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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观音(一枝安)


他捧着谢昀的脸,安抚性地亲了一口:“早点睡,我背完书就去找你。”
谢昀理解,谢昀心碎,谢昀遗憾离场。
朔月把容衔一布置的所有功课全都看了一遍才放下书,已是月上柳梢头。
他举着一盏灯,悄悄推开门,见谢昀躺在床上,已经睡了。
朔月吹灭烛火,轻手轻脚地爬上了床。
谢昀好像睡熟了,他爬上床的动静也没有吵醒他。
今晚月色澄澈,帘子没拉上,月光落进房间,落在谢昀沉睡的脸上,莫名映得嘴唇晶莹如玉。好漂亮。
——色令智昏。
朔月看得出神,一时什么穴位什么药方都抛到九霄云外,只想低头亲亲他的嘴唇。
于是他就这么做了。
这个吻好像打扰到了谢昀,谢昀偏了偏头,拒绝了他的亲吻。
朔月只好躺下。
谢昀背对着他,兀自睡得安详。朔月没东西抱,怀里空荡荡的很是难受,于是翻过身去,从后面抱住谢昀。
谢昀没动静,他愈发大了胆子,凑在谢昀颈窝间轻咬亲吻,窸窸窣窣的,像是小猫闹出的动静,终于成功打扰到了谢昀。
谢昀皱眉,把他的胳膊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别闹。”
说着他长臂一展,捞起被踢到一边的被子给朔月盖上,自己却下了床:“很晚了,睡吧。”
朔月猝不及防被蒙了个结实。他折腾了几下,从被子里探出一个脑袋:“你去哪?”
“容公子明天不是要来?”谢昀捞起外衣披上,“我在这儿打扰你休息,去隔壁睡了。你好好努力。”
一派正人君子作风。
朔月:“……”
夜半三更,朔月满脑子穴位和药方,汇成乱糟糟的一团。即将到来的考校让他心里发慌睡不着,他更怕闭上眼睛就会把知识全都忘掉,只好睁着眼睛对着天花板发呆。
可这总不是长久之计。
片刻后,朔月果断起身开门,偷偷摸进了隔壁。
他悄声唤道:“谢昀?”
谢昀不回他,他蹬了鞋子上床,照旧钻进谢昀怀里,终于觉出一股熟悉的踏实。
迷迷糊糊间,他好像听到一声叹气,而后被子再度往上捞了捞,将他整个人严严实实地裹住。

第99章 翻旧账
很顺利的,容衔一成了朔月的师兄。院子里新修了个小药房,日日飘出苦香,朔月难得学习学得认真,倒叫谢昀觉得陌生。
只不过看着朔月高兴,谢昀也勉为其难地有些高兴。
这份高兴在容衔一离开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容衔一来得快去得也快,教了朔月两个月便又要走。临走前布置了一堆课业,说做好功课,下次带他去山上玩。
看着容衔一的身影远去,谢昀戳戳颇有些舍不得的朔月,暗戳戳地扫兴“你师兄是真心想教你还是只是闲得无聊找乐子”,却猝不及防被朔月拉住:“做什么?”
“嘘。”
朔月让他闭嘴,手指搭在他腕上,这样那样地咕哝了一堆,谢昀一个字儿也听不明白。
谁知当天晚上,朔月便从专门搭的小药房端出一大碗苦药,满目期待地看着他:“熬了一下午的。”
谢昀:“……”糟糕。
“你身上有旧伤,阴雨天发作起来会疼的。”朔月认真道,“师兄教我好久,你喝点。”
谢昀后知后觉:“你跟他学这些,是为了……”
朔月不答,只是把药碗往前推,舀起一勺汤药,眼睛亮得像星子。
浓烈的苦味中,谢昀试图拖朔月下水:“……我喝,但是你是不是也要喝?”
两个人自此过上了碗对碗喝药的甜蜜日子。
“我感觉以后我可以去开个药铺。”某日,朔月和谢昀各自捧着一碗药,朔月忽有所感,“就开在书局旁边。”
谢昀只尝了一口,就被苦得变成了黄连:“行啊,到时候那些读书人读出读出病,出门右拐就能去你这买药,生意肯定好得很。”
朔月点头,深以为然:“如果我要是活个百岁,说不定真的能成绝世名医。”
谢昀忽而沉默。
莫说百岁,他原本能活千岁不止。无穷生命里的无穷可能,却都被禁锢在了区区几十年寿命里。
朔月喝了口自己熬的药,花了许多力气才保持镇定:“如果天天喝这些药……活上一百岁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谢昀莞尔,抬起药碗和他碰了一个:“不准少喝。”
苦药喝多了,需要一点甜。两人去城东新开的五福斋买回一堆五花八门的点心。
八宝糕,茉莉卷,荷花酥,豆沙藕粉栗子糕,各色点心吃起来都好,只是那芙蓉糕吃起来略显腻味。
朔月忽然想起御膳房带着清甜花香的芙蓉糕,一时被满桌甜味糊住了脑子,随口说了出来。
“哦?”谢昀抿了口茶,不紧不慢地笑出声,“哦,御膳房的芙蓉糕做的确实好。”
嗅出了一点熟悉的气息,朔月心中一咯噔,还没来得及找补,便又听谢昀慢悠悠地叹息:“可惜我不是皇帝了,你自然吃不到,你若是想吃,就回……”
朔月:“……”
自责和内疚之余,他忍不住数了数这是今日的第几次。
“说起来,谢从澜这几日有寄信来,问你最近怎么样。”谢昀悠哉悠哉地咬了口芙蓉糕,“确实不如御膳房的……要不让谢从澜带点儿点心过来?”
朔月深吸了一口气,硬生生止住了像以前一样去抱一抱谢昀、任由他为所欲为的冲动。
纵使是个木头人,天天被翻旧账,也要生出三分气性来。而谢昀翻旧账的行为恨不能按照一日三餐外加一顿宵夜的次数来,纯粹是故意的。
半晌没等到熟悉的回应和拥抱,谢昀颇感意外,抬眼看向朔月。
——朔月正气鼓鼓地瞪着他,牙咬的很紧,两腮的肉都鼓出来。手里的茶盏因为抓得格外用力,茶水微微颤抖,像是暴风雨即将来临。
谢昀浑然无畏地瞪回去。
生气是早就不生气了的,也就是随口翻翻旧帐,但——朔月居然跟他生气?因为他提到了谢从澜?
谢从澜是永远的魔咒。
谢昀扫他一眼,淡声问:“做什么?”
有本事你就砸了?
朔月生气了,后果不严重。
原也想硬气一些,容衔一在时,还以娘家人师兄的身份语重心长地劝他,过日子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谢昀本来就脾气不好,你可不能让自己一直被压着!
朔月彼时不以为然,觉得谢昀千好万好,如今倒觉得还有点道理。
茶杯握在手里,手腕蓄力,只差一点就要砸在地上。——砰!
谢昀挑了挑眉。
茶杯被重重地砸在……桌上。说重也不算重,毕竟整个青瓷完好无损,里头的茶水也只是溅出两三滴。
空气凝滞了片刻,朔月扭头就走。
关门的声音震天响。
“翻旧账……翻旧账是吧,我让你翻,谁不会翻。”
本该用来熬药的药房里,却飘来一阵与药材大不相同的香甜味道。
朔月咬牙切齿地磕了个鸡蛋,然后横眉怒目地收拾面团。
不知道那个芙蓉糕是不是这么做……算了先做做看吧,但愿能和皇宫里的味道差不太多。
家里也雇了人洒扫,不过这些时日他常常熬药,生火已经很熟练。
只不过被翻了旧账不太开心,一不留神便叫火舌舔了手腕。
他在药房折腾芙蓉糕的时候,小院迎来了一个客人。
严家最近催他成婚催得厉害,他有事没事就来,简直把这里当成了避难所,唯有今日算是来对了时候。
谢昀松了口气:“你来的正好。”
偷摸离家出走的严文卿:“哈?”
他隐约感觉有些不对劲,四下瞅瞅没瞧见人:“怎么个好法……朔月呢?”
片刻之后,严文卿硬着头皮敲响了药房的门。
朔月握着菜刀开了门,深夜月光打在脸上,面色惨白阴影重重,面无表情的恶鬼一般。
菜刀光芒雪亮,屋里传来难以辨别的气味,朔月身上寒意更甚。
严文卿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瑟瑟道:“晚……晚上好?”
朔月砰的一下把菜刀剁进案板,薄唇轻启:“严大人,晚上好。”
完蛋了,他不叫自己敬书,他真的生气了——谢昀你自求多福吧,兄弟我不伺候了。
他近日常来,十回有八回能碰见谢昀逮着各种机会翻旧账。严文卿平心而论,若是易地而处,自己早就跳起来掀桌子了,偏偏朔月脾气出奇得好,简直予取予求。
只是再好的脾气也架不住这一日日的折腾。
严文卿冲着朔月讪笑,心里把谢昀骂了一千遍。
明明都决定好原谅人家重新开始了,又一天天地整这死出,从早到晚念叨那些破烂旧账,没事就翻没事就翻,得,现在好了吧,彻底把人惹毛了吧?该。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谢昀端了许久,终究还是拎着一盏灯出来找人。他眼尖地发现了朔月手上的伤:“手怎么了?”
朔月硬梆梆道:“要你管。”
谢昀冷笑:“我不管你谁管你?”
朔月卡了一瞬,木头人也被激起了三分脾气:“我……我自回皇宫去,谢从澜巴不得我回去呢,到时候自有最好的药给我用!”
要论惹谢昀生气还得是朔月,从见面第一天起就是如此。
谢昀冷笑着让开一条路:“行啊,现在就走,别说我不让你走——你往哪走?”
朔月咬牙:“我……我打包东西!”
谢昀嗤道:“带什么行李,皇宫里什么没有,不都是天底下最好的,都紧着你用!”
药房里头,水壶开了。
咕嘟咕嘟咕嘟……
剑拔弩张的气氛里,来得不凑巧的严文卿努力缓和气氛:“哈哈……来你们这有一会儿了,不给口水喝?”
冷静,不能在敬书面前丢脸。朔月深吸一口气,望了谢昀一眼,回头去拎水壶——谢昀却拍开他的手,先他一步进了屋。
热水倒上,严文卿捧着水杯低头喝水。谢昀不知道从哪摸出一瓶药膏,扔给朔月。
朔月撇过头不要。
严文卿朝谢昀使眼色。
朔月低头捧着茶杯,手腕上的烫伤鲜明。谢昀想起自己进药房时看见的一地狼藉,知道他在给自己做那劳什子芙蓉糕,叹了口气。
这些时日,自己翻旧账确实稍微翻多了一点,但他也没办法——一想到谢从澜,他便忍不住莫名其妙上火。
严文卿善解人意地表示要出去看星星。屋里只剩下谢昀和朔月两人,谢昀悄悄碰了碰朔月的手。
朔月看他一眼,又迅速地移开视线,手腕却诚实地没躲开,任由谢昀给自己上药。
他垂着睫毛,小声嘀咕:“对不起。”
一声对不起,谢昀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冰消雪融,气氛和谐,只需要把外面那个打包送回严府——如意算盘敲得很好。
直到门口响起一道声音:“这么热闹,严爱卿也在。”
谢从澜一身常服,悠悠踱步进来。
严文卿迫不得已跟在后头,眼前一黑又一黑。
得,这下是真热闹了。
【作者有话说】
没想到又写了两章流水账,不出意外的话下一章完结,谢谢看到这里的大家。

不大的小厅里坐了四个人。
谢昀掀起眼皮瞥了那位不速之客一眼,继续波澜不惊地给朔月上药:“陛下大驾光临,来做什么?”
谢从澜丝毫没有私闯民宅的自我认识:“前几日给你写了信不回,怕出事,过来看看。”
谢昀漠然:“没什么事,纯粹是不想回。您可以回了。”
谢从澜好似没听见,坐得稳如泰山。倒是朔月好像想说话,被谢昀凉飕飕地斜了一眼,自觉闭嘴。
严文卿有点想笑,但鉴于房子的主人都还一脸严肃冷漠,自己笑出声的话有极大可能会被扫地出门,于是识趣儿地闭紧了嘴,专心喝茶。
喝着喝着,他陡很快发觉不对:“这茶……怎么没有茶叶?”
谢昀剜他一眼:“要喝好茶去皇宫喝,我这儿哪有什么好茶。”
严文卿:“……”
这怎么还无差别攻击呢。
谢从澜姿态优雅地抿了口白水:“最近杭州知府送来些雨前龙井,我记得朔月蛮喜欢,改日便叫人送来。”
谢从澜笑意盈盈,眼波流转间瞧见了缩在一旁的严文卿:“顺道给严爱卿也送一份。”
“对了,上回和严爱卿说,要重新编纂这些年大理寺的卷宗。”谢从澜道,“严爱卿虽然已经不在大理寺,但也要多多出力才是。”
严文卿:“……”
他如芒刺背,如鲠在喉,如坐针毡。
“陛下。”谢昀凌厉的眼刀之下,朔月冲破重重阻碍,对谢从澜开口,“我们出去说吧。”
严文卿死死按住想要开口骂人的谢昀。
月华如水。谢从澜凝望着朔月,温声道:“好久不见,最近过得可好?”
“非常好。”朔月答得笃定,也没有给谢从澜过多客套的时间,开门见山道,“陛下,谢昀还在等我,那我就有话直说了。”
谢从澜没料到他这么直接,微微一顿,朔月却已经流畅地说了下去:“这话我离宫时已经说过一遍了——陛下现在身体康健,我也为陛下高兴,但谢昀不喜欢你和我见面,我也不喜欢。”
“我们以后不要见了。”
这话说得坦荡又残忍,纵使谢从澜心里早已有数,却也一时被打得猝不及防,笑容僵在脸上:“可是,你从前……”
“从前我以为,你们都是一样的。”朔月安然道,“是我错了。”
谢从澜喉头动了动:“你说,契约赋予了你生命的意义……”
是的,契约曾赋予他生命的意义。近二十年里,他就在这样的意义里长大,深陷其中,无法回身,亦不觉谬误。
但毫不夸张地说,谢昀重塑了他的人生。
谢昀教会他文才武艺,教会他礼义廉耻。他引导自己重新订立君与民的契约,用自己的离去和伤痛,为他撕裂了蒙在眼前的白雾,教会了他自由和爱。
“我曾经看重契约胜过一切。但如果我要为契约伤害无条件爱着我的人……那它就不应该存在。”
朔月重新抬头看向谢从澜,眼神清亮而宁静:“契约已经结束。接下来的人生,我希望自己和谢昀一起度过。”只要他愿意。
门后,偷听的严文卿面无表情地戳戳偷听的谢昀,示意他稍微收敛下笑容,别不小心笑出声。
良久的寂静后,谢从澜忽然开口,意有所指:“如果朕没看错的话,你们是在吵架。”
朔月一愣,继而笑道:“我和谢昀确实经常吵架,他也老是翻旧账。”
严文卿捅捅谢昀,谢昀有些心虚地望天,依旧嘴硬:“我哪有。”
隔着一道门,朔月的声音如清风般拂进他心里:“但我爱他,我知道他也爱我。这一切都无损于我们的关系。”
我不愿做高悬天边的明月,平等而无情地照耀每一个人。长河水滔滔东流去,我愿意化作或清澈或污浊的水流,和他共同奔涌向前。
我只想我们成为彼此生命中独一无二的存在。……
小院大门关上,谢从澜沉默着慢慢离开。
隐在阴影中的暗卫再度跟上,如影随形,但其实谢从澜并不像以前那么需要了。
有生以来近三十年,谢从澜从未觉得自己的身躯如此康健,心跳如此有力。
多年前,有个漂亮若神灵的少年割开手腕,滚烫鲜血救醒了昏迷的自己,他自此得知世上有不死的魂灵,无数次渴望靠近。
多年后,容凤声以神异之术修补了他病弱的身体,不知不觉间,他对那永生少年的执念渐渐消弭于无形。
拥万里江山,享无边孤独。
谢从澜慢慢呼出一口气,对着黑夜露出一个微笑。
也是多少人一生渴求的美梦了。
朔月目送谢从澜离去,悄悄推开了门。
严文卿已经从后门离开了——他委实不想和谢从澜撞上。
听到脚步声逼近的时候,谢昀已经飞速坐回了原处。朔月进来的时候,他正捧着一杯白水细细品味,眉宇间云淡风轻,端庄又优雅。
朔月思考了一下,没有去拆穿他刚刚趴门口偷听的行为——反正也是要说给他听的。
两个人的关系里,总要有一个人先服软。
朔月心甘情愿。
他在谢昀面前蹲下,摇一摇谢昀的袖子:“别生气了。”
那双眼睛亮亮的,烛火下跳跃着细碎星芒一样。
谢昀早就想亲亲那双眼睛,只是嘴上依旧不饶人:“我哪儿敢生气,就怕哪天说错话把您惹恼了,一睁眼就跟别人跑没影儿了。”
朔月叹气,直起身子,凑上去亲了谢昀一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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