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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观音(一枝安)


如何对外介绍自己的身份——这是朔月目前面临的第一个问题。
——你好,我是来自长明族的不死者,陛下赐死我没有成功,派我来给先帝送殡守灵。
这实话怎么听怎么古怪,他自小被谢从清耳提面命,自然知道不能暴露自己永生不死的事实。只是谢从清和谢昀也没有再给他额外的身份。
那侍卫是怎么称呼自己的来着?娈童,小狐狸精……听起来似乎不是什么很好的夸奖。
朔月兀自沉思,那领头之人却没给他介绍自己的机会,而是挥一挥手,道:“带走。”
谢从清教他随遇而安,因此朔月从善如流。在官兵架起昏迷的裴玉言时,他还试图礼貌地搭把手,旋即就被冷冰冰地瞪了一眼:“老实点。”夜色灰灰。
狱吏问讯道:“姓名。”
审讯室相较深夜多了几分烛火亮光,却并不明亮,偶尔有风进来,人的影子和烛火一起晃晃悠悠,平白多出几分阴森。朔月四下环顾,道出自己的名字。
有这个姓氏?狱吏道:“来这里做什么?与裴玉言什么关系?”
原来那少年的名字是裴玉言。朔月心中咀嚼了几遍这个名字,诚恳道:“我是……先帝身边的随侍,去为先帝守灵。路上走了水逃出来,在野外遇到了他。”
审讯之人目光微微闪烁。
把为先皇守灵的人拉出来审讯,若是有心人逮住,怎么也要落一个不敬先帝的名义。严文卿却只在意自己的案子,闻言皱起眉头:“这倒奇了。”
气氛肃穆,朔月紧张地想,莫非……要刑讯逼供?
——他倒不怕什么,只是届时要如何解释转瞬之间如何痊愈的伤口呢?
狱吏向主审的严文卿呈上一块绢帛,露出其间静静躺着的丸药:“大人,从那裴玉言身上找到了这个。”
另有人道:“似是丹药。”
大理寺少卿——严文卿没好气地白了那说话的人一眼:“废话。”谁还没长眼睛似的。
正要再开口问讯,身后却传来一道磕磕绊绊的声音。
“这是……玉蟾丹。”
严文卿等一众人蓦然回首。
朔月从未被这许多人紧紧注视过,不禁有些紧张。他不知道这时候自己能否说话,但……
“玉蟾丹最主要的原料是霜华,是一种来自东夷小国的毒草,成熟时所结果实雪白,如同霜雪覆盖,食之令人迷醉,有飘飘然升仙之意。”朔月说得慢,一边说,一边悄悄观望着严文卿的神色,“传言食之可令人长生,因此……常有人用它炼丹。”
譬如,不久前驾崩的皇帝,谢从清。
长安城的春夜,风打着窗棂呼呼作响。严文卿望向朔月的目光冷而严肃,像是要穿透这身秀丽的皮囊,直直看到他心里一样。
可那双眼睛回以他的目光无知无觉,要么是艺高人胆大的经年惯骗,要么是实打实不掺一点水分的傻子。
几个审讯的官员狱吏面面相觑,一人起身离开,去查阅那些记载着漂洋过海而来的草木的的典籍书册。
严文卿示意他继续说:“你如何得知?”
朔月张了张嘴。他自然不能说自己常年为谢从清试毒试药,对这玉蟾丹再熟悉不过。因此他迟疑着嫁祸于人:“他说的。”
撒谎。严文卿心中冷笑,那裴玉言被下了毒药,目不能视口不能言,更是神志恍惚,如何能告知?
“那你再说说看,裴玉言还告诉了你什么。”严文卿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少年,“这丹药里还有什么?”
朔月:“能给我尝……看一看吗?”
他从严文卿手中接过丹药——甚至没有意识到应该在掌心垫一层布帛。他捏起丹药,在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将触摸过丹药的指尖放进口中。
严文卿与众人皆是一惊。
这未免也太……简单粗暴。
朔月却无知无觉。
离奇古怪的味道沿着舌尖慢慢爬满全身,只是一瞬间,他便确认这便是谢从清曾经食用过的玉蟾丹。
只是口感更加粗粝些。
严文卿目不转睛,询问道:“如何?”
“白术,肉灵芝,丰草,鬼面果……”朔月流畅地报了些药材名字,有毒物,也有寻常的草药。谢从清认定这些草木可助人长生,饮食中常常添入,他长久服侍谢从清身侧,早已烂熟于心。
一旁的药师也给出了相同的答案,只是却不像朔月一样报出了“玉蟾丹”的名字。
霜华味道干涩苦辣,掩住了许多浅淡的味道,可那沉重的苦意下,却还有另一丝味道绵绵不绝。
——于朔月来说,那并不陌生。
朔月犹豫片刻,抬头对上严文卿探究的目光。
一时间,谢从清痴迷的讲述、裴玉言悲怒的面容尽数划过眼前,分明是同一件事,态度却大相径庭,那么,严文卿会如何呢?
在玉蟾丹袅袅芳香之中,朔月道:“还有……心脏。”
【作者有话说】
谢昀:到底是哪个神灵干的?
月老:当然是本神灵给你赐下的老婆。

……心脏。
以与佛祖同日出生的孩童心脏入药,炼作长生不老丹,食之可除肉体凡胎,羽化而登仙人之境……朔月此言,竟是与京中传言不谋而合。
心头砸下一道闷雷,任严文卿再老练,也不由得面色一顿。
朔月紧紧盯着严文卿的面容——他确信那不是“喜爱”。
这是……这是为什么呢?他呆呆地不再开口,目光重新落到桌面上那颗黑金的丹药上去。
忽而有人进来打断了这番对话,行色匆匆:“大人……”
严文卿不耐道:“何事?不是告诉过你们审讯之时不要打扰?”
那人许是一路跑过来的,鼻尖眉头都沁了汗珠,声音也不大稳当:“大人,是……宫里有贵人来了,大人您快去接着吧。”
宫里的贵人?眼下宫里除了皇帝和太皇太后,便是先帝遗留下来的太妃太嫔和尚且年幼的皇子公主,除此之外哪还有什么贵人?
严文卿眯了眯眼,目光如鹰隼,打量了一下对面的朔月——朔月老老实实坐着,看起来对“宫里的贵人”没有半分反应,只有那游离的视线出卖了他。
严文卿心中计较起来。能让宫里那位亲自过来,身份必然不是一句“宫廷随侍”便能概括的。
“你有这样一身本事,留在宫里伺候实在是埋没了。”严文卿忽而敲敲桌子,“可想来大理寺当差?”
话题转圜的太快,朔月眨眨眼,似乎不能理解他的意思。
大理寺——朔月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还能获得皇宫之外的第二份工作。
严文卿摆出人贩子的架势哄骗无知少年:“别担心自己的身份,咱们大理寺有才者居之,人好活少包吃包住月钱还多,繁华富饶天子脚下,案子办好了,升官发财平步青云的日子可多呢!说起来你见过陛下没有?跟着本官在大理寺混几年,见到陛下的机会可多了,咳咳,说来惭愧,本官从前是陛下的伴读,可为你多多进言……”
朔月暂时没有另谋高就的意愿。
何况,“见到陛下的机会可多了”这种诱惑对他而言实在没什么吸引力——朔月盯着严文卿一张一合的嘴皮,思维已经飞渡千里之外。
对他来说,他要的不是多多的见到谢昀的机会,而是长长久久留在皇宫、留在谢昀身边。
严文卿以高官厚禄诱惑半晌,眼前的家伙却依然无动于衷,不免有些郁闷。不过大理寺少卿自有一番礼贤下士的风范,正欲再说两句,却有下属再度进来通传:“大人,您快些……”
严文卿叹息自己又失去了一个看起来完全不需要工钱的得力属下,起身去迎那位宫里的贵人。
宫里的贵人漏夜前来,已经屏退众人,毫不见外地占据了大理寺少卿的公案,随手拿起一本卷宗看着。
看清那烛火下的面孔,严文卿心中一啧,旋即嬉皮笑脸地作揖:“陛下亲临,微臣三生有幸,大理寺蓬荜生辉哪。不知微臣何时有了这么大的面子能劳动陛下亲自吩咐?”
那人合上卷宗,冷声道:“滚。”
来人正是谢昀。
他接到消息,说是朔月牵扯进了大理寺的案子。
对于那个麻烦的小狐狸精——这是目前谢昀对朔月的代称——关于他是怎样脱离送殡的队伍,又是怎样背着别人进了大理寺,谢昀已经不想费神去管,只想赶紧把那家伙扔进宫里的角落关起来,免得惹出这许多麻烦。
“有个十七八岁,叫朔月的。”谢昀言简意赅,一刻也不想在朔月身上多费笔墨,“他在这里?”
严文卿眨眨眼:“哦?”
严文卿此人,严家独子、谢昀伴读,自来便站在谢昀这一方,领着严家为着谢昀顺利登基出了不少力气,二人从少年艰难之时一路相伴,自然关系匪浅。严文卿又是跳脱肆意的性子,二人在一处时便甚少讲那些君臣之礼。
半月前,京兆府尹收到一无名密信,言说长安城有僧人假借布施之名,明面上是在慈幼局挑选孩童入寺为僧,实在剖出孩童的心脏炼制长生不老丹。
此言惊世骇俗,又暂无真凭实据,京兆府尹查办无力,便秘而不发,兜兜转转归到了大理寺,由如今的大理寺少卿严文卿负责。
几日前,种种迹象表明,有孩童逃出了囚牢。
严文卿追查踪迹时,在河畔遇到了朔月和出逃的裴玉言,才将二人带至大理寺审讯。
“朔月么……他是国师给先帝寻来的,据说有些炼丹的本事,一直跟在先帝身边随侍,不知怎的讨了皇祖母的欢心,皇祖母要他留下。”谢昀捏捏额角,含混带过,编的身份倒是与朔月自己编的相差无几。
他并不准备公开朔月的身份,即使他并没有谢从清那样将人圈养起来的心思。
不管在什么时候,“永生不死”都是甜美的毒药,不知多少人为了它挖空心思上下求索,而对那明显毫无自保之力的朔月来说,有这样一层身份便如同婴儿怀揣重宝行于闹市之中。
毕竟,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少一个人知道,于他来说,也少一件麻烦。
谢昀问:“他牵扯进慈幼局的案子了?”
原来是先帝那寻仙问道求长生的大军中的一员,这便不奇怪了。严文卿点点头,将事情细细与他说来。
末了,他道:“小小年纪能够尝毒已经足够罕见,却从未见过有人能将这药的内容说的这么清楚。”
谢昀握卷的手一顿:“……心脏?”
“是。”严文卿亦是讶异,“若他说的是实话,那么若非天赋奇才,便是曾经见过这玉蟾丹,甚至亲手参与了炼制,否则实在难以解释。”
依着谢从清的风格,大抵是后者居多。
他究竟为什么要带一个这样的人进宫——谢昀只觉得头痛。
“前些日子去鬼市走了几趟,确实有人借着长生不死这个噱头倒卖丹药,或多或少与那大悲寺的不由和尚有点关系。”严文卿又道,“大悲寺的不由和尚在外慈悲为怀,广布恩惠,在内倒是有些传闻,如今先帝仙逝,这些传闻也多起来。”
谢从清最爱炼丹修道求长生,如今他不在了,众人正揣摩迎合新帝脾性,这些风言风语便多了起来。
“说起这个,朔月确实天赋异禀。若案子查出来与他无关,不若与娘娘求个情,往后便留在大理寺?”
谢昀像个念完经就揍和尚的恶棍,分外无情:“此事日后再说,先破案要紧。”
离开前,谢昀又道:“这案子不讲什么刑不上大夫,更不必在意官职位分高低,涉及到的佛寺,也尽快整治。”
先帝礼佛,佛教大盛,世人求佛,如酒徒渴酒,病患求药。
又有祖宗成法,规定庙产可免交税金,许多农户便将自己的田地归入庙产,再按时向寺院交纳一定数目的银钱,便可以用比交税更少的钱来维持自己的田地。
如今全国各地的寺院都在做这个买卖,以致京畿良田美利多归僧寺,国本受损,利害不言自明。
谢昀不信鬼神,亦不信长生之术,早有整治寺庙、肃清风气的念头,而今慈幼局一案便是最好的刀。哪怕朔月不在这里,他也要亲自与严文卿商议此事。
严文卿微微肃容应是,瞧见谢昀大步流星的背影,不禁为那小朋友的来日哀叹几分。
大理寺门前停着一辆马车,一个年轻的内侍站在那里,模样清秀严肃,像是已经等候许久了。
朔月略略认得眼前的人,叫做李崇,是谢昀身边贴身服侍的太监。
朔月四下张望,却没瞧见旁人:“陛下来了吗?”
他有些期待地等待着李崇的回答,李崇却避开这个话题,微微笑道:“陛下已然回去了,公子且上车罢。”
“……这样。”朔月有些失望,却还是安慰自己,虽然陛下没来见自己,不过能为自己跑这一趟,往后应当不会再把自己赶出宫去了……吧?
临上马车前,他脑海中闪过严文卿的神色。
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在听到“心脏”二字时,严文卿脸上掠过的分明是震惊和愤怒。
与裴玉言如出一辙,与谢从清大相径庭。
可先帝分明说……
朔月摇摇头,暂且压下满腔困惑,上了马车。
不管怎么说,长明族与皇室的契约,还需要他履行。
这是他从六岁开始,就深深植根在心中的信条。
他不知道,背后的黑夜中,有一双眼睛正沉默无声地注视着他。
【作者有话说】
朔月:要回去保护陛下了耶!我超级称职!铁饭碗我来了!
谢昀:裁撤铁饭碗,竞争上岗,从我做起。

第7章 自荐枕席
谢昀童年艰难,少人服侍,便养出一幅冷淡疏离的性子,如今长大登基,便更觉得下人伺候起来繁琐不堪,往往是简单梳洗一番便打发人下去,只在殿外留几人守夜。
今夜也是如此。
数日劳碌,终于能寻个机会早些休息,谢昀正要脱衣,却蓦然发现榻上躺了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人?
一个……熟睡的人。
十九年间,从未有人涉足他的床榻,以至于谢昀当即便愣在原地。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怀疑这是下头人献媚邀宠的法子,还在惊愕是何人如此胆大妄为之际,便发现那是一张并不陌生的面孔。——朔月。
少年拢着半张锦被,堪堪盖到肩膀,一头青丝披散着,掩住半张秀丽面孔,呼吸均匀,面色恬静,显然已经睡着许久了。
谢昀攥着帷幔的手指紧了又紧,做了数次深呼吸,才勉强忍住一脚踹过去的冲动。
虽然他在皇祖母耳提面命下勉强接受了朔月留在自己身边,但是这并不代表堂堂天子愿意和朔月共享寝殿乃至床榻——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谁允许他进来的、又是谁允许他这么堂而皇之地进了自己的寝殿、睡在自己的床上——这些问题尚未得出答案,床上便传来了轻微的动静。
朔月睡眠很浅。
谢昀掀床帐的时候,他便朦胧着睁开了眼睛。见是谢昀,还慢慢向里滚了一滚,给他留出足够大的空间。
只是这一举动并没有取悦谢昀。
攥着帷幔的手指缓缓松开,谢昀的声音冷若冰霜:“谁让你来的?出去。”
朔月愣了愣,看起来比他还疑惑:“为什么?”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傻子。谢昀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眼神如刀,似要将他凌迟。
良久,朔月疑惑的表情终于慢慢消融。
少年像是终于开窍了一般,抱着那床薄薄的锦被从床上爬下来,规规矩矩地道歉:“陛下恕罪,我以后不睡在床上了。”
到底是长明族送来、又得皇祖母看重的人,年纪又小,最主要的是偏偏生了副不死之躯,什么惩罚都不好用——谢昀无法多计较,面色稍霁:“这次便算了,下次再犯,绝不轻……”
未出口的“饶”字被他吞进了喉咙。他眼见朔月把那床锦被抖一抖,铺到了窗前的地板上,而后躺了上去。
月光静谧地落在寝殿里,朦胧照着朔月安宁的睡颜,也照着谢昀青青白白的脸色。
朔月望向他,道:“陛下,您也睡吧。”谢昀睡不着。
他的声音平静如故,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朔月。”
“这……也是你遵循的契约吗?”
月光洒落在地面上,朔月感觉不出山雨欲来的气氛,只是笃定地点头:“是。”
从长大一点开始,他便一直这样守着谢从清,殿内的人对他习以为常,从不加阻拦,而今他只是像对谢从清一样对谢昀罢了,何错之有?
何况,先前他以为谢昀不喜欢与人同床共枕,这才退而求其次,选择了睡在地上,却不知谢昀为何还不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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