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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观音(一枝安)


他原以为朔月这样的人,住处必定装潢华丽、价值连城,连地板都应该是用金玉铺的,那才像是一只被圈养着娇宠着的金丝雀。
再或者,应该在正殿中央摆一只熏香袅袅的巨大香炉,才符合他那炼丹修道的做派。
然而与他所有设想都不同,这照月堂不仅地方小,位置偏,摆设装潢也极尽清简。
案上只一只青玉花瓶,插着几根鲜嫩翠竹,而后便是笔墨和几卷书册,零星散落着几个草编的小玩意儿,透出些许童稚拙朴。
最显眼的是只白鹤卧莲的玉雕,莲茎纤长,莲花绽放,卧在莲上的白鹤收拢羽翼,柔和驯顺,像是被无形的锁链缚住了翅膀。
他漫不经心地将猜测说出口时,朔月颇为好奇:“我是什么样的人?”
谢昀一时语塞,随后掩饰般翻着那本中庸,颇有些汗颜。
他与谢从清父子亲缘淡薄,八岁在太皇太后主持下封王后便在庆元宫读书,长大后些便出宫开府,便是回宫,也是往太皇太后的慈宁宫去,极少到谢从清的乾安殿和后妃群居的宫殿处来。
大抵是厌恶谢从清和皇贵妃的缘故,他对谢从清身边的人总有些先入为主的不喜。
朔月便很不幸地撞在这个当口上。
他会以为朔月是那种见风使舵、冷心冷情、凭着美貌身段上位的奸诈小人,谢从清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以皇贵妃为代表,谢从清身边的妃嫔多是这种人。
不知为何,他到底没把这番话说出口。
朔月却热切起来:“这里以前有很多宝贝的,不过我最近都收起来了。陛下要看吗?”
少年一点不记仇,既不记恨自己被他赶出寝殿露宿深夜,也不在意自己辛辛苦苦炼出的丹药被他打翻了一地,更是忘记了自己因他而被雨中罚跪的事实。
烛火照耀下,那双黑眼睛水润清澈,盛满亮晶晶的星子,身后若是有尾巴,此刻一定摇得团团转。
“不必。”谢昀听见谢从清的名字便膈应,便在桌上捡了本书聊以掩饰,“谁在教你读书?这些都是你读过的吗?”
朔月却难得仓皇起来。
他含糊着不回答谢昀,只匆匆拢起桌上书本,像是被人看见了什么不光彩的事情似的。
只是还有一本尚书被谢昀握在手里,书角卷曲,书页泛黄,显然是旧书无疑。
朔月期期艾艾地看着谢昀,想去夺过书来又不敢,只能小声道:“陛下……”
这是数日以来他第一次见朔月露出温顺和懵懂之外的情绪,那双黑眸里透出些许紧张不安,给玩偶一样的漂亮人物增添了几分鲜活和生气。
还当这人是只漂亮木偶呢。谢昀莫名得了几丝逗弄人的恶趣味,不仅不把书还给朔月,反而细细翻阅起来。
大抵没有宠物娈童会认认真真地研读这一本佶屈聱牙的尚书——虽然这“研读”二字有待考证。
尚书长而难,比文章更难懂的是那孩童般的信笔涂鸦,充斥在一切空白的边边角角,似是注释,细看下去,却是在照抄原文字句,抄出来的也尽是错字别字。尤其笔画复杂些的,叫他写得宽宽大大,像是雨天满街的泥,乱乱地砸了一地。
谢昀边看,边忍不住蹙眉。
谢昀自小用功,十岁上下已经能写一手端方严谨的好字,目之所及皆是不知读了多少年书的臣僚们的奏折文书,连字体间距都有严格的讲究,已经许多年没见过这种顽童般的字迹了。
都说字如其人,可这稚拙的笔迹实在与少年的秀丽模样大相径庭,看来皇祖母所言不假,确实从未有人教过他。
不过,在无人教授的情况下,还能耐得住性子写字,也是难得。如果不是生来长生不死,被迫留在谢从清身边,或许会有另一番天地也说不准。
谢昀如是想着,恰巧迎上朔月担忧的目光。
大约是也知道自己写的不通,怕自己笑他罢。
这是全天下学子都能体会到的心情,谢昀轻笑一下,又立刻止住。
他不知,自己翻书时复杂的心情映在脸上便显出几分严肃。而那神情落在朔月眼中,恰到好处地让他回忆起了昔日可怖的往事。
谢昀把书递还给朔月,正想摆出新帝的宽容威严、说些诸如“勤能补拙”之类的话勉励他一番,却见朔月咬一咬唇,安安静静地跪在了他面前:“陛下,我知错了……我以后不读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更了两章,我好勤奋(骄傲)

第11章 “陛下,做个好梦。”
朔月仰头看着他,须臾又没有底气地移开视线,心脏隐秘地砰砰直跳。
谢从清不喜欢他读书,也从未教他读书识字,好像怕自己读到什么不该读的东西、从他手心里飞走一样。在同龄的孩子读书习字、追逐嬉戏时,年幼的朔月端端正正坐在照月堂里,安静乖巧地听着谢从清说话。
帝王从七岁的朔月手中抽出书本,凝视着孩子懵然的眼睛,抚摸他细软乌黑的额发:“朔月,读书是书生卖与帝王家的谋生之道,你不需要沾惹这些俗事。”
“天下读书人皓首穷经,毕生所求不过是在这金銮宝殿里图一席之地,而你永远不需要考虑这些。朔月,你已是万卷书册也描绘不出的神灵的恩赐,你已经在朕身边了。”
朔月不太懂得什么是“神灵的恩赐”,但谢从清于他而言便是至高无上的神灵,一直以来,他都乖乖应着。
只是深宫中长日无趣,谢从清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有万里江山等着他去打理,没办法时时刻刻陪着他。
朔月没有玩伴,偶尔悄悄搜罗那些边边角角的书,磕磕绊绊地辨认着字画,打发深宫中漫长无趣的时光,只是他无人教导,从来都是偷摸着读,读的慢,也不大通。
直到某一次被谢从清发觉,皇帝冷着脸看他,轻声的斥责在朔月耳中犹如惊雷一样可怖:“朔月,好孩子,朕对你说过什么?”
因着不死之身,朔月入宫以来便被谢从清当做宝贝一样呵护着,谢从清甚至还为他责罚过高位妃嫔,而那是朔月第一次知道谢从清阴沉暴戾的面孔。
朔月有些记不清那时候的事了,是三年前,还是五年前?
谢从清拔下他发间尖锐的银簪,在他皮肤上温柔地划过,力道渐渐增大,逐渐翻起皮肉、渗出血来,落下一道道骇人血痕。旧的伤口很快结痂痊愈,可新的伤口却连绵不绝地浮现,最终在某一时刻让他呜咽着哭出声来,泛黄的书页上落下一串串靡丽淋漓的鲜血。
在此之前,他从不知道一只银簪可以划下这么深的伤口。
他不会病,不会死,却不代表他不会受伤、不会疼痛,他的感官比任何人都敏锐,对疼痛的感知更加绵长,在伤口愈合后依旧忍不住浑身颤抖。
无穷无尽的伤口,无穷无尽的鲜血……他努力甩掉那些可怖的记忆,尽量平静地回应着谢昀的凝视。
谢昀……似乎与谢从清是不同的。
他的脾气好像还要更差一点。
发间的银簪似乎摇摇欲坠。朔月心中忐忑茫然。
烛火在丝丝缕缕的雨后凉风中摇曳。谢昀凝视着他,仿佛要透过他这一身如玉皮囊,看到他内心深处去。
朔月跪的笔挺,像青玉花瓶里挺秀的翠竹,像撑着一身傲骨的青莲,不曾攀附过任何枝蔓。可他却是那样温顺驯服的人,下跪是那么轻易,理由又是那么荒谬可笑。
谢昀沉默良久,而后轻轻伸手,触碰到他发间的银簪。
时隔多年的记忆重新浮现,朔月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然而,他随后感到的却不是痛楚。
此前他淋湿了头发,再束起来时便有些草率,落了些许在外面。谢昀将那几缕松散的头发重新绾进发簪里,打量他片刻,似是叹了口气。
随即,谢昀朝他伸出手:“起来。”
烛火幽幽,照见朔月眼底真切的茫然。他看着谢昀伸过来的手,迟疑地抬起手,却在触碰到谢昀掌心时电光火石地缩了回去。
在谢昀略略复杂的神色中,朔月小声辩解道:“你手臂还有伤。”
谢昀手臂还有伤,拉自己起来的话会伤到伤口——谢昀明白朔月的意思,却又为自己莫名伸出去的手感到不可思议,讶异自己为什么这样轻易地朝一个傻子伸出手去。
所幸朔月很乖,或者说傻,不会对这个问题纠缠不完。
谢昀及时转了话题:“还抱着书呢?”
朔月一愣,这才发觉怀里那几本书还没来得及放下。
谢昀叹了口气,戏谑道:“我虽然不是什么九世善人,但也不是那种见人读书便要杀人的魔头吧。”
朔月小声辩驳:“你也杀不死我。”
谢昀气极反笑:“那你怕什么?”
朔月慢慢地把那几本书卷曲的书角整理好,良久才轻声反驳道:“我不怕。”
谢从清是个什么样的的混账,不用朔月多说,谢昀也明白。
依照谢从清的掌控欲,恨不能连朔月身边的婢女都安排成哑巴,何谈教他读书识字。
谢昀几乎可以想象到那些夜晚,豆大烛火下,朔月歪歪斜斜地握着笔,对着书上的字,一笔一画地模仿,用最笨拙的方式构建对于“字”的认识。
他一会儿想着少年伏案读书的模样,一会儿又想起谢从清那令人恶心的嘴脸,这画面交映在同一人身上,大抵像看见无瑕白璧腐烂在污泥中一样令人不适。
谢昀摇摇头,只把蜡烛挑亮一些,指着某一行附近歪歪扭扭的字迹道:“这一句你抄错了。”
那是李康的《运命论》。朔月圆睁着眼睛,小狗一样地看他。谢昀摇头一笑,道:“还不过来。”
诗云:“惟岳降神,生甫及申;惟申及甫,惟周之翰。”运命之谓也……岂惟兴主,乱亡者亦如之焉。幽王之惑褒女也,祅始于夏庭。曹伯阳之获公孙强也,征发于社宫。叔孙豹之昵竖牛也,祸成于庚宗。吉凶成败,各以数至。咸皆不求而自合,不介而自亲矣。
“这句话的意思是,中岳嵩山降下神灵,吕侯和申伯,他们的相逢辅佐周朝成了中坚。”谢昀道,“而周幽王和褒姒,曹伯阳和公孙强,叔孙豹和竖牛,他们的相逢则使得国家动荡祸乱。”
生命无常都是命运的安排,吉凶成败都会按照既定的轨迹到来,不需人力便可天成。
朔月并不知晓这些历史人物,也听不懂那些晦涩难懂的长句,却听懂了最后一句。他睁着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谢昀:“我和陛下相逢也是命运吗?”
不待谢昀回答,朔月又追问道:“那是吉还是凶呢?”
一点烛火将朔月映的面容如玉,仿佛仙灵,令从来对“命运”嗤之以鼻的谢昀无端怔住。
良久,他合上书,肃然道:“吉凶成败,虽有天意,更在人为,不必挂怀。”
头顶夜幕低垂,明月皎皎。
照月堂前,谢昀道:“以后不必罚跪,想读书便读。再有此事,来告诉朕便是。”
朔月弯着眼睛,有些雀跃地点头,像是一弯真正从天上落下的明月。
谢昀有些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还有何事?”
朔月纠结许久,小心问道:“陛下,裴玉言……”
谢昀等他这话许久:“活着。”
朔月眼睛亮了一瞬,旋即又立刻黯淡下去。那幅血淋淋的模样,即使活下去,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谢昀不动声色地扫过朔月的神情,在其中发现了低落的情绪,颇觉意外。
——这家伙倒是越来越与他想象的不一样了。
他原以为朔月是池子里养着的金鱼,会高高兴兴地吃人撒给他的鱼食,却懒惰地不肯游远一些,温良漂亮,却没什么脑子,不论悲伤还是思考,几个呼吸就能把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没想到,他不仅会认字,会读书,还会思考,会怀疑。
说到底,朔月也是谢从清痴迷长生的受害者,又如何能将真相不揭怪罪到他身上?若自己迁怒于他,岂非又是一个谢从清?
谢昀缓缓吐出一口气。
朔月还想问什么,却见谢昀已经转身离开,便也匆忙站起身来。
还有几分懂事。谢昀略略欣慰道:“不必送。”
朔月点点头,仍旧踏着他的影子亦步亦趋。
谢昀迈了两步,忍不住回头:“你做什么?”
“……”朔月不声不响地盯着他。
不需多言,谢昀立刻想到那一夜朔月对于睡在自己身边的执拗。他眉头跳了跳:“朕不需要……”
一刻钟之后,朔月躺在地板上,朝谢昀投以安宁的目光:“陛下,做个好梦。”
片刻,严丝合缝拉着的床帐里传来一声闷闷的声音:“睡吧。”
【作者有话说】
朔月眼睛亮晶晶:陛下你需要我!我可以睡地上!我超级称职!
谢昀:……行吧。(稍微改观、勉为其难)

第12章 读书,认字,打瞌睡
一场春雨过后,天气一日日地暖和起来,玉兰花期将尽,碎了满地雪白旖旎。
这日午后,谢昀忙完了上午的琐事,难得空出些许闲暇功夫,不料却在千鲤池附近的婆娑树影下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制止了李崇等人的跟随,悄无声息地绕到他身后,正瞧见捧着书本研读的朔月。
春日迟迟,午间的好日头大片大片洒落在人身上,连头发丝都描摹出金灿灿的光辉。
朔月膝盖上搭着一卷书册,以手支着下颌,只留给他一个侧影,长睫低垂,青衣绣着翠竹,安宁而纤秀。
谢昀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些日子,朔月总是很乖,安静的像只哑巴小猫,在察觉到谢昀不喜欢他形影不离地跟随后,便会拉开一段距离,踩着他足迹的末端,不长不短地随行,似乎是要确保在谢昀遇到危险时能第一个冲上前去。
哪怕是休憩时,也不曾再占据他的床榻,而是乖乖地睡在地板上,像寄人篱下的小家雀,害怕掉落的羽毛弄脏别人家的庭院,因此小心谨慎,妥帖地收好每一根羽毛,即使被踩了爪子也只会小声道歉。……乖的让人忍不住想上手摸一摸。谢昀忍不住想。
仿佛御花园里守候了皇城几百年、忠诚又沉默的岩石。
这样说也不准确,毕竟比起坚硬有棱角的岩石,他更像美玉,在荧荧烛火下温润生辉。
长明族的契约在前,朔月的温顺乖巧在后,加上那么一点对于谢从清恶行的受害人的怜惜,太后耳提面命着,谢昀没了把人扔出去的理由,只能这样无声地默许下去。
两人之间的关系也不再像初见时那样剑拔弩张——或者说谢昀单方面的咄咄逼人。
毕竟朔月从来乖顺。
谢昀慢步移到朔月身侧,挡住了融融的日光。
朔月却像是读书入了迷,自始至终没有抬起头来,只有那微微合着的眸子表露出他似乎睡着了。
——原来不是读书入了迷,而是被日光熏的入了眠。
谢昀心中莫名有几分好笑,清清嗓子,咳了一声。
在这样寂静的午后,任何声响都足够引人注目。
微风拂过朔月膝盖上摊着的书册,带起轻微的翻动之声。少年懵然抬起头,在朦胧中辨认出了眼前之人的身份:“……陛下?”
在背后吓唬别人实在是件很幼稚的事情,尤其是被吓的那人睁着一双清澈无辜的眼睛望他。
方才还不觉得,眼下倒有几分尴尬。谢昀咳了一声,随口问道:“怎么在这里坐着?”
朔月张张嘴,犹疑道:“在……看书。”
当然,实际上也不能算是看书,因为他认识的字实在不多。
这几日,他谨慎地得出了一个结论:至少在玉蟾丹这件事情上,谢从清是错的,证据便是裴玉言、严文卿、谢昀等人。不过,所幸谢从清已死了,这件错事似乎不会继续下去了。
但——虽然看起来不太可能——如若谢昀也做这些事情呢?如若往后的皇帝也做这些事情呢?或者无关丹药,而是旁的坏事呢?他仍旧要像对谢从清一样……助纣为虐吗?
过去十七年,朔月像池子里的金鱼一样享受着无知的快乐,而今一上来便是这么严肃又深沉的问题,一时束手无策。
“哦?”谢昀戏谑道,“什么书这样好看?都睡着了。”
不待朔月回答,他便俯身去捡朔月膝盖上摊着的那本书。
“……算经?”朔月抿了抿唇,声音犹疑不定,“用、用……骨算经。”
他不知道从哪本书中才能找到答案,只好依靠运气,挑了个看起来额外复杂的书名。
——刚翻到这本书时,他还暗暗纳罕,用骨头算经,听起来便格外高深,或许能帮自己算一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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