”
他话锋一转,移开视线,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语道:“……不重要,早晚问得出来。”

彼时,医馆内。
廿信躺在床上,刚换好了药,缠上了新的绷带。他那日在守城时受了不小的伤,腹部被血染红了一大片,拖着伤体艰难到了医馆。万幸之中的,是苏柳木得到消息也冒着危险从杨府赶了过来。如此一来医治即时,除了暂时还下不了床,人已无大碍。
他似乎对受伤已经司空见惯了,心态好得不得了,近些天还不忘安慰满脸愁容的苏柳木,再逗逗忧心忡忡的叶语安。
叶语安眼眶红红的,像是刚掉完眼泪,含含糊糊地问苏柳木,道:“柳木姐,还是没有他们的消息吗?”
苏柳木将手中的绷带系紧,垂着头摇了摇,答道:“我们明里暗里摸过很多地方了,陵南王府人去楼空,他们出了城,但是城外太大,根本摸不到。
廿信接话道:“不止我们,新帝一派对此也一筹莫展呢,安心,你师兄肯定没事的。”
话说到兵变后称帝的离王,三人突然沉默了,气氛陡然凝重了起来,片刻后叶语安问:“他是不是不会放过陵南王?”
苏柳木点点头,又摇摇头,摸了摸叶语安的肩,道:“没事的,你师兄他们肯定会平安的。”
“他们是不是也会杀了我们?”叶语安抬起头,惊觉道,“文若是不是也有危险!”
苏柳木的手顿住了,少顷还是如实相告,道:“如果他们识破了我们的身份,会的,但廿信是重臣,只要不暴露身份,离王不会轻易对他下手。”
“柳木姐,那个姓杜的人见过我们的脸。”叶语安说。
“但是杜怀器死了。”廿信附和了一声,也说:“文若身为后宫女眷,离王不会认为她能构成什么威胁,她头脑又机敏,不会有大碍的。”
苏柳木愁道:“但这样下去怎么是办法?隔壁那家破城时遭了胡人的洗劫,那么小的娃娃……”
廿信听闻愤然地几乎要吼出来,任何一个西北将士都不能平静地面对发生的这一切,他怒道:“离王与胡人联手实在是大齐之耻,畜生!呸!更何况禁军根本控制不住那群胡人,他们在城中做的那些勾当,烧杀抢掠!即便离王对胡人过河拆桥,下令杀了不少,但瞧瞧长安城内的那副模样,有多少家百姓惨遭毒手!晚了!”
苏柳木按住他的手,教他冷静,问:“今日朝上可有人直言?”
廿信有些绝望地冷笑一声,说:“有良知的朝臣必然不会容忍!但出头鸟先被问罪,当场送入诏狱,谁又敢再敢直言?!今日朝中未见周明持,不知是躲了去,还是已被降了罪,入了狱。”
苏柳木痛心疾首的摇头,叹息道:“多事之秋,你在明处,既然回不去西北,在长安中每走一步,说一句话,都定要万分小心。”
叶语安好一会儿不出声,大概是没有在听他二人对话,片刻后她突然握住手边的剑,抬眼,道:“我不信师兄和刘文易会坐以待毙……”
苏柳木和廿信顿时停下了对话,一齐看向她。
叶语安微微蹙眉,剑身稍稍出鞘,她问:“既然刘文易也姓刘,也流淌着天家的血,离王怕他,难道他自己就没有想过……取而代之么?”
刘景珉此时站在一扇铁栏前,反问:“周明持?”
地牢中幽暗深邃,只留一只小窗透出幽幽的光,潮湿的墙壁上还残留着陈旧的血迹,不知是什么时候溅上的。
牢狱中的那人被铁链拴着,听见刘景珉的发问后有了反应,微微抬起头来。
刘景珉眯起眼睛,问:“刺杀圣上的那名舞女,是你主子的手笔罢?”
铁链哗啦哗啦响了一阵,里面那人开口,说:“为什么这么说?”
此人正是那晚拦住林师的刺客!
“我一开始并没有在意,我觉得也许只是那女子太过于紧张,力气又不如男子之大,所以出刀并不有力。”刘景珉看着地上那一洼积水,像是问他,又像是自言自语,道,“但后来想想,又觉得不对劲,王宪知作何要设计舞女在自己祝词时进行刺杀,又失手摔了杯子,万一失败,岂不是自投罗网?”
那人的声音冷冰冰的,说:“主上之意,我一概不知,我只负责拦住林长兮。”
“为什么?”刘景珉问,“林长兮能做什么?”
无名刺客:“……”
刘景珉继续问:“惧怕他的咒法,还是他的鬼兵?”
无名刺客终于神色一凛,道:“你也知道?”
“也?”刘景珉的神色沉下来,“他都住到我陵南王府上了,我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怎的,周明持什么时候,又是从哪得知的这回事?”
无名刺客又沉默了下来。
刘景珉叹了口气,地牢中阴暗潮湿,叫人不舒服。他似乎没有什么耐心再在这地牢里待下去了,转身向出口走去。
谷余跟在后面。
“他并非死士,也不是专业刺客,他只是周明持的一个手下,不如那个姓曲的丫头,嘴不严。”刘景珉思考了下,吩咐道,“无论什么方法,撬开他的嘴,别太狠,还要留着嘴说话。”
林师趴在床上,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前些日子给他看伤的那位赤脚大夫又来了,原本是来常规的换药,结果瞧见那伤口不仅没好,反而又浸出了些血来,已经干在纱布上了。他坐在一旁一边施药,一边叹气,道:“好不容易长好了些,就是闲不下来?不静养,非要下床走动,这下好了,扯着伤口,又要多养十来天。”
伺候人的小丫头在一旁候着,越听越不是滋味,开始胳膊肘往外拐,抱怨起来,道:“你说王爷也真是的,吵架归吵架,严重到什么程度非要动起手来?这下好了,林公子你……”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蚊子嗡嗡声。
老大夫听得眉头一皱,反问:“打起来了?”
“打得可凶了。”小丫鬟一撇嘴,小声道,“打得房上的瓦都碎了。”
老大夫将手中的药碗一摔,气得胡子都要翘了起来,喝道:“他陵南王怎么这副德行!明知你有伤,吵什么吵!打什么打!我找他说理去!”
“罢了。”林师连忙伸手拉住老大夫的衣摆,无奈道,“并非这么一回事,只是小小切磋了一番,是我提出的,就用了两记定身,背后的伤也不是……”
他说到一半,突然噤了声,舒了口气,垂眸道:“下次不会了。”
“哼。”老大夫吹了把胡子,又拾起了药碗,继续给林师那伤口上好了药,起身,道:“此罢,这几日下床可以,其他的一律禁止,更别谈切磋打架!出了事想想怎么向你朋友交代,怎么向你师父交代。”
林师将熬好的药一饮而尽,药苦得令人发颤,他缩着舌根应了声,老大夫收了药袋,又苦口婆心地嘱咐了他一番,不放心地走了。
“公子。”老大夫走后,小丫鬟畏手畏脚地靠过去,说,“吃蜜饯。”
林师摆摆手,委婉拒绝了。
小丫鬟放下蜜饯,期期艾艾道:“公子,你和主上…到底为什么吵架呀?”
林师想不到她这般敢问,轻轻一笑,说:“是我不对,先前骗了他,他为此生气也理所应当。”
小丫鬟意料之外地“啊”了一声,小声嘟嘟囔囔,道:“果然张婶说得没错,长得好看的净是会骗人的。”
林师哑然失笑。
林师乖乖遵着医嘱在房中歇了大半天,直到天都黑了去,实在又觉得屋里闷,站起身来,披了氅衣,踱步往院中遛遛。
冬日里院中光秃秃一片,池水都结了冰,远处又一簇落叶堆成的小山,树枝也已经沿着窗户叉进了屋里,看样子是从天气转凉后此处就未再有人打理了,未计划到此时住了人,才匆匆忙忙收拾出来。
绕过厢房,后面有一座景致假山,连着池子,天暖和了应是有池中瀑布的造景。
林师细看那假山后面一点红,心中不免好奇,快步走上前去,转到了庭院这处假山后面,才瞧见那光秃秃的假山旁种着一株红梅,开得正好。
他伸手,轻拂了下花瓣,心中念念刘景珉为何不将这般艳丽的梅花种在前院观赏,反倒种在这犄角旮旯里,点缀不出山,也映衬不了水。
林师伸手刚一碰上花,那花瓣便簌簌掉落了几片,他心中蓦地一惊,急忙收回手,正责怪自己乱碰败了花,突然假山那处“咔哒”一声响。
这声音听上去像是触发了什么机关。
林师迅速后退几步,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没有箭矢飞来,也没有什么人出来。
再回过头来时,他才陡然发现,假山后面竟不知什么时候曝露出一口暗道!那暗道像铺设台阶的深井,黑黝黝一片,往假山里去了,不知更远处通向何方。
林师深吸一口气,抬手搓出一簇火苗,空余另一只手提起衣摆,向暗道石阶踏出一步。
“咚——”

第70章 地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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