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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观音(一枝安)


严文卿看起来恨不能抽出绷带给他拎起来质问:“那这是什么?”
“只是出了点问题,伤口恢复得慢一点罢了。”总归这绷带瞒不过,朔月索性避重就轻,“但那封信是假的——我伤了谢昀,纯粹是出于契约的无条件服从,并不为别的。”
说着,朔月将一把匕首推到严文卿面前:“你若不信,大可拔刀试试,看看我还是不是不死之身。”
烛火一闪一闪,刀锋亮得晃眼。
刀锋之后,朔月坦然直面他的目光,一派平静之下,只有他听到自己心如擂鼓。
严文卿自然不会拔刀。
烛火在朔月眸中跳跃,说话的人眼神沉静而清亮,没有一丝谎言的意味。严文卿最终挫败下来,心说还好没有提前告诉谢昀,却又莫名暴躁:“你就不能骗骗他?”
朔月就着冷月灌完一杯冷茶,轻声道:“我不想骗他。”
林遐微微俯身,关切地看向自己的女儿:“群玉要问什么?为父自然知无不言。”
林遐笑容和蔼,但林群玉心头却莫名掠过一阵寒意。
直觉让她避开了最尖锐的问题。
她定了定神,做出了本能的选择:“我想问父亲……姑祖母那边还要人照料,为何让我来了春猎?”
“我们群玉真是孝顺。”林遐笑着夸赞,“你正值青春年少,终日孤身守在行宫如何是好。你姑祖母若是知道,也会愿意你去的。”
严文卿满嘴苦涩,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朔月替他把话说完:“是吧,我也觉得自己很好笑。”
他低头拨弄草编,手上动作不停,想了想还是开口:“你们自幼读圣贤书,自然觉得我荒唐可笑。但如果你五六岁开始就被这样教养长大,你或许也会像我一样的。”
朔月确实有很多话说,困在心里,堵在喉咙里,无人诉说。
严文卿说不出什么。朔月说的或许是实话。他站在自己的角度,自然觉得一切荒唐,但站在朔月的角度,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既如此,当时你为什么没有直接杀死他?”他问,“谢昀对你没有丝毫防备——何况这不是谢从澜的意思吗?”
朔月静静地看着严文卿,吐出艰涩的字眼:“我做不到。”
“即使是那时候,即使是谢从澜的意思,我也做不到。”
谢昀教了我许多东西,带我从蒙昧走向清明,契约一点点磨灭。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或许我有朝一日会自己意识到问题,然后水到渠成地改变。
可是谢昀突然消失了。
他曾经承诺我要做明君、要长长久久地陪伴,要与我缔结新的契约,但他一句话没说,就这么把我还有一切都抛弃了,这令我感到无所适从,生活空如白纸。
谢从澜的出现填补了它,我还没有来得及伤痛谢昀的离去,他便将我拉出了没有意义的泥潭,再度赋予了我生命的意义。
自此那些渐渐模糊的东西再度清晰起来,我好像又回到了谢从清在时的时候。那时候我虔诚地信仰他,如同追逐神明。
“纵使契约,可谢昀从未愧对于你,你也该知道……”
朔月平静地截断:“我从来没想过杀他。”
我知道谢昀不是皇室血脉,我知道谢从澜想要我和谢昀断绝关系,我知道这一刀不为取他性命,只是要永远占有我——我以为没什么的。
朔月对严文卿说,也对自己说:“我以为……没什么的。”
我以为他们都是一样的。
我以为契约高于一切,而我只是遵循契约,让谢从澜放心,让契约更加牢固。
我以为,以为只要不伤害谢昀性命,就不会有什么。如此而已。
你们的意义你们的价值,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的就是这个契约。你们当然觉得可笑,可是这十几年,我就是这样长大的——难道就因为谢昀待我好,谢昀对我、我对谢昀有不一样的感情,我就要放弃一切吗?
这是彼时朔月的想法。
听罢,严文卿静了很久。最后他问道:“那现在呢?现在你也依旧觉得,契约高于一切吗?”朔月静了静。
以严文卿的角度,依旧不能理解这些,而此时的他,或许也无法理解当时的自己了。
刺出那一刀前,我以为自己会一直心静如水。可是我失败了,刀出手的瞬间我就已经后悔。
即使是这样的伤害,我也忍受不了。思念、懊悔、心痛……谢昀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超越了契约。
朔月认输般叹息:“是的……我的契约已经崩塌了。”
辞别前,严文卿旧事重提:“我看看你的伤。”
朔月拢了拢衣裳,谨慎地拒绝:“这就不用了吧。”
严文卿冷哼:“我不会说谎,你最好小心。”
“……”朔月没话说,“你说不会……就不会吧。”
【作者有话说】
剖析了一下朔月的心理。——对不起大家(鞠躬×1000),最近实在太忙了,每天都忙得头晕晕的。下周三前会更六千,然后恢复正常更新。

第84章 春夜和伤疤
日子循着去年、前年乃至百年前的足迹,一丝不苟地前行着。过了春猎,很快又是谢昀的生辰,谢从清的祭礼。
外头草木萌芽,玉兰花大片大片的开,绿树上飘着白云一般。恍惚中朔月想起,这已然是他认识谢昀的第三年了。
手边的草编小龙已经堆了一座小山。他反反复复编了好几个,最后都不满意。不过也无妨,毕竟这礼物既拿不出手也送不出去,慢慢编着就是了。
宫城巍峨,掩在夜色之下,如同蛰伏的巨兽,愈发显得城下人影渺小。
夜风掀开兜帽一角,赫然正是谢昀。
已经入夜,庆元宫灯火未熄。
谢从澜正亲手扶起跪拜之人:“朕岂当得起夫人大礼。”
书案上放着一封信,上面密密麻麻记载了与林氏、林遐有关的消息。慧云夫人静声道:“只愿了结罪人时,能帮到陛下。”
“夫人所说,朕已知晓。”谢从澜温声道,“只是朕尚有一事不明。”
“昔日谢昀在位,一心与您修好,若您开口,由处理这些事情,想来比朕更容易些。”
听到谢昀的名字,慧云夫人神情微滞,眼角一层薄薄的皱纹亦凝固了片刻。
她没有忘记这个儿子,但不能相信他。
“我不仅要林遐死,更要太皇太后付出代价。”二十年一幕幕掠过眼前,她平静开口,“他是念旧情的人,被太皇太后教导多年,为了他的皇位,他的名声,也不会放下一切替我报仇。”
至亲之人亦可相疑至此。
谢从澜颔首不语,吩咐人仔细送慧云夫人回去。
外头脚步声渐远,谢从澜却看向帘后之人:“慧云夫人在此,你又难得入宫,何不见一面?”
谢昀踏出层层帷幔。
看着昔日皇宫的主人,谢从澜抚掌感叹:“朕说合作,你便敢来,也不怕是借机取你性命吗?”
铲除林氏,谢昀是最好的助力。
自己注定不会重回皇位,不会威胁到皇位,又愿意帮他扫清林氏这个障碍,他还有什么不情愿合作的?况且,再怎么与自己接触,他也不会失去朔月,何乐而不为?
种种回复,谢昀却都懒得说,答得干脆:“我人就在这儿,没有后手,要杀便杀。”
谢从澜凝视他许久,谢昀亦两手空空地回望,脊梁挺得很直——他的脊梁一直挺得很直,但内里似乎已经死了,撑着他脊骨的只剩习惯。
这世间似乎没有东西能牵绊住他,甚至方才慧云夫人的猜疑也没有让他泛起丝毫波澜。
对于谢昀,谢从澜的观感确实复杂。
一面,他年长谢昀近十岁,确确实实是看着这个孩子自无人问津之地挣扎向皇位,确实有几分交集和感情,不然谢昀也不会在知晓真相后写下将皇位传给他的遗诏。
但另一面来说,自己的一切却又尽数来自这个比自己年少的人,这多少令他觉得挫败,因此时时试探磋磨。
但见他如此,却又生出几分廉价的同情和叹息。
人心复杂,说不清,道不明。
“如果朕没记错的话,今日是你的生辰?”谢从澜最终叹道,“难得相见,坐下喝一杯吧。”
照月堂,月光静谧,隐有酒香。朔月正喝酒。
这酒还是去年剩下的。
他过去极少喝酒,一面是谢昀不许,一面是他喝酒实在喝不出趣味——常人都是借酒消愁,靠着醉意躲避现实,但他是剧毒也奈何不得的不死之身,区区酒液如何令他迷醉。
只是今日却有些不同。
伤口恢复慢了,这些酒啊药啊,也慢慢起了作用。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迷醉的滋味。朔月晃了晃脑袋,走出了照月堂。
不远处就是千鲤池。
池水边坐着一个人。
不久前,谢昀从庆元宫离开。谢从澜问他要不要见朔月,他说没必要。但曲折的宫道却不听话,将他殷勤送到了照月堂附近的千鲤池。
酒意上涌,他坐在池水边醒神,身前却覆盖下一道阴影。
那道阴影踌躇着开口:“……谢昀?”
谢昀好似没听见,兀自静对池水。
这可是皇宫。朔月顾不得什么,匆匆上前:“你怎么在这?”
靠近的瞬间,他闻到了酒气。
谢昀撩起眼皮看他,清凌凌的月光落在面庞上,一双眼珠像是浸在水里。
他从朔月身上移开目光,又低头望向水中月。
酒意上涌,头脑昏沉,却还有些昔日记忆。谢昀挣开朔月,却脚下一滑,两人一起跌入千鲤池。
春天的夜晚还很凉。
所幸池塘不深,照月堂又在眼前。朔月把谢昀背进内殿浴房,长松了一口气。
照月堂素来没什么人伺候,这时辰众人也都歇下了,正方便藏人。热水咕嘟咕嘟烧着,湿漉漉的朔月拧了把湿漉漉的头发,又蹲下来去看湿漉漉的谢昀。
这人酒品倒好,自打被朔月扶进来,便一直静坐,不吵不闹,只低垂着眼睛,那股无所谓死活的劲儿、挺得笔直的脊梁骨被水一洗,只剩下水淋淋乱蓬蓬的一团。……应该不会是专门来皇宫喝酒的,是与谢从澜商议了什么吗?
浴房水汽蒸腾,大约是酒意上涌,他有些头重脚轻,转身时带倒了架子。
一包落灰的东西从最高处落进浴盆,溅起一片小水花。
朔月手忙脚乱地去捞,但不知不觉间,密闭温暖的浴房内却已经荡起一股甜香。
朔月揉了揉太阳穴。
这是他二十年来第一次体验酒醉的感觉,好像有浪花摇晃着他催眠,也想不起这尘封的纸包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他自诩尝过百种毒药,仅凭气味便可分辨各类药物,如今却糊涂起来,总是想不起那股奇异的甜香代表着什么。
反倒被勾起一丝异样的冲动。
热气氤氲,屏风后头,谢昀靠墙坐着,苍白的脸庞泛上潮红。湿透的头发和衣衫滴滴答答地淌水,浸湿了身下柔软的兽皮毯子。
鬼使神差,朔月轻轻拨开屏风。
是醉了……是睡着了,现在没有意识了吧?他的心跳越来越快,仿佛被什么东西牵引着,越靠越近,最终触碰了谢昀的双唇。
柔软的触觉却好似惊雷落地。
谢昀猝然睁开眼睛,正迎上朔月热切的目光。
保持神志清醒是身为皇帝的基本修养——尽管他现在已经与那皇位毫无关系了,但这份谨慎和冷静还是保留了下来。
腻人的甜香入鼻,勾起心底最隐秘的欲望,谢昀几乎一瞬间便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药。
朔月无知无觉地凑近,眼神迷蒙,神情可称虔诚。但谢昀清楚地知道都是假象。
他当自己会忘记,他是不死之身?
封喉剧毒都奈何不得的不死之身,区区一点情药怎么可能令他迷醉。
至于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原因显而易见。
谢昀说不出自己什么心情。
失望……自然是失望的。他认识的朔月皎洁干净,即使站在谢从澜身边也是出于世上最纯粹的契约,不该用这种下作手段达成目的。但……他看着朔月。
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用那样天真而虔诚的目光恳求着自己,不死的心脏传来的热度几乎要将他烫伤。
该生气的,可是不知怎的却搂过他的腰身,回应了这个亲吻。
混沌中朔月想起那包东西的来源。
那时候谢昀不愿意自己留在宫里,让严文卿带他出去见识大千世界。在热闹奇异的鬼市上,无知无觉的他从摊贩手里买下这包东西,而后又是画像和不由僧人,自此初初触碰了长明族人诅咒般的宿命。
随着时间流逝,早已经忘记了它的存在。
不料会被扔在浴房的杂物里,出现在二人之中。
缭绕不觉的甜香中,朔月突兀被唤醒了神志,明白了谢昀的意思。
他匆忙辩驳:“我没有……”
但他此刻还困在谢昀的怀里,两具灼热的身体紧紧相贴,让他现在说任何话都没有说服力。而且那摊贩似乎没骗他,药是好药,时隔数年依旧甜香腻人。
嘴唇上传来刺痛。
朔月下意识挣扎,却被重重掼在地板上,柔软的兽皮毯子捱不过这样的胡闹,在角落里团成潮湿的一团。
甜香丝丝缕缕,沁入身体的每一个毛孔。热气蒸腾,熏得人睁不开眼睛,朔月凭着本能去靠近去拥抱,恍惚中却听得冷冰冰的一句:“这是你想要的?”
想要什么?他听不懂,也不回答,兀自迷蒙着双眼,攀上谢昀的颈项,去寻找能给自己带来慰藉的东西。……
谢昀循着本能、循着内心所愿去触碰那双唇,泄愤般重重咬下。
血珠迸裂,染红苍白的唇色。
他说不清是恼恨多,还是爱意多。又或许什么都不是,他只是被情药驱使着野兽般行事。
但情药或许不会让他落泪。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依旧爱着朔月,却也清楚地知道朔月永远不属于自己。朔月为他哭泣,为他悲恸,但最关键的时候,他永远不会站在自己这边。
让朔月重新留在自己身边的方法也很简单,但他不会去做。
他生性执拗不撞南墙不回头,从来只要独一无二,要清醒死去不要糊涂过活,要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要得到的每一份爱都纯粹源于他本人而不掺杂一丝杂质。
这样的要求太过苛刻,皇祖母、慧云夫人、乃至严文卿这样的至交,他亦不敢如此奢求,只是在某个月白风清的夜晚对着明月卑微祈祷。
彼时朔月在侧,他听到自己心里小鹿乱撞,期盼这就是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
哪怕时至今日,亦是如此。……
火焰一经燃起便难以熄灭。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放任一切发生,放任自己不问来日,只问今宵。
理智在此刻消亡,松垮的衣衫脱落大半。满地水痕,热气蒸腾。
亲吻变得炙热,全然脱离了最初的轨道。胸腔肺腑热得要烧起来,却又空虚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唯有紧紧贴着对方才能得到稍许慰藉。
直到一道疤痕映入眼帘。
好像衔尾蛇浮出生死的浪潮,脱离了永生的宿命,嵌在皮肉中的模样粗粝而丑陋。
那是不该与不死之身扯上关系的事物。
下一刻,黑夜陡至。
谢昀尚未反应过来,朔月已猝然起身。
房间门大开着,冷风灌进浴房,只留下一地狼藉水渍和缭绕不去的异香。
烛台自高台跌落,孤零零倒在地上。谢昀望向那慌乱离去的背影,一时无措。

照月堂寂静如死。
地上水痕未干,兽皮毯子蜷成湿漉漉的一团。清爽夜风带走了一室甜香,却没抚平一身躁动。
谢昀原地怔愣片刻,顾不得衣裳头发未干,起身去追。
几步踏出浴房,他迎头撞上明月一轮。
明月皎皎,星斗阑干。凉风自远方而来,奔涌着穿过湿发湿衣,瑟瑟冷意穿透胸腔,唤回了些许神智。
他扶着门框,默然望向对面的寝殿。
谢昀不知道事情如何发展到这个地步。
一刀下去,旧怨已清,他们应该两不相欠,不再见面。但他又想起谢从澜酒后的叹息,说人心啊,情啊恨啊爱啊——哪有那么轻易可以一刀两断,再漫长的时间也没办法冲淡一切。
从秋天到冬天,再从冬天到春天。草木枯萎又复苏,被雪和雨滋润过的泥土焕然一新。
可是心上那道伤疤没有痊愈,日复一日地腐烂衰败,变成一个狰狞的填不满的黑洞。
他还是想念朔月。
自窗外望去,寝殿里一片漆黑。他知道朔月在里面。但……
谢昀咬了咬牙,指甲嵌进掌心。
深夜的皇宫如同蜷缩着的巨兽,依附它生存的仆从们有的睡了,有的还强忍着倦意守夜巡视,楼阁飞檐层层拦住月光,最终落进这深宫中的光芒只有零星几许,而落到他手中的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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