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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观音(一枝安)


他好奇道:“这法子真能成吗?”
“当真。”听朔月颇为自豪地说完和不由僧人周旋的故事,朝露面无表情地弹了他一个脑瓜崩,“所以不要乱来。”
朔月缩缩脑袋喔了一声,却又听朝露道:“这法子一不小心就会弄巧成拙,若你再度陷于此境地,反抗不成,可以试试我教你的这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朔月雀跃地凑过去,却又被朝露毫不留情地敲了一记:“这法子对身体多少有害,不到万不得已不准乱用,听到没?”……
今日的课程是行军打仗。
朔月苦思良久,在地图上落下一点:“这里?”
朝露难得点头:“不错,有长进。”
朔月搁下笔,叹道:“我好久没见过陛下了。”
朝露扯了扯嘴角,神情有些微妙。
或许是不耐烦朔月张口闭口都是那个皇帝,或许是诧异这皇帝竟放着不死之人在侧,却对众人趋之若鹜的长生视若无睹。
他冷眼看他,敲敲桌子:“有想他的功夫,不如多学点东西傍身。”
烛火燃亮的夜色下,朝露眸中闪过一丝罕见的怅然。
七日后,朔月随着朝露出现在祭坛之上——作为神明的弟子,获得奖励的信徒,民众虔诚信仰的第二个具象。
在往后的岁月里,即使他们已经被认为是假冒长生行骗的骗子,在这个祭坛上发生的故事还是被久久地流传了下来,成为那些痴迷长生之人幻想的源泉。
两个美丽到不似凡尘中人的年轻人站在高台之上,沾染着神明的芬芳。
朝露面上挂着慈悲的微笑,为众人递上利刃,宣称自己被上天派来拯救世人,“杀我后,我复活,罪孽即可被上天原谅”。
在绵延不绝的疼痛中,朔月如观音一般静立,看着那些刀刃由试探到疯狂,仿佛如此这般真的能消解昔日所犯罪孽。
神越是盛大,人越是渺小。
阿岱的存在似乎变得没有那么强烈了,即使他站在朝露身前,是这场盛事的主导者,可人们的目光还是穿过他,落在他身后的二人上。
大法师是因王子殿下天命所归才降临凡间,那么为何赐福于公主的侍卫?
何不赐福于王子殿下?
流言如风一样散播到各地时,朔月与楚静澜取得了联系。
那头的人对于他的生还大喜过望,对于他成了北狄大法师弟子、第二个拥有不死之身一事亦是不可置信。对此,朔月只说具体实情信中难以言明,待时机成熟再里应外合,一举攻破北狄大军。
在乌檀和阿岱间周转、被朝露教训着苦学的晦暗日子里,唯一的安慰便是听闻周军又打了场胜仗,趁夜火烧了北狄的粮草。朔月随信送去的布防图起到了很大作用。
阿岱对此大发雷霆,奈何周军半夜偷袭,朝露不可能随时随地跟着军队,那神明的威慑也无法体现了。
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应对乌檀、跟随朝露学习、应付阿岱和病重的老单于、向周军传递消息、登祭坛赐福——时间过得飞快,却又被枯燥和谨慎拉得漫长。
朔月每天都想念谢昀,提笔想给谢昀写信,但毕竟身处敌营,能向楚静澜传递消息已是危险至极,又岂能再做此等冒险之事。
于是只好搁笔,对着白纸发呆。
不知谢昀此刻在做什么呢?林家是不是清理了?新政是不是推行成功了?那群顽固又根基深厚的老臣和王爷们还听话吗?他同林小姐怎么样了?他知道雁城打了胜仗,知道北狄的情形吗?
他……也如同我想念他一样想念我吗?
朝露冷眼看着他出神,毫不容情地拿笔敲他的额头:“就这么想他?”
朔月不知道为什么想念谢昀还需要理由——当朝露问起时,他愣了半晌,才道:“陛下待我好。”
想念谢昀,保护谢昀,已经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如同清晨睁开眼睛、傍晚进入梦乡那样自然宁静。
随着时间流逝,长安城的很多事情都逐渐模糊,而那个人却一日复一日地清晰。
朝露头也不抬地写着什么:“我还以为是为了那劳什子契约。”
朔月顿了顿,并不肯就这么抛弃自己坚守了二十年的事情:“自然也是,这些都是一样的。”
“一样?”朝露终于抬头,目光直直看过来,“谢从清待你好吗?你也想念他?你也会这么对待未来的皇帝吗?”
他语速快,朔月沉浸在书里一时没听明白,惑然反问:“您说什么?”
朝露欲言又止。
其实他更想问,如果谢昀不是皇帝了,你还会这么对待他吗?
——这些时日,朔月对于“陛下”的执着,似乎已经到了不合常理的地步。可假若有一天,皇帝换了人呢?
但看着朔月,他还是没有问出口。
这个问题不该他来问。
当然,或许事情也没有到那么糟糕的地步。在此之前,大家都糊里糊涂地过一段快乐日子也不错,就像这二人之前一样。
朝露摇摇头,道:“手伸过来。”
朔月依言伸手,朝露却不知从哪摸出一把刀,照着他掌心割下去。
朔月猝不及防吃痛,下意识要收手,刀却一直牢牢按着,直到流出的血聚满了一个瓷碗,伤口才被允许痊愈。
他痛得眼泪迷蒙,只听朝露云淡风轻道:“最近有点事情要做,用用你的血。”
【作者有话说】
朔月出国读了半年研。——PS:北狄章节还有一两章就要结束啦。

深夜寂寂。王宫别苑中,朔月诧异重复道:“假死?”
“是。”朝露道,“阿岱所仰赖的神迹,无非是我的不死之身。若我真的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去,奇迹不攻自破,他自然讨不到好。”朔月愣了愣。
“你是我的弟子,行此事更有说服力。你杀死我后自可向世人宣告,我是奉阿岱之命行骗的骗子,所谓长生之术只是一个招揽信众的幌子,过往种种奇迹不过都是精妙的骗术。你不忍心再欺骗世人,所以杀了罪魁祸首。”朝露想了想,又道,“或者,‘神明收回了对北狄的祝福’会不会更好?”
他对自己的说辞很是满意,对朔月的沉默有些不悦:“怎么不说话?”
朔月晃了晃神,开口道:“那……我要怎么杀死您呢?”
朝露早有准备。
他取出一条木盒,从中取出一支箭。通体灰白,细看却透出丝丝血色。……血似乎很新鲜。
“这箭……”朝露顿了顿,“有年头了,也算有点纪念意义,就它吧。”
“届时我会出现在城门上,你隐藏在人群中,用它射中我。”朝露抚了抚暗褐色的箭头,对着自己的心脏比了比,“就这儿……你箭法可以吧?”
他垂下淡色的睫毛,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注意瞳孔中一闪而过的疯狂和期冀。
朔月看到了,但他没说话。
直到从朝露手中稳稳接过这支箭,他才轻轻问道:“这是……我的血吗?”
“届时……”朝露话未说完,乍然止住。
在他的不语中,朔月握住箭身,慢慢地发力——朝露眼瞳一缩,却笃定他不敢做什么,仍旧自持不言。
朔月亦不语,只是继续用力,白净的手捏住褐色的箭簇,弯曲出令人心惊的弧度。
似乎有碎裂的声音传来。
“……”朝露神色变幻,终于在箭簇即将折断时叹出了声,“……从什么时候开始?”
无声的威胁立刻停了下来。
朔月仍旧握着箭,尽管刚刚还威胁了一番师父,语气和神态却依旧一如既往地乖顺:“从……一开始?”
朝露沉默了一下,显然对自己被识破的事情很是不悦。
他活了太久,见过太多人和事,傲慢与睥睨融进骨血,成为与生俱来的存在。结果为王是他奉行的宗旨,编造谎言和计谋成为他最不屑于做的事情——何况朔月看起来又这样天真单纯,一句话便能被骗得团团转。
西北大漠白日灼热,晚上却冷下来。
“其一,阿岱不让您见同族,又怎么会允许我留在你身边?这难道不是一种放虎归山?”
“其二,您提到长明族时满是不喜,可又说是为了族人才受到阿岱挟制,未免有些矛盾。”
“最后,如果要假死,应该有很多办法,为何非要我来杀死您呢?如果只是假死便可脱身,那何必修筑祭坛、吸引族人的注意?何况,这好像对救出长明族用处不大。”朔月静静道,“您可能没注意,您如今……不怎么提长明族了。”
明月藏在浓云之中,呼号的风声将低而轻的声音卷进寸草不生的荒漠深处。
这或许是朝露头一次认真打量朔月——身形纤长,五官秀丽,立在大漠中,宛如风沙尘埃中凭空开了一枝江南水乡的桃花,看似格格不入,却只有仔细看,才能看见那桃花本就扎根在贫瘠荒野。
他一时不知说什么,生硬道:“你家陛下看到你这么聪明,应当很欣慰。”
这话倒像夸赞。朔月仍旧腼腆地笑:“那我问什么,您答什么?”
朝露不置可否。
朔月的目光落在泛着光泽的箭头:“这根箭射出去,您会真的死去吗?”
朝露的不语给出了答案。
虽然早已有猜测,但朔月心头还是狠狠跳了一下。他继续问道:“杀了……您之后,我会发生什么吗?”
琥珀色的眼眸凝视着他,声音中带着丝丝缕缕的悲悯:“你会终结我们的痛苦。”
箭簇静静放在桌上,发出寒冷的光。……
眨眼间一夜过去。
白日里的公主府中,乌檀盔甲齐备,手中把玩着一支箭,箭尖在烛火下闪烁出冰冷的光。
“殿下,听说阿穆尔闭关了。”副将俯身道,“阿穆尔常常与大法师谈到深夜,昨夜亦是如此,师徒二人相谈甚欢,于长生之术颇有心得,便闭关修行。”
对这些神神叨叨的修道人来说,倒不算十分离奇。只是……
今日阿岱便要率领大军直奔峪州,誓要从周人口中夺下这块肥肉。阿岱近日虽有折损,却依旧凭着过去的战功和大法师的辅佐,从父王那里得到了领兵出征的权利,却由她留守王城、不得建功立业,如何不憋闷?
在这关头上,大法师必定跟随阿岱而去,可阿穆尔却突然闭关……
乌檀眸中精光一闪:“到底是周人……随我去看看。”
北狄大军即将开拔。朝露立在宫门前,最后一次看向这座生活了数月之久的王城,看向那个原本属于朔月、但如今已经空空如也的位置,长长叹出一口气。
世上寿命本是永恒定数,只是天赋运气不同,有人寿命绵长,便有人幼年早夭,都是寻常天然之事。却有贪婪之人妄求长生,将这定数肆意分散,使得长明族成为如今的混乱模样。
而他所做的一切,无非是想将混乱的指针拨回原处。
他重新挂上淡漠高远的笑意,朝大踏步走来的阿岱施礼,恰到好处掩住眸中一点轻蔑。
朝露遥遥望向坠向地平线的落日。
他曾在过往几万个黄昏中,几万次见到这样的落日,而今终于有机会,可以与这落日一道坠入地平线。天黑了。
趁着夜色,北狄军马朝着峪州奔袭而去,战马成片踏过广袤土地,土地震颤着发出大战在即的宣告。峪州近百年的城门巍然屹立,静静等待着来自北方的不速之客。
而就在这样紧绷的气氛中,白水城西门外,一户人家的柴房中却钻出来一个黑色的人影。
本该闭关的朔月着一身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面前是丛生的密林,他回头望望高耸的城墙,确认自己已经从朝露所说的地道钻出了白水城,旋即牵上马,头也不回地朝南面奔去。
此行的目的地是大周雁城。
陡然间,黑暗中闪出一片火把,明晃晃的,晃得人眼睛发晕。
火把分作两列,乌檀自其中缓步走出,笑吟吟的:“听闻大法师的亲传弟子昨夜开始闭关,怎么这么快便出关了?”
尽管是六月,漠北的夜晚依旧浸着丝丝寒意,城外人影渐稀,夜深月沉。
朔月背着双手被缚,顺从地跟在乌檀身后,向着峪州前去。
从朝露那里得知部分真相后,他便准备回雁城去与楚静澜等人商谈破敌之策。朝露对外宣称他闭关不见生人,实则告知了他这一条出城的密道,让他趁夜色离去。
如今看来,却并没有瞒过乌檀。
不过,倒也不是全无好处。
月亮时隐时现,照出乌檀阴冷的神情:“想不到大法师亲传弟子,竟是周军细作。”
朔月避而不答,月色下面庞如仙灵般秀美。只是仙灵出口的话却不怎么动听:“听闻北狄大军往峪州去了,怎么殿下如今才动身?”
看方向,他们正在往峪州去。乌檀不愿留守王城、将功劳拱手让于阿岱,抓了自己便是去峪州的最好理由。
名为大法师亲传弟子,实则为周人,明面上闭关,实际上趁夜色出城,如此行径,不是细作是什么?
身为将军,抓住了潜伏在身边的细作,自然要将他带去战场叩开周军大门,依照乌檀不信长生的架势,最好还要将他与朝露的长生一并拆穿,让阿岱颜面无光、乖乖让位。
两人走在最前面,低声的交谈传不到身后的士兵耳中——毕竟在众人眼中,他如今还是北狄受到上天赐福的某种象征。
朔月不动声色地将舌下压着的丹药咽下。
也就是此刻,乌檀手腕一翻,长刀掠过他的面庞:“听说你得了大法师亲传,如今不死不灭——如今,也让我见识一遍。”
“这是我配制的药,可延缓伤口痊愈,看起来像个正常人。”朝露将药交给他时如是说道,“十二个时辰内起效,之后便可恢复如初。”
刀顺利地刺透皮肤。
片刻之后,伤口依旧流着血,未见痊愈,滴滴答答地融进黑色衣衫,全然不复昔日宴席中七窍流血而复生的神明模样。
时隐时现的月色中,乌檀定定地注视着那道伤口,面色透出恼怒和凶狠。手起刀落。
新添的伤口依旧安安静静地淌血,实打实做不了假。
乌檀面色变幻,最终冷笑出声:“还真被你骗到了——怎么如今不骗了?”
“殿下英明,这点把戏只能瞒过阿岱,岂能瞒过殿下。”朔月拿手背擦了擦血,擦得半张脸都是血花,“我向往长生是真心实意,岂料大法师所谓的长生只是骗术,收我为弟子只为巩固他的骗术。不得已,我只好自己想办法,不料在这里遇到了殿下。”
冰凉的短箭贴着肌肤,那是临行前朝露交托给他的三百年的希望。
——“殿下若不弃,北狄战胜后,我自能破除大法师所谓的长生之法。”
次日夜,阿岱偷袭了峪州驻军。遭到偷袭的周军仓皇逃窜,阿岱领兵在前,立在高坡上注视着撤退的周军,志得意满:“进城!”
身旁的朝露一身白衣,静静望向不远处的城池。
一路奔袭,夜色中的峪州城渐渐映入眼帘。
十二个时辰将过,朔月脸上的伤口渐渐有愈合的征兆。他随乌檀立在峪州城外的龙牙坡上,下定决心般转头:“殿下。”
在乌檀诧异的神色中,他有些腼腆地道谢:“谢谢你将我送来峪州,不然我恐怕明天才能到。”
他手腕捆着麻绳,麻绳的另一端牵在乌檀手中,形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而眼下他正一脚踏在龙牙坡——这以陡峭崎岖著称的陡崖边上。
这是悬崖峭壁,跳下去大半是死,纵使不死,再想回峪州传递情报也不能!乌檀认定他只是常人,认定他怀揣北狄的情报,纵使要逃跑报信,也只会细心谋算、小心设计,绝不会让自己落得身亡又失败的结果。
这可是悬崖峭壁——乌檀脑中猛然浮现出与朔月初见的那夜,彼时朔月便是从悬崖峭壁上滚落!
是不死之人,还是不惧死亡、自信与天争命之人?她来不及多思考,朔月一贯温和的声音已然传入耳中:“要么殿下放手,要么我们同归于尽。”
惊怒之下,麻绳自她手中脱落,朔月纵身翻入陡崖。
十二个时辰的钟声敲响,脸上的刀伤痊愈如初。……
传言,远古有修仙之所白玉京,白玉京有上古奇兽衔尾蛇,那是长明族人不死之身的来源,是易命阵法中的图腾,是不死者心口上的印记。
彼时的长明族人,或者是得到了衔尾蛇的祝福,或者是用某种卑劣的方法杀死了它,吞吃了珍贵的血肉。
不管怎样,结果是显而易见的。衔尾蛇既死,世间唯一的不死血脉只剩长明族人,也因此为人争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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