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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观音(一枝安)


朔月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严大人?”
严文卿老神在在地点头,口气陡然严肃起来:“你知道吧,我是陛下的伴读,还有现在镇守边关的楚少将军,我们从小和陛下一起长大。”
朔月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陛下外冷内热,是个刀子嘴豆腐心。”严文卿目光深深,“当年陛下还是晋王的时候,家父遭人构陷,是陛下拼着王位将证据呈递先帝,救了我们严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的性命。我与陛下不仅是君臣,更是至交好友,所以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陛下,你可知道?”
哪怕是他看好的未来大理寺的新星!
朔月迟钝地点头:“哦,青梅、青梅竹马……”
“那么,告诉我——”严文卿紧紧注视着朔月的眼睛,“你对陛下是什么心思?”
微风钻进书房,拂动烛火摇曳。谢昀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虽然春日暖和,但夜里风凉,陛下也要注意身体才是。”李崇给谢昀添茶,又端了盘厨房新制的梨花酥来,“时候不早了,陛下可要歇息?”
谢昀望一望月色——时间早到了,那不学无术的小崽子还没过来,真真是朽木不可雕。
李崇心中反复斗争再三,终于确认没有人能替他揽下这个差使,痛定思痛地凑上前去:“陛下,公子说……”
“病了?”谢昀放下茶盏,不由得蹙眉。
不是说是长明族出身,是不老不死的永恒少年之身?昨日见他的时候还在活蹦乱跳地晒太阳,怎么一日过去便缠绵病榻了?前几日才觉得他有点心,如今看来,是拿脑子换的。
要找理由也找个靠谱点的,真是笨得很。
他简略道:“朕出去看看。”
谢昀寻到朔月的时候,他正与严文卿告别。
月光如水倾泻,少年面容秀丽不似凡尘俗人,仿佛拢着月光从天而降的仙灵,朔月弯着眼睛,朝严文卿笑道:“多谢严大人。”
严文卿笑意复杂,还没忘给自己招揽下属:“这不值什么,你若有心,大可时时来寻我练字,大理寺也随时欢迎你……陛下?”
谢昀冷着脸站在树影下,一张面孔拉的比月光下的影子还长:“你怎么还在?”
这是什么话,不就是呼吸了一点你家御花园里金贵的空气?严文卿道:“陛下别这样小气。”
而后想起什么,目光陡然变得古怪起来,欲言又止再三,还是默默闭了嘴。
唉,陛下的感情生活真是让人操心。
还有,朔月那句“我会永远守在陛下身边”,听起来也未免太怪了吧?
严文卿今个儿怎么个犯病了似的——鉴于严文卿犯病的日子极多并且时常不规律出现,谢昀懒得与他多说,只将目光投向那缩成乌龟的少年,一字一顿道:“……朔、月。”
风雨欲来,严文卿溜之大吉。
朔月张张嘴:“陛……陛下。”
谢昀上下打量他:“听说你病了?”
朔月:“有……有点。”
谢昀讶异道:“是吗,究竟是什么病,能病到你身上来?”
朔月紧张地咽了口口水,慌不择路地蹦出一个刚学会的新词:“心、心病……”
谢昀步步紧逼,他步步后退,却忘了自己身后是千鲤池,一步步挪着,终于扑通一下退进了池子里。
谢昀眼疾手快向前扑去,一把抓住了……朔月怀里的字帖。
扑通一声,朔月应声落水,惊起一滩游鱼。
【作者有话说】
误会了的严文卿:啊啊啊啊啊啊啊---深夜风雨大作,码字更新,晚安。

关于落水这件事情,有好也有坏。
好的是至少今晚大约不必用功了,坏的是谢昀眼疾手快地抢出了字帖,那依旧鬼画符般的字如数暴露。
被捞起来的时候,朔月活像只小水鬼,湿发贴着面颊,白皙面色在月色下显得犹为苍白。谢昀站在岸边,盯着湿漉漉的小水鬼沉默半晌,解了披风扔过去。
朔月还没来得及惊喜,便听谢昀冷冰冰道:“回去,你的字还没临完。”
朔月一个踉跄,差点滚回水里。
好吧,落水的晚上也要用功。朔月裹着谢昀的披风,一路默不作声地回了照月堂。
谢昀打量湿漉漉的他一番,大发慈悲地没有先检查功课:“先去洗洗吧。”
朔月低眉顺眼地应声是,没忘了顺走字帖。
一刻钟,两刻钟……
谢昀皱起了眉头——怎么还不出来?
他与朔月在这里,伺候的宫人早都下去了。谢昀想了想,亲自过去敲了敲浴房的门:“朔月?”
许久无人应声。
门本是虚虚掩着,被轻轻一推,门缝里面的景象一览无余。
朔月正好端端地坐在里头……念书?
少年草草披着件单衣,以手为笔,以水为墨,盘腿坐在地上念念有词。如果谢昀靠的再近一些,或许就会听到他口中念的是“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是习字字帖上的第一首诗。
临时抱佛脚?谢昀默了片刻,一时心情复杂。
大约是敞开的门缝放来了凉风,朔月懵懂回身:“……陛下?”
他第一反应是去捂偷渡进来的字帖,然而站起来时却碰翻了浴桶,一时水波迸溅,大珠小珠落玉盘。
谢昀盯着自己被洗澡水溅湿的鞋:“……”
朔月呆在原地,漆黑的眸子有些无措。本就因洗浴一事衣衫不整,打湿之后更是十分有伤风化。满头乌发垂落,更衬得他肤色雪玉般白,眸子点墨般黑。
水波荡漾,在春夜中搅扰出无限风情。
这般场景,怎么看都像是刻意搭建的云雨巫山。
片刻沉寂后,谢昀拾起掉在地上的字帖,冷冷转身:“衣服穿好,出来。”
而后他听到那不知死活的家伙小声道:“陛下可以帮我递一下吗?”
身旁的云纹衣架正挂着几件衣裳。谢昀咬牙切齿地团起衣裳丢过去,旋即头也不回地离开。
朔月再穿好衣裳出来时,已经是一刻钟之后的事情。谢昀已经恢复如常,正冷着脸翻阅朔月的字帖。
一时室内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那道赤裸身影已经被他毫不留情地刨除出去。
是的,正常人不会因为看见一只傻乎乎的小狗而萌生感觉,即使那只小狗全然不设一丝防备,光溜溜湿漉漉地坐在自己面前。
他尽量心平气和地翻阅字帖。
人家新皇登基继承的无非是金钱权力,再惊世骇俗的也不过继承些绝色美人,他可倒好,从他那便宜爹那里继承了只呆呆笨笨不听话也不用功的小狗,打不得骂不得,看着乖乖巧巧,实则随时把人气死,日子实在操心。
也怪他自己非要当这个观音菩萨,非要教这小兔崽子读书认字——谢昀低头翻过一页,用力平复下呼吸,以免被这手烂字气死。
“这字还凑合。”谢昀道,“你写的?”——不像。
果然,朔月老老实实道:“这是严大人写的。”
呵,严文卿,真是够闲的。
他道:“那你写一个看看。”
朔月小心翼翼地握住了笔——谢昀斜一眼过去,倒有点模样了。
只是这份进步显然不源于他。
即使没对朔月抱有太大的期望,这份认知依旧叫谢昀觉得颇为不愉快,连喝水都噎得慌。……好像自家养的小狗突然认了别人当主人。
看着朔月慢吞吞地写完自己的名字,他也没作评价,只合上字帖,不冷不淡地笑了一声:“严文卿教的不错嘛。”
冠冕堂皇地说什么守护天子的使命,不过让他念两句书就装病不去了,这也罢了,怎么严文卿一教就会了?谢从清果然教不出什么好人。
事已至此,谢昀不得不深刻怀疑朔月是他那混账父皇留下给他添堵的。
朔月听不到谢昀的心声,只得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不料却惹来了更大程度的不满。
“朕教的不好?”谢昀不悦,“朕难道不是这么教你的?”
你什么时候教过。朔月讷讷道:“……是。”
谢昀:“那你怎么学不会?”
朔月深吸一口气,豁出了全部勇气:“……你太凶了。”
谢昀投以凌厉的眼神:“什么?”
话一出口朔月便后悔了。谢昀的脾气实在不好,这下不会又要把他扔去守皇陵吧。
朔月转过头去,避开谢昀的眼神:“……没什么。”
浓黑眼睫低垂,没擦干的头发垂在耳畔,颇为可怜可爱。
“……”谢昀不由得略略反省了一下自己。
好像是有点过,不就是严文卿教他认了几个字吗,自己这样恶声恶气……跟吃醋了似的。
“吃醋”这个词划过谢昀心头,唤起一阵恶寒。
他摇摇头,朝朔月温和微笑,心平气和:“他是怎么教你的?”
朔月瞟着谢昀的表情,心中鼓声甚急——陛下这副表情,好像下一刻就要把自己五马分尸然后埋进御花园当花肥似的。
谢昀久久等不到回应,又有些装不下去:“说话。”
下一刻,他的右手便被另一只手覆盖住了。
在预判到谢昀不悦之前,朔月火燎似的收手,证明自己清白无辜:“严大人这样教的!”
谢昀:“……”
不是,你收这么快做什么?
温凉柔软的触觉眨眼即逝,仿佛碰的不是皮肤,而是烧红的烙铁、入骨的毒药,速度之快令谢昀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形象——自己有这么吓人吗?还是说,自己在这方面真的不如严文卿?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大抵是有什么奇怪的胜负欲作祟——先为亲王后为帝,谢昀自幼好强,绝不肯落于人后,哪怕是在“教朔月写字”这件小事上。
不就是手把手地教写字吗?谁不会似的。
在这种奇异的心理驱使下,他犹豫再三,终于握住了朔月的手:“我带你写,仔细看。”
年轻的天子握着朔月的手,手掌覆盖手掌,在平整如雪的宣纸上落下“朔月”二字。
春深夜浓,明月清风。
谢昀的手有点软,朔月悄悄地想。
比他本人温柔。
今夜下了点小雨,淅淅沥沥地打在新吐蕊的花草上,怕是老天要收回近日过分温暖的天气,做一场春寒料峭供诗人们吟游。
雨声淅沥,细细碎碎地敲打出万般琐事,总是让谢昀想起一年又一年不愉快的往事,想起那些曾为自己而死的人,他们不见天日的血混入雨水、流入土壤,却浇灌皇城中的花木一年年地茁壮成长,在阳光清风里摇曳。
谢昀双手交叠在胸前,眼睛望向黑漆漆的幔帐顶部。
温润的烛火影影绰绰地透进来一些,他几乎可以想象的到,朔月是怎样将被子展开,又是怎样拆开发髻躺上去,想着这些琐碎却又条理的事情,被夜雨敲打得烦躁的心出乎意料地平静下来。
临睡前,朔月又读了一遍运命论,那是自己教给他的第一篇文章。他历来不信鬼神,不信命运,然而此时此刻,却恍然有种感觉,仿佛朔月真的是命运带给他的。
永远忠贞,永远陪伴。直到自己魂归苍穹,他也会继续替自己看着大周海晏河清。
谢昀承认,这感觉……不错。
【作者有话说】
依然是想要评论海星收藏的一天··

第16章 心事
朔月会的事情不多,拿草叶编小玩意儿姑且算一个,源于他六岁进宫前为数不多的回忆。
只不过谢从清不喜欢他自降身份做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他便也渐渐搁置了。
而今天子一朝改换,他却仍然没有自由玩乐的权利——梨花木长桌上干净如雪的字帖和典籍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该读书了。
长日入夏,连着下了几日的雨水终于起了停歇的念头,外头雨过天晴,万般景物被雨水洗涤干净,澄澈天光下显出一派清清亮亮的明媚好风光。
忙完朝政,谢昀习惯性来过问他的功课——短短十几日,这却好像已经变成了他们约定俗成的规矩,踏进照月堂的步伐相当自然。
谢昀进来时,正看见朔月对着满桌凌乱的笔墨出神,手里却揪着几片草叶,哪里有半分认真读书习字的模样。
谢昀:“书读的怎么样?”
“……我在‘水滴石穿’。”朔月认了几个字,读了两本书,说话也文绉绉起来,“陛下,书上讲,要……要循序渐进,不能揠苗助长。”
谢昀冷笑:“书上还讲勤能补拙——你这个年纪,这种资质,还好意思说什么揠苗助长?去国子监拔棵草都比你会念书。”
朔月小声反驳:“我又不要去考状元。”……严文卿可真会教人,这才几天哪。
谢昀眯了眯眼,有些怀念初见时那个唯他马首是瞻的小傻子:“说起来,你也不会武,朕正寻思是给你找个师傅还是亲自教……”
这话颇有威慑力,一下便吓掉了朔月手里的草。
谢昀颇为满意。等等。
他强行从朔月手中没收了草叶,莫名觉得这草叶有点眼熟:“这是……你从哪拔的?”
此时此刻,一位失去了精心培育的兰草的花匠正在骂骂咧咧地怀疑人生。
朔月茫然:“……不能拔吗?”
不待谢昀否决,朔月又疑惑地补充:“先帝说……我想拔什么就拔什么的,喜欢就好。”
突然变成了一个吝啬鬼的谢昀:“……”
“花匠精心培育的兰草能不能随便拔”——关于这个问题,谢昀深觉朔月的教育之路任重而道远,遂展开教育。
“我知道了。”朔月默默垂首,眼睫低垂,“陛下不喜欢,我以后就不拔了。”
“陛下知道的,我从小就离开了父母,我以为这里就是我的家……我以为在自己家里做什么都可以的。”
不是,你在伤心什么?谢昀有点头大。
“我不会写诗作画,只会这个。”朔月神情低落地奉上最后一句话,“听说陛下生辰快到了……我想给陛下做生辰礼的。”
“……”
一刻钟后,谢昀语塞且绝望地转了话题:“编吧编吧……原来你还会草编,怎么学的,教教我?”
今年的寿诞逢着国丧,一应礼乐宴会自然免除,免得给天下人留下新帝不敬先皇的骂名。这宫中能令谢昀挂怀的也只有皇祖母,便只向太皇太后请了安便早早离去。
朔月候在外间,只听得太皇太后轻飘飘的叹息:“又到了这个时候……昀儿,你去看看罢。”去哪里看?
朔月糊里糊涂地跟着他上了马车时,还在思考这个问题。
说来令人郁结,最近需要他思考的问题也着实太多了些。
他望向身旁的谢昀,一派诚挚忠贞:“陛下,天色已晚了,实在不太安全……”
谢昀淡淡地反问:“你不是可以保护朕吗?没什么可怕的。”
朔月被点住了死穴,只好老老实实地闭了嘴,抱了本字帖上车。
他一边心不在焉地翻书,一边悄悄掀帘子看马车外的景色,还要分出心神偷眼觑着谢昀,实在忙得很。
有那么一两次正迎上谢昀的目光,朔月立时正襟危坐,谢昀轻轻一啧:“别装了,这会儿都出宫了,平日在宫里也不见你用功。”
谢昀换了常服,墨玉簪绾着发髻,看起来便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眉宇间却似有郁结,一路上静默无言。
朔月悄悄去看,只觉得他不像过生辰,却像是要去送死。
送死倒也无妨,朔月很有信心在刀枪剑戟前保住皇帝陛下的性命。
国丧未过,街道上行人寥寥,店铺也静悄悄的,更别提朔月曾在书中读到过的青楼乐坊,早已闭门谢客,忽然大理寺三字赫然入目。
朔月不由得一顿。
谢昀瞥他一眼:“还记得?”
严文卿不久前才来向他汇报过慈幼局的案子。
不由僧人曾得谢从清秘密吩咐,以十岁孩童的心脏,加以西域之毒、朔月之血炼丹,希冀得长生不死之效。因幕后之人是皇帝,且牵涉的孩童多是来自慈幼局的孤儿,无人在意。
而谢从清乍死,不由一时无法处理干净,寺庙中还有三个留作药引的孩子,以及一小瓶刚刚炼成的丹药。
三个孩子里,一个便是裴玉言的弟弟。二人同为孤儿,弟弟入寺庙后久无音信,裴玉言这才孤身偷偷探查,却落入了不由的魔爪。
药引——朔月愣了一下。
是昔日谢从清云淡风轻递给他的那一小瓶丹药。
是不由僧人口中令人羽化成仙的秘籍。
也是裴玉言声声泣血呼喊着的,他弟弟的心脏。
今日要去见的人令谢昀心绪颇为不佳,便也恶劣地搅乱旁人的心情。
话音徐徐落下,他眼看刚才还兴致高涨的少年蔫了下来,脑袋上仿佛耷拉下来一对无形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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