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乎的人,有的生离,有的死别。而且他的死亡能带来长生诅咒的终结,死去的他比活着他的更有价值,既如此,为什么还要强行活着呢?
朔月因此决定把自己变成轻飘飘的羽毛,追随母亲,追随朝露,去往早该抵达的彼岸。
可是那声音却又响起。那声音总是在他想离开时响起,在他即将随风飞去的时候响起。
那声音拽着他,拉着他,呼唤着他。
即使意识模糊,他想自己知道那声音来自谁。
是他……不想让自己离开吗?
他一贯不想让那人失望,于是忍受着那样的疼痛,终于等到血液沸腾,骨肉重生。
上天奖励了他的勇敢,让他睁开眼睛的第一瞬,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人。
房间里,两人四目相对,默默无言。
房间歪的玉兰树幽香阵阵。容凤声对这漫长的沉默深感无趣,无聊地踱来踱去,开始怀疑自己救人的做法是不是正确的——这两个锯了嘴的闷葫芦,真的能达成自己满意的结局吗?
却在此时,一身银黑龙袍停在他面前。
谢从澜屏退了众人,微笑颔首:“容先生,别来无恙。”
容凤声大喇喇地打招呼:“原来是陛下,别来无恙。”
他们仅在多年前遥遥见过几面,不算熟识。他上下打量谢从澜,眼中精光一闪:“陛下是来看朔月的?”
谢从澜微笑不语,容凤声却是何等心明眼亮,一语戳破了谢从澜笑容面具下的心思:“陛下可是有求于我?”
屋里那两个人一个赛一个的沉默寡言,容凤声暂且对这两人放弃希望,转而将兴趣投向了新来的谢从澜:“让我猜猜。陛下是想让我帮忙,将朔月留在自己身边?”
“说来惭愧,但我就爱这种俗套剧情。”容凤声笑道,“如果陛下希望这样的话,我很乐意。”
不料谢从澜却摇摇头。
朔月醒来,他自然希望朔月能留在自己身边。但如果有机会,他有更像达成的愿望。
今夜月光清亮,人心被映得清清楚楚,所有隐秘都无影遁形。
谢从澜向容凤声深深一揖:“我自幼身体孱弱,太医断定寿数不长,而今只愿得康健之躯。若得先生相助,感激不尽,愿奉上所有。”
似是怕容凤声误会,他又补充道:“不需长生,只要如正常人一般便好。”
自从知晓自己寿命短促的那一刻开始,他便开始渴望生命,更渴望一切与旺盛生命有关的存在。
但这对容凤声来说毫无关系。他眯了眯眼,有些无趣地哦了一声,看起来不愿意接这个额外工作。
却在此时,房间里有人走出。
月光下,来人的影子被拉的很长,与宫墙飞檐漆黑的阴影交缠不清。
容凤声精神为之一振:“来了?”
被果断忽视的谢从澜抿了抿嘴,自觉退至一旁。
“多谢容先生相救。”黯淡月光下,谢昀的面容晦暗不清,看不清神情。他朝容凤声行礼,又看向谢从澜:“多谢陛下这几日的收留,我这便离开了。”
容凤声哎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身后又探出一个身影。
朔月匆匆追出来,头发没簪好,外衣还没披上,一身雪白里衣犹带斑斑血迹。他扶着门框,有些剧烈地喘气,但抬头时,那身影已经幽灵一般消失了。
容凤声跳脚:“你……”
天知道他花了多大功夫才把人救活,这么不管不顾地跑出来,是想让他做赔本的买卖吗?
朔月怔怔望向谢昀离去的背影,却没追上去,反而朝容凤声两人走来。
他谢了谢从澜多方寻觅,谢了容凤声救命之恩,神情沉静,整个人苍白而坚韧。而后,目光定格在容凤声身上,他轻声开口:“容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五日后,西郊小院门口。
谢昀照常在清晨推开门,一眼看见了门口蜷成一团的家伙。
昨夜下了一场小雨,清晨时分,地上还湿漉漉的,垂柳新叶叫雨水洗的更鲜亮,绿幽幽地在空中飘荡。在这清晨幽绿的炊烟中,朔月就抱着个包袱,蜷在谢昀家门口的屋檐下。
他似乎一直在竭力把自己缩成不大的一团,双臂抱膝,脸颊埋在包袱里,几缕碎发有些泛潮地贴在脸上。头发乌黑,更显得露出的那一点面色雪白。
心跳如雷。谢昀默然站着,想起那一夜他们的对话。
幽幽燃着的烛火下,谢昀一直没有开口,他确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信誓旦旦地说再也不见的是他,千方百计寻找容凤声给朔月医治的还是他。为朔月离开自己气恼不已的是他,但心疼朔月的遭遇、一直一直放不下的依然是他。
事实上,他并没有做好说话的准备——他只是想趁朔月未醒,看看他,然后离开。
许是这场死而复生耗费了太多体力,朔月一张面庞越发瘦削,衬得那双眼睛愈发大,黑黝黝直愣愣地望着他,好像顶门上不见了三魂,脚底下疏失了七魄。
终于到谢昀耐心耗尽、一刻也无法停留的时候,朔月绞着手指,轻轻问出了声:“你……你还要我吗?”
隔着三五步远的距离,那份紧张和惶恐被浓郁不散的药味儿和血腥味儿托举着,小心翼翼地触碰了谢昀的衣角。谢昀顿了顿。
他此刻应该想起什么,或许是刺进自己心口的那一刀,或许是朔月头也不回离去的背影——什么都好,只要能支撑着他决绝地离开。
但不知为何,他眼前蓦然一阵酸涩。
“把事情处理好再说。”
这是他留下的唯一一句话。
五天之后的清晨,朔月来了。
湿润的晨风拂过面庞,带着乡野间清新的草木清香。在谢昀静默的注视下,朔月睁开了眼睛。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红嘴山雀。灰蓝色羽翼振动出一小片风,它昂首站在朔月对面的草地上,为新搬的家而愉快啼鸣。
意识溪水般缓慢流入脑海。
——这是谢昀的家。
庆元宫中他和谢从澜告别,照月堂里他向容凤声做了承诺。太皇太后已经薨逝,林氏一党已经清算,林遐更是已经身死。他确定了长明族人的诅咒已经终结,自己变成了一个正常人。
他想,自己应该是将所有事情都处理好了。
于是他收拾了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第一次离开皇宫,一步一步走到了西郊,来到了谢昀的家。
彼时天色已经入暮。他风尘仆仆地站定,望向橘红天空下袅袅升起的炊烟,心中涌出一股混杂着宁静和忧惧的浪潮。
离开时一步一步,有条不紊,然而真的再见时,他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我……我来了。”雀鸟啾啾的啼鸣中,朔月张了张嘴,声音听起来有些喑哑。
自己就这么来了……谢昀会生气吗?
他从地上爬起来,紧紧抱着怀里的包袱,鼓起勇气看向谢昀的眼睛:“我把事情都处理好了……我来找你了。”
谢昀沉默了一瞬,微微侧开身体,朔月连忙跟着进了门。
至少谢昀让自己进了门——朔月在心中给自己打气,一步一步默默跟在谢昀后面,偷眼打量这个院子。
小院不算大,但很整洁,又极秀丽。
院落坐北朝南,春夏之交,满园绿茵。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三五间屋舍便在其后。靠窗长着几棵柿子树和桃树,枝桠直直伸到二楼窗上去,洒下一片浮动的树影。
屋后土地平坦,水井将附近的泥土滋润得潮湿柔软,随意撒下去的菜种花种不需人催,已然萌发。
朔月看得出神,谢昀却突然在屋前停了脚步。他躲闪不及,鼻子直直磕上谢昀后背。
谢昀眉目冷淡:“你来做什么?”
鼻子上的痛觉很是鲜明。朔月紧了紧怀里的包袱,讷讷道:“我来……找你。”
“找我?”谢昀咄咄逼人,“找我做什么?”
朔月呆呆地重复:“找你……”
是啊,找谢昀做什么呢?要他的原谅吗?要他的爱吗?要他们冰释前嫌,坦白心迹,快快乐乐地在一起吗?
他最终只张了张口,打开包袱,掏出什么东西递到谢昀面前:“我不白吃白住……我带了银子。”
包袱一层层拆开,里面的东西码得整整齐齐。
五六七八本泛黄的书和字帖,一个绣着衔尾蛇的香囊,几只歪歪扭扭的草编生物,以及一个深色的荷包。
朔月把荷包打开,露出里头装着的东西——几两散碎银子,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银光。
买东西要给钱,住店也要给钱,即使是朔月也知道。谢昀如今在宫外生活,他也不想白吃白喝,平白给谢昀增添负担。
只是谢昀看着银钱,脸色并没有非常好看。
朔月递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谢昀却不接。
他被那些银光刺得烦躁,兀自抱着双臂,上上下下打量朔月,蹦出一句冷笑:“谢从澜给的路费?”
不然这家伙一穷二白的,能从哪里赚钱?
朔月摇了摇头,认真道:“是我自己挣的。”
这是他自北境回来的路上,替人采集、分辨药草挣的——彼时他没想收钱。
自打六岁进宫后,不管平常怎样,他过的一直是锦衣玉食的日子,哪里为钱财发过愁?但离宫之际,才发现这几两碎银是自己仅有的财产。
离宫时,谢从澜确实想给他塞银票,但他没要。
见他固执不收,谢从澜不由得笑:“怕谢昀生气?”
那时他苍白了二十多年的脸色渐渐泛起健康的光泽,那是容凤声的功劳。容凤声短短几天之内接连做了两次大事,已然累得不想听墙角,倒给了他们自由的告别时间。
朔月不答,只是笑道:“恭喜陛下。”
恭喜陛下得康健之躯,享常人之寿。
谢从澜长叹:“多谢你。”
他如何不知容凤声为何突然改变主意替自己医治。那样超脱尘世的人,纵使有皇权威压,只要自己不愿也不会违背本心。
是朔月去见了容凤声,做了承诺。他感恩非常。
“容先生对我说,他喜欢看故事。”朔月坦白道,“我说,如果他能救下谢从澜,我会尽力让他看到满意的结局。”
谢昀点点头,若有所思:“所以,你来找我,是为了给谢从澜治病。”
“不是的!”朔月陡然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忙忙地扯住谢昀的衣角,“我只是想让他好起来……”
谢昀的神情愈发冷淡,朔月慌里慌张,愈发口不择言。
“他过去喜欢我,是因为他身体不好,所以喜欢健康不会死去的东西……我只是想,如果他好起来,就不会再想我了,也不会再为难你了……”
朔月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而且,而且……我是真的想见你。”
不管容凤声看不看,喜不喜欢,我都真的想让故事有个满意的结局。
好像过了一个百年那么久,谢昀从他手里接过了荷包。
碎银碰撞的清脆声中,他眉目冷淡地开口:“这里没有你的房间。”
一瞬间朔月如蒙大赦。
他亮着眼睛,赶忙摇头:“没关系,我住柴房也行,住地窖也行……”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忽然听到一声极轻的笑。再抬头去寻觅时,却已经找不到了,只有面前的人依旧面沉似水。
不管怎么样,朔月终究是住下了。
他没住柴房,也没住地窖,而是住进了小院的东厢房。
东厢房宽敞亮堂,清早起来阳光率先落进这里,日暮余晖遍洒时满屋灿然光辉。
——他不知道,这就是谢昀原本给他准备的房间。
清澈晨光中,谢昀推开门,淡声道:“先说好,你想留就留,银子花完之前我不会赶你走,但别的不能保证。”
朔月连忙点头,心中隐隐雀跃。
朔月行李不多,只需要简单收拾一下,所幸这房间被褥桌椅俱全。
他收拾东西的时候,谢昀就在窗外看着。
死而复生,更甚大病初愈。要是随便找间柴房睡,恐怕要出事,岂不是白救回来了。
也罢,就让他好好睡这间房吧。
一番交谈,已近中午。
朔月放下包袱,本着不白吃白住的想法,积极主动地去做饭。
只是很不如人意。
死过一次,他仍然保留了尝药的能力,但很显然这份能力没有拓展到做饭上。何况他过去接触的唯一能与做饭扯上关系的事物,就是炼丹。
显然,炼丹和做饭不是一回事。
谢昀抱臂站在灶房外,默然看着灶房里白雾缭绕烟熏火燎,各色噼里啪啦的声音中,夹杂着几声压抑不住的咳嗽。
再这样下去,中午的饭可以拖到晚上吃了。
他叹了口气,进去把脸庞花得像猫的朔月拎了出来。
好歹给了银子,管一顿饭还是绰绰有余的。
饭桌上,朔月已经洗干净了脸,乖乖坐着等开饭。
午饭很简单,一盘清炒的绿叶菜,一碟切成片的腊肉,文火熬煮的萝卜和肉丁,一锅米饭和几块集市上买的胡饼。
朔月端着一碗白花花的米饭,忍不住想,谢昀好厉害,会当皇帝,还会自己做饭。
说起来,这是他们自分别后第一次一起吃饭。
从前一起吃饭习以为常,桌上摆的是御厨烹饪的山珍海味,什么酒蒸鲥鱼、虾酿橙、雕花蜜煎,名字冗长复杂,味道精妙复杂,俱是眼前这桌家常菜不能比的,朔月却吃得香甜。
——他跋涉许久,又饿着肚子等了谢昀一夜,早已经饿了。
谢昀冷眼看着他夹菜,冷不丁道:“在宫里谢从澜不给你吃饱饭?”
谢从澜这个名字已经成了他们之间的禁区。朔月卡了卡,不知道怎么作答,只好默默收回了筷子,只去啃面前的白米饭。
谢昀莫名其妙看得一阵窝火,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把菜往朔月面前推了推。
朔月抬起眼睛看他,眼睛最初带着一丝茫然,但立刻就变得亮晶晶的。
谢昀言简意赅:“你交了银子,该管你一顿饭。”
于是亮晶晶的眼睛又低垂下去。
一顿饭吃的默不作声,真正做到了食不言寝不语的前者,只有食物香气久久缭绕不去。
谢昀其实有许多想问的,但最后都没有问出口。
朔月一口一口吃得认真。他想,大约还是先吃饱比较重要,那些问题以后再问也来得及。
吃饭途中,朔月不忘偷眼观察着。见谢昀放下筷子,也不管自己有没有吃饱,当即也放停下,积极主动地收拾碗筷,去洗碗了。
谢昀由得他去——毕竟没人喜欢洗碗。
他无事一身轻,闲逛到厨房。他盯着厨房里的忙碌背影,承认朔月很乖很自觉,但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不爽,很不爽。
谢从澜待朔月不好——他更确认了。
从一开始的算计,到后来的束缚,哪一点为朔月考虑过?亏得朔月还为他着想,临走还给他健康身体,他就这么对朔月,走的时候都不知道给人装点吃的?再说,朔月不要钱,就不知道派人偷偷塞点?也不知道这皇帝是做什么吃的。
满腹不知从哪来的怨怼间,谢昀忽然瞥见门前不知何时多了个箱子。
正午时分,四周空无一人,这箱子就放在大门前,没上锁也没做隐藏,浑身闪烁着“快打开我”的奇异光芒。
谢昀扯扯嘴角,已经猜到了结局。
正午明亮阳光下,只见里头金灿灿银闪闪,银票地契不要钱一样摞成山。箱盖里粘了一张字条,简单写了两个字:诊费。
是谢从澜的字迹。
谢昀哼了一声,愈发觉得气不顺。
身后响起脚步声,伴随着“还需要做什么吗”的问题。
谢昀头也不回,下巴点点那一箱金银珠宝:“你家陛下给你送来的银子,好生收着吧。”
“有这些银子,别说住一间厢房,就是买十个这样的院子也绰绰有余。”
这一箱金银,要送到他手上,自然不会无人看守。朔月找了又找,终于在林荫地里找到了隶属皇家的侍卫。
侍卫一个激灵:“呃……公子?”
片刻之后,朔月小跑过来,气还没喘匀,额头沁出细密的汗。
远处有个推着小推车的身影离开。
侍卫只叹生活不易,原本想借着出公差的机会在林荫地里偷闲一二,却迫不得已添了新工作,将那箱金银原样奉还。
他慢悠悠推着小车回宫,心中庆幸朔月给自己留了口信——若陛下要生气,就与他提容凤声。
看着那箱碍眼的金银消失,谢昀才觉得气稍稍顺了点。
谢从澜不给朔月带钱他很生气,给朔月带钱他更生气。
开什么玩笑,自己难道是什么很落魄的人吗,需要靠朔月向谢从澜要钱养家?……好吧,自己没有皇位没有生计,确实是落魄了。但再怎么样,也轮不到谢从澜从中插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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