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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观音(一枝安)


是夜,朔月辗转难眠,正要睡下时,却听得号角之声。
踏出营帐,周军已然整肃,周廷山穿戴好盔甲,见他过来,沉声道:“无碍,是北狄人自己出乱子了。”
精练的斥候已经送来了北狄的情报。
他读罢,面上划过一丝讥讽:“早听闻北狄二王子和公主争斗不休,如今大战在即,竟放任手下伪作周军,偷袭了巡查边境的乌檀公主,如此不分轻重,就算有神明相助又能如何?”
朔月默然不语,却又想起谢昀。如今两国开战在即,前线吃紧,谢昀自然不愿内政生变,但林氏若步步紧逼,大周岂非也将如北狄一般自内部生乱?
却在此时,一团火球刺破夜幕。
北狄人投石问路,也想探一探周军的虚实。
周廷山厉声道:“放箭!”
顷刻箭簇如雨。
短暂的交锋过去,几方势力都暂时停了下来,周廷山凝视着远方黑漆漆的山林,却忽听朔月说了什么。
他诧道:“你说什么?”
凄冷月光下,朔月重复道:“我有一个办法。”
朔月是在剧痛中醒来的。
山崖陡峭,遍地层岩,这一摔一滚,五脏六腑好像都移了位,昏沉中能听到断裂的骨骼重新生长的声音。
咯吱咯吱,像春笋拔节。
良久,金蛇钻入心脏,带来新生后悄然离去。
一时不慎,竟然从山上滚了下来……朔月挣扎着睁开眼睛,率先映入眼帘的却是凛凛刀光。
他即刻清醒过来。
虽然自山崖滚落是个极大的失误,但也算歪打正着。要见的主角就在眼前,他也不必再费心寻找了。
持刀的女子面冷如霜,纵使面色脏污、衣衫破损,第一眼看过去,注意到的也只会是那比刀更锐利的锋芒。
——北狄先皇后之女,王位的有力角逐者,公主乌檀。
刀锋抵住脖颈。目光一点点上抬,最后落到乌檀未持刀的那只手臂上。
白羽箭穿透衣袖,半截箭羽冒在外头,凄清月光照的鲜血变了颜色。
朔月望着那逐渐蔓延到手背上的乌青,思忖良久,用尽自己对胡语的毕生所学,一字一句开口道:“aluo……wu ba ni kang wu wan。”
天地一片寂静,连夜风都被这奇妙的语言震惊到吹不动了。
“你好”“再见”“吃了吗”“我可以帮你”……这些都是昔日谢昀教他的一些简单的胡语。
那时他在春日暖殿里昏昏欲睡,绝然想不到有朝一日需要孤身来到这大漠边境,用笨拙的胡语与北狄交流。
变质的胡语听进耳中,纵然手臂中毒到要失去知觉,公主仍旧没忍住有些抽搐的嘴角。
她沉默片刻,用中原话道:“你可以说中原话,我听得懂。”
中原文化已经渗透多年,如今北狄王城中大半胡人都能说一口还算流利的中原话。乌檀身为公主,自然不例外。
出于对自己水平的充分认知,朔月理智地换上了中原话——反正自己这幅形容,也装不了狄人:“殿下受伤了,我可以帮你解毒。”
乌檀一言不发,只是那刀锋抵得更深。
“不敢欺瞒殿下,我想见殿下已久,只是苦于身份,一直未能得见。”朔月顶着颈间的刀锋,一边从荷包里取药,一边坦然道,“近日我一直徘徊在附近山林,只为见殿下一面。今夜听得战乱之声,猜测殿下在附近,这才现身。”
这是他的计划。
斥候来报,乌檀遭到偷袭,损耗众多,他便能借机为乌檀救治。当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
“我自有办法破解大法师的不死之术,助公主重振威名,登上王位。”
【作者有话说】
搜索不到“胡语”具体是什么样的,所以瞎编了一串字母上去,总而言之都是架空的,大家看个乐子吧。——昨天晚上梦见和朔月谢昀进了无限流世界,蠢蠢欲动想摸朔月脑袋,被谢昀瞪了,可恶。

公主眯起眼睛打量他,纵使中毒病弱,气势却不减分毫。
朔月安静地回应她的凝视,月色下面庞如玉。
据密报所言,除了两次战场上现身、在众人面前演绎不死的奇迹后,大法师便再未出现,常人难以得见,周军数次安排密探潜入,亦从未成功。
潜伏到公主身边、北狄王庭,进一步去接触那从未露面、至今也不知姓名的大法师——朔月不知道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但此时此刻,是他离真相最近的时候。
“就凭你?”乌檀一声冷笑,灰蓝的眸子满是讥讽,“真是荒谬……破解不死之术?大法师为我朝立威,我为何自损?何况,来日我若登上王位,如此神迹自然归属于我,王位岂不更稳?”
乌檀没有否认不死的事实。朔月心中一动。
“大法师辅佐阿岱,人尽皆知,若非如此,阿岱如何能与殿下争锋?何况,殿下真的希望来日登上王位,身边有比自己威望更高的神吗?”
见乌檀脸色微变,朔月不紧不慢地抛出最后一击:“那时,究竟是殿下为王,还是大法师为王?”
谢昀曾与他细细分析过的北狄局势,从兵将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与周廷山的筹谋布置,多日以来唯恐疏忽以至于不敢松懈丝毫的苦苦思量,汇成今日这番大胆言语。
神明、奇迹、福祉——这是朔月走进皇宫后听到的最多的夸赞。所有人都惊艳钦羡于他的不死之身,费尽心力哪怕只能得到他的一滴血,从未有人赤裸裸地表露过对不死之身的敌意。
但这不适用于这位公主。
这番话正中乌檀下怀。
若有神明,北狄只能有一个神,那便是未来的王。
可她那傻弟弟不明白,还妄想以神明之名立威造势,若他真的以此称王,究竟是神明听命于他,还是他成为了神明的傀儡?
这世上只有刀枪才能实打实地统领一方,王座之上绝不可覆盖君王之外的影子。
手臂渐渐有了知觉,乌青的皮肤渐渐恢复了正常。乌檀不动声色地活动了一下手臂,握刀的手依旧没有松动:“如此冒险,你有何求?”
“我求长生。”朔月一笑,双瞳在月夜下透出几分难言的诡谲,“大法师不死之名已然朝野皆知……届时殿下登上王位,还请将大法师赐予我。”
乌檀冷然道:“你是周人。”
朔月微笑着答:“若有万年寿命,又何必在意生于何地、长于何国。”
他回忆起谢从清,回忆起不由,回忆起那些人看到自己时,眸中流露出的喜悦、疯狂和向往,将自己也代入到那样的境地。
良久,月亮隐入浓云,那把抵着自己咽喉的刀挪开了位置。
两日后,北狄王都,白水城。
乌檀率领残部回到王城,朔月跟在她身边,远远瞧见了王宫附近的祭坛。
阳光炽烈,数不清的台阶上跳跃着数不清的金色光点,仿佛是圣人神明走过时留下的余辉。一路上人山人海,交谈声不绝于耳。朔月尽力分辨着其中的字句。
“大法师天文地理无所不知,前尘后世无所不晓,通阴阳八卦,晓排兵布阵……文才武学俱是玄妙,又有长生不死之身,若非神仙下凡,世上谁能有此神通?”
朔月默默听着。如果是真的,那必然是个很厉害的族人。想必已经活了百年甚至更久,否则纵有再多天赋和毅力,也不可能将世上所有都研究透彻。
“我亲眼见过大法师的奇迹。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能让自己血肉复现、死而复生,我只知道,这个人绝不能存在下去。”
乌檀眺望着那高高的祭坛:“他身边无仆从侍卫,素来孤身一人,吃穿住行、见什么人,都是我那好弟弟一手安排,生怕一不留神就把这赐福赐给别人了,想要安插进什么人可比登天都难。”
朔月敏锐地揪出一个重点:“软禁?”
大法师并不是自愿成为二王子的人的?
乌檀嘴角扯出一个奇怪的笑:“这倒也说不准……看我那傻弟弟对大法师言听计从的模样,谁辖制谁还不一定。”
这高耸入云的祭坛,便是大法师要求建的。为的是……
“寻觅信徒的心意。”
路人的声音远远传进耳朵。
“大法师修这祭坛为咱们祈福,若是信徒想献上心意,便送到祭坛外的红塔里。说不准得了大法师青眼,收作神仙弟子,一起享不老不死的福寿呢!”
立在人海中的祭坛,从百姓中收来的弟子,信徒献上的心意——朔月心念一动。……大法师,似乎在寻找些什么。
沿着那人手指的方向,朔月看见了祭坛附近的六层红塔。窄小的塔门前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众人都手捧各式各样的“心意”,朝着红塔虔诚跪拜。
青天白日,阳光炽烈,这情景莫名透出几分诡异。
朔月眺望着红塔最上头的窗:“送去的东西,大法师能一模一样地收到吗?”
乌檀淡淡道:“难说。”
朔月眼睛弯弯:“殿下应该安排有人手吧?”
这人倒是敏锐。乌檀扯扯嘴角,便听朔月笑道:“那个红塔的侍卫见到殿下,很是惊喜呢。”
乌檀凝望着朔月的背影,不知在沉思什么。
这少年有问题,毫无疑问。
但……假若他真能做到呢?如此大胆、如此精准、如此胸有成竹——纵使是周人细作,她也不介意用他为大法师的灭亡烧一把火。
朔月挤进了人群,将一直贴身揣在怀里的东西交给了红塔门前的侍卫,拜了三拜,虔诚至极:“这是我为大法师画的画像,请您一定送到。”
话音未落,他便被粗鲁地挤开。
“这是我为大法师写的诗……”
“这是我给大法师缝制的衣裳……”
不过片刻,这里便排起了长队,如蛇一样绕着祭坛的方向,围成一圈圈的圆形,首尾相连,缓慢蠕动。
朔月莫名觉得这景象有些熟悉。目光上移,他在红塔最高的窗中,瞥见一张一闪而过的面孔。
乌檀大踏步走到他身边:“你送了什么?”
朔月笑笑,秀丽的眉眼间藏了几分恰到好处的虔诚:“只是向大法师表达一下崇敬之情。这可是我第一次离永生这么近呢。”
明亮阳光下,他双手合十,眉目低垂,脸颊到发丝都染着金光,仿佛他才是那个高高立在祭坛之上、受万众朝拜的不死之神。
公主府里,腰间别着长刀的女副将早已得到消息,快步迎上前来。瞧见来人,大松一口气,看见朔月时却又警惕起来:“殿下,这是……”
“被那狗东西伏击时遇见的,替我解了毒,还算有几分本事,幸亏有他,我才没死在黄沙山上。”乌檀撩一撩眼皮,依旧对朔月发现那侍卫是自己下属这件事颇为不悦,“恩格阿穆尔以后就是我的贴身侍卫了,给他在府里安排个房间,不必纳进队里。”
副将狐疑地瞥向朔月,朔月报以礼貌的微笑,跟随乌檀进了书房。
“三日后阿岱要摆宴,庆贺我大难不死。”乌檀道,“届时大法师应当会出现。我与大法师没有交情,只能带你到宴席上,具体如何,全看你自己。”
朔月点头:“有劳殿下。”
“你的办法是什么?”乌檀忽道,“我看了你送的东西——那幅画像是你的法子?”
“我说是,殿下信吗?”见乌檀沉吟,朔月微笑,秀丽的面庞上尽是志在必得,“不管我说什么,都是空口无凭,殿下不如等结果便是。”
乌檀沉默片刻,锐利的目光扫过去:“办不办得成另说,你最好别动什么歪心思,否则,我不介意多取一条性命。”
此时此刻,周军大营。路过的士兵们皆屏气凝神,生怕让里头两位吵架的将军发现,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周将军可真有魄力和胆识,就这么把人扔进北狄老巢了?”楚静澜素来温和,此时此刻也忍不住了,“你知道朔月是什么人!他……”
“他是陛下心仪的皇后”这句话卡在喉咙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尚未等他组织好语言,便被周廷山抢过了话头:“我知道朔月是我朝的客卿,足以克制那北狄的狗屁神仙!”
“国难当头,朔月自称有办法破解北狄法师,自请卧底,我岂能不圆了他这份报国之心?”周廷山心头骤然浮现出那夜血肉复生的一幕,虽不知真假,心头却多了几分笃定,“我信朔月,待他归来,边关自然平复!”
楚静澜七窍生烟,无奈战事吃紧,还要跟这姓周的毛躁东西共事,最终只能愤愤地扔下一句威胁:“届时朔月出了什么事,你便等着陛下降罪!”
周廷山声音压低,怒火却丝毫没少。
“是,打胜仗不难,可这大法师一事该当何解?难不成要我大周所有兵将和百姓看着,有一个北狄人永生不死,有神仙庇佑北狄?唯有破之、杀之、灭之、绝之!唯有如此,才能定民心,一劳永逸!”他厉声质问,“陛下让他前来,难道不正是此意?”
白水城中,朔月对着如血残阳出神,雁城中两位将军吵嚷不停,士兵们窃窃私语着北狄法师的神迹,祭坛之下盘旋成长蛇的队伍终于渐渐缩短。
在遥远的长安,谢昀合上书信又展开,一点点抹平纸上的褶皱,眉头却始终没有松下来。
书房外传来通报:“陛下,娘娘请您过去一趟。”

朔月换上了北狄的服饰,一路跟在乌檀身后,低眉颔首地前去。
王宫里宾客皆至,美酒佳肴罗列如棋。朔月随着乌檀踏入正殿时,正有一个高鼻阔面、金冠锦袍的年轻男子迎上前来,正是北狄二王子阿岱。
“前些日子王姐叫周军偷袭,多日来音讯全无,叫本王好生担心,所幸上天垂怜,让王姐平安归来,想来定是这些时日大法师祈福之功!”
一路上朔月听周将军提起过,北狄老单于年迈,不理朝政,一味放任诸子争斗。
阿岱此人急躁易怒,原不出挑,但母族强势,又因大法师一事颇得民心,朝中势力多半向他倾斜,眼看便是下一任太子。
此次外出巡视受到袭击,多半是阿岱从中作祟,乌檀心明眼亮。
奈何自己势力远不及他,父王又从不在意子女争斗,只一心保自身权势和挑选继承者,纵使将证据摆出,也无非轻轻揭过,反倒在父王和诸臣那里落下软弱可欺的印象。
“那倒多谢大法师和王弟了。”乌檀话锋一转,“如今我平安归来,不知今日大法师可有空,也好让我亲自谢一谢?”
阿岱阴翳面色未改,却隐不住自得:“大法师为民祈福,近日又闭关精进神力,怕是没时间见王姐。”
夹枪带棒一同寒暄,众人纷纷落座。炙羊肉香气直冲鼻子,朔月默念三遍自己不吃也饿不死,在饥饿中等待着大法师的到来。
对于与大法师相见这件事,朔月还算有信心。毕竟那一日在祭坛,他递出去了大法师不可能拒绝的东西。
只盼乌檀的属下能将东西如实交过去。
说起来,他甚至还不知道大法师的名字。
自北境到中原,信徒们只称其为神明、奇迹、大法师,从未有人说出过他的名字。酒过三巡。
美人歌舞,热气氤氲。朔月全心全意地当好公主身边的柱子,心知今日见到大法师的可能性不大了。
正叹惋着,一直与人谈笑的乌檀却缓慢坐直了身子。
一旁的人也停了敬酒的动作,闲聊声、恭维声、与美人调戏的声音也渐渐止住,几十双目光一齐投向门口突兀出现的身影。
朔月亦望过去。
那人的打扮介于北狄和中原人之间,衣裳是北狄人喜好的斑斓颜色,最底下却是雪白的。
隔着远远的宴席,看不清面容,那人却几乎径直向他走来。
——传说中的大法师。
“见过诸位。冒昧打扰,实在抱歉。”
是极其平淡温和的声音,但注视着他的目光却截然相反。
讶异,虔诚,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狂热——要将眼前这奇迹般的人一寸寸剥开皮肉,一口口吞吃心脏,藉此攫取他的力量,获得同样长生不死的天赋。
不过大概是过去的惨痛教训让他们恢复了理智,他们最终都止住了,重新扮出热络尊敬的模样,一一问候。
阿岱率先开口,有些不虞:“你怎么来了?今日不是……”
大法师前些日子好容易才答应为他炼制长生不死药,直到现在还没有成果,又违背他的意愿来到这里,出现在一直对他虎视眈眈的权贵、尤其是乌檀面前,更令他不悦。
“殿下莫急。”大法师似乎对阿岱的不悦全然无所谓,只简单安抚了一句,便面朝众人道,“今日我得了一壶好酒,特地来与诸位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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