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低道:“如果不是容先生……”
在最初的计划中,他唯有死亡才能终结宿命。如果不是容凤声出手相救,如今他也已经如朝露、如长明族人的前辈一般奔赴彼岸。
谢昀心跳陡然漏了一拍。他说不出话来,只有将朔月抱的更紧,以此掩饰自己的恐慌。
只差一点点……他就见不到朔月了。
朔月贪恋在紧紧相贴的拥抱中,又想起母亲。他不甚清醒地问:“你说……母亲如果知道我没死,会开心吗?”
“我食言了……我没有去陪她。”
班寅回答了他。
狸猫翻腾跳跃扑着什么,这回朔月看清了,是母亲给自己的那个香囊。
箱柜不知什么时候被班寅撬开,叼出了那只香囊。朔月忙忙地去救它,只是香囊脆弱,虽然猫口脱逃,却已经破了个口子,掉出一张小布条。
他忽然怔了一下。
那上面绣着四个字,平安终老。
朔月拆开了香囊,露出了里面成百张布条。
平安终老、岁岁平安、顺遂如意……这些新旧不一的祝福填满了空空的香囊,似乎在他出生时便开始为他准备了。
在一张看起来很新的布条上,东方夫人祝愿他们:千秋岁里,恩爱天长。
“你知道吗,母亲很想让我们在一起。”朔月忽然回头看谢昀,“那时候……她祝我们来生再相逢,光明灿烂。”
他看着谢昀,忽然弯着眼睛笑了一下:“母亲很喜欢你。”
“不用来生。”谢昀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神灵,“我们现在……已经重逢了。”
【作者有话说】
再来一两章就完结啦。
山野间宁静的小院里,两人再度开始了相伴而眠的生活。
谢昀依旧时不时噩梦,或者是母亲刺进心口的刀,或者是皇祖母和林遐的步步紧逼。
但与以往不同的是,每每惊醒时,朔月就在身旁,呼吸均匀,神色恬静,偶尔察觉到身边人的动静,便迷蒙着眼睛钻进他怀里。
怀抱着真实的温热的身体,急促的心跳便也慢慢平静下来。
今夜又是如此。
梦中火海连绵。谢昀一时惊醒,下意识去寻身边的人,却发现身边空空如也,朔月不在。
久违的恐慌感袭上心头,他登时坐起来。
朔月正在外间的书案上坐着,背对着他,在灯下拨弄着什么。——算盘?
谢昀愣了愣,第一反应是朔月什么时候染上了梦游的毛病——记忆里这家伙书都读不利索,什么时候拨上算盘珠子了?
听说梦游的人不能随便叫醒,不然会落下病症。这样想着,谢昀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准备原路返回。
算盘敲打的声音忽然一顿,朔月敏锐地回了头。
烛火只点了一根,夜色里幽幽地晃,晃得那张秀丽面孔阴晴不定,明灭中透出恶鬼般的阴森。
果然是梦游了。谢昀小心翼翼地摆手,示意自己无心打扰,您请便。
——等等,梦游还可以睁着眼吗?
“你……”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
烛火下的面孔掠过一丝慌张。
朔月一个激灵,碰倒了算盘,声音好似大珠小珠落玉盘,在寂静的黑夜里格外响亮。
谢昀:“……你在做什么?”
“活着是要花钱的。”面面相觑半晌,朔月痛定思痛,决心和谢昀坦白,“坐吃山空……早晚要活不下去的。”
谢昀眉头跳了跳:“所以你半夜不睡觉,是在……算这些日子的开支?”
生怕他提出什么反对意见一样,朔月拖过算盘细细讲给他听:“你看,这些日子,我们吃药花了六两,去集市上买东西花了五十文,还有吃饭……”
“等等。”谢昀抬手打断他,“你什么时候学会的算账?”
朔月眨眨眼:“师父教的。”
彼时在北境,朝露恨不能把一天掰成三天,把自己这些年的所知所学全都教给朔月。朔月学得辛苦,也只学了些皮毛,不过算算帐还是足够的。
谢昀离宫,不知道带了多少银钱,但总归是有数的,自己又没多少积蓄,一日日地坐吃山空下去,只怕晚年凄凉。
人大抵都有自尊心,尤其谢昀这样格外强烈的,与其问他银钱问题让他难过,不如自己先算算。
这师父还真是什么都教。谢昀扯扯嘴角,自己好歹是个皇帝,他就这么怕自己养不起朔月?
“担心这个做什么。”谢昀调侃道,“有谢从澜在,还能饿着你不成?”
旋即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朔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旋即抱起算盘,头也不回地朝自己的卧房走去了。
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徒留谢昀和一支孤零零的蜡烛。
次日早晨,谢昀不见踪影。直到太阳升起时回来,在朔月卧房的桌上放了一把钥匙。
朔月坐在床沿上,抱着一把算盘,一声不吭地看着他掏出钥匙,又一点点推到自己面前。
两厢沉默间,朔月心软地开了口。
他问:“这是什么?”
谢昀等他口问已经等了很久了,闻言立即道:“店铺的钥匙。”
“什么店铺?”
“书局。”谢昀娓娓道来,“昨晚你说的很对,确实不能一直无所事事,坐吃山空。”
“这书局开在京城西宁街,规模还可以,生意也还红火,一直在为今天做准备。”
朔月卡壳了一下:“做什么准备?”
谢昀把斑寅从自己身上扒拉下去,继而看向朔月,露出一个微笑:“养家糊口的准备。”
自小院往书局去,骑马快行只用两刻钟。附近摊贩酒楼人来人往,俱是热闹。
银蟾书局四个大字赫然入目。确实如谢昀所言,书局很大,生意也很好,来来往往不少人。
“赚的钱不多,有亏有赚,不过至少不会坐吃山空。”书局门前,谢昀偏头看了一眼朔月,“不过想像宫里那样是不行了——不会后悔吧?”
朔月摇摇头,悄悄拉住了谢昀的手。
怎么会后悔,这就是他曾经梦寐以求的生活。
银蟾书局刊印售卖书本,也为进京赶考的学子们提供廉价住所,名声和生意都甚好,已经在长安城挺立了将近两年。
朔月掐指算算:“这么久?”
那岂不是……谢昀还没出宫时便已经开了书局?
“那时候想着,总有不做皇帝的那一天。”谢昀莫名有些赧然,“届时出宫,总要有几个落脚之地。”
届时,他解决掉一切麻烦,不必再受林氏的辖制,不必再拘泥于皇帝的身份,为皇室选一个好的继承人,然后和朔月一起出宫——早在很久很久以前,谢昀就在为那些遥不可及的梦想添砖加瓦了。
没想到幻想在今日成真。
“书局最开始还用作潜伏在民间的暗卫联络点,后来我出宫,也就让他们都散了,不过他们有的无处可去,也就留下谋个营生。”
昔日潜藏在阴影中的暗卫或者拨弄算盘,或者读书洒扫。
朔月认得其中一个,似乎姓赵,脸颊一条疤痕,如今正在柜台里飞快地拨算盘,看见他们走来,便放下活计,笑着致意。
谢昀牵着朔月的手,走过书局的每一个角落。
一路走到后街,朔月忽而听到了朗朗读书声。
看着眼前工整的朱红大门,他好奇道:“这里是学堂吗?”
谢昀沉默了一下,还是告诉了朔月:“林群玉在那里。”
“读书吗?”朔月有些惊讶,“林小姐那么厉害,还要上学?”
“不。”谢昀道,“她是夫子。”
正说着,门里走出一个年轻女子,妆容衣裳都简单,头发高高挽着,一派英气沉稳。瞧见二人,脸上掠过一丝惊喜的笑容:“你们怎么来了?”正是林群玉。
——无所不能的少女,做了无数孩童心中无所不能的老师。
清洗林家时,谢从澜还来信问过他的意见。太皇太后已去,林遐亦死,林氏一党树倒猢狲散,有罪之人抄家问罪,自是情理之中。
只是林群玉却做不成昔日的千金小姐了。
“我一直想做一番事业,做夫子教书育人也未尝不好。”林群玉笑意盈盈,对朔月解释道,“这学堂是温宁夫人给女孩子们开的,我从家里出来,听说这里招夫子,便来了这里,也算有个落脚之地。”
温宁夫人在京中素有传闻。她本人是穷苦出身,以女子之身行商打拼,又将赚取的银钱开设学堂,收那些无家可归的女孩们进来读书,在京城中素有贤名。
院里传来的读书声整齐而悦耳,朔月由衷赞道:“你一定能教出最好的学生。”
“叫我群玉便是。”林群玉微笑着看向谢昀,“陛下公正严明,没有牵连无辜之人,我很是感激。”
“说起来,还没有恭喜你们修成正果。”林群玉何等聪慧,早看出了这两个人关系,“我现在没什么钱,就送你们几本书吧,成婚时记得请我喝喜酒。”
朔月条件反射地后退,林群玉笑得促狭,眼波流转,眉目间依稀是骄纵飞扬的大小姐模样,仿佛一切不曾发生。
书局离学堂很近,两人时不时来看看,便经常和林群玉碰上。他们二人都亲缘淡薄,也不会将那些往事和林群玉扯上关系,三人时常相聚,便如真正的家人一般。
这一日,两人又来了书局,恰巧林群玉来给学生们挑新书。
见谢昀去和赵掌柜说话,林群玉附耳道:“我前两日去了万寿庵。”
自那日宫中一别,她再未见过慧云夫人。这次借着路过的机会去看,却见素来紧闭的万寿庵开了门。
“听琴心说,慧云夫人要离开万寿庵了。”林群玉说得有些迟疑,她并不确定自己的身份能否支持自己对谢昀说出这番话,于是只好转告朔月,“就这两日的功夫便要离开了,似乎是要往江南去……”
朔月明白她的意思。
“我会告诉谢昀的。”
或许谢昀想去送一送,而慧云夫人——周令仪愿意见一见这个孩子。
晚上,谢昀和朔月手牵手在街头散步的时候,朔月说起了这件事。
他说得小心,边说便觑谢昀的神色,十指相扣,靠得更紧。
这些时日,朝廷解了宵禁,夜晚的长街热闹更甚白日。月华如水,他们走在灯火和人群中,偶有歌舞乐声飘飘渺渺地传来,夜色更添三分绮丽。
谢昀说:“我知道。”
暗卫留在书局,也改不了老本行。慧云夫人要离京的消息,他今日已经知道。
“母亲……未必想见我。”谢昀沉默片刻,道,“你替我去送送她吧。”
“母亲”这个称呼出口得有些艰涩。朔月点头。
不知为何,却又想起那时随谢从澜去行宫,病榻之上的太皇太后呢喃着谢昀的名字。
或许,她也爱过谢昀吧?
只不过最终还是败给了家族和权力。温情的面纱一瞬间撕下,权力露出狰狞爪牙,就此反目,阴阳相隔也未曾告别。……
彼时,他们正走过香气四溢的小摊,一群孩子笑着闹着跑去,身后父母的嗔怪和他们的笑声都传得很远。
朔月莫名有些难过。
谢昀问:“怎么了?”
朔月不说话,却鼻尖发酸,埋头抱紧了他。
有时候两心相知,便不需要说话。谢昀轻轻拍他的背,低语:“没关系。”
一切都会过去,只要你还在我身边。
慧云夫人离京那日,是个好天气。
天朗气清,阳光明丽。二十年苦守,她终于踏出了这间狭小的庵堂。
朔月站在门前等她。
对于他的到来,慧云夫人并不意外。她道:“你来了。”
“我来送送您。”朔月递上一个小包袱,“这里是些平常能用得上的药,药方都附在里面。”
慧云夫人收下了。
马车已经备好,琴心也出了庵堂,如过往二十年一样陪在她身边。她没有问起谢昀,朔月也没有再挽留,只是祝她一路顺风。
只是踏上马车前,慧云夫人给了他一枚玉佩。
玉佩碧绿通透,触手生温。
“我没有尽过母亲的责任,也不想尽这个责任。”岁月风沙侵染了年轻的面庞,慧云夫人声音平静,“这玉佩是我的,不值什么钱……”
她好像有些说不下去,朔月没有打断她,一直静静地等着。
“我此去江南,不再回来,你们也不必找我。”慧云夫人很快恢复了素日的沉稳和冷静,“你们……好好的。”
二十年前,她迫于强权、迫于家族,生下了这个叫谢昀的孩子。渺渺二十年,谁能为她做主?
谢昀没做错任何事。她不恨谢昀,只是不想看见他。
如此结束,再不相见,也好。
朔月握着那枚玉佩,郑重地承诺:“我们会的。”
【作者有话说】
有点舍不得完结,感觉小两口还没过几天好日子。接下来大概会写点日常。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平静而温柔,像是亲吻海岸的浪花。
两个人晚上一起散步,或者在热闹集市,或者在幽静山野,说过去,说未来,直到话说到没话可说了,朔月便总是爱问谢昀爱不爱他。
开始时是小心翼翼的,总是在“不经意间”恰到好处地问出口。后来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渐渐变成例行话题。
他拉着谢昀的手碎碎念,我爱你我爱你你爱我吗?谢昀最常见的回复是翻个白眼或者扯扯嘴角,说有完没完你到底要问多少遍,但拉着他的手越发紧。
多年如履薄冰的深宫生活,使得谢昀性格克制而谨慎,任谁看都是克己复礼的翩翩君子,好像衣裳的每个褶皱都镌刻着冷静二字。
他克己复礼地活了二十年,第一次碰见心动的人,却没有一挥手气吞山河的豪迈,也学不会用自己的权力地位强取豪夺,只会小心翼翼地触碰自己想要触碰的人,恨不能予取予求,唯恐哪一点做得不好而失去他。
只有在现在,和朔月的关系终于确定下来、相信朔月再也不会离开他之后,他才会偶然流露出一些对心爱之人的偏执和占有欲来。
窗开了一条缝,夜风给潮热的房间送进徐徐凉意。他病态地在朔月身上留下痕迹。
这个吻是他的,这个咬痕是他的,这个人是他的。外头皇帝换了千百个,但怀里这人再也不会离去,朔月只会属于他。
直到死亡降临。
纵使死亡降临。……
某日,他们收到了一封信。
落款是容衔一。
容衔一说自己在外面游历大好河山,发觉世上病痛之人甚多,难以得救之人更多,于是想收个学生,问朔月有没有兴趣。
又特意强调自己本来是不随意收学生的,只是朔月在这方面实在天赋异禀,不忍心见明珠蒙尘。
因此给朔月开几本书读,等自己回来时再做考校,如果结果满意就倾囊教授。一席话说得朔月眼睛放光,看得谢昀心里发毛——朔月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读书的?
但作为一个合格的体贴的伴侣,当然应该支持这种愿意为学习奋斗终生的想法。
何况容衔一的医术确实有目共睹,自己心口的伤、朔月死而复生后脆弱的身体都有好转。
因此,谢昀没有表达“容衔一是不是在骗你”的意思,而是按照容衔一给的书单,积极主动地跑遍各大书局,给朔月搜罗了一堆书。是的,谢昀没有意见。即使他疲惫一天之后回家却发现到处都空空如也,一连四五日孤枕难眠辗转反侧,他也没有意见——朔月高兴就好。
但事情很快变得有些不对味儿。
简而言之,朔月陪着书的时间,不,给容衔一写信询问疑难问题的时间都比陪着他长了。
朔月完完全全被霸占了。
又一日独守空房,谢昀对着窗外满月思考人生,深刻怀疑容衔一拆散他们的想法还没有停。
左右睡不着,他披衣朝书房走去。
朔月果然就在那里。他捧着一卷书,背对他,读得很是认真。
谢昀悄无声息地上前,环住了他的腰。
朔月下意识抖了一下,回头看他,烛火下肌肤莹润如玉。
看清是谢昀,他有些歉意,蹭蹭谢昀的脸:“你还没睡呢。”
“等你呢。”谢昀应了一声,一手搂住他的腰,一手去抓朔月手里的书,准备一甩手给它扔到护城河里。
自打朔月下决心要和容衔一学医,他们有半个月不曾一起好好睡了。谢昀打定主意今晚要抱着朔月睡觉,低头在朔月鼻尖落下一吻,手在朔月腰间轻轻摩挲。
“别闹。”烫人的呼吸间,朔月偏了偏头,把手里的书拿的更远了些,“容公子之前信里说,明天差不多就到京城,肯定要来检查我的功课……我要赶紧复习一下,今晚不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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