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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观音(一枝安)


他偏要寻根究底,打破这温暖的意境:“若是你父母想你回去呢?”
“我没有父母。”不知过了多久,朔月才闷闷地回话,“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这又是哪里看来的东西,真是教坏了。
谢昀叹道:“睡吧。”
有关朔月父母的问题,绝不是谢昀空穴来风。
谢昀曾问过朔月长明族的下落,问过他六岁之前的生活,朔月却总是支支吾吾,不肯将实情相告。
前些日子,谢昀有心去寻朔月的父母亲族,如今查到的东西都写在了这张薄薄的纸上。
他辗转再三,还是悄然起身,拿起了密报。
【作者有话说】
谢昀心软得一塌糊涂,似乎不太像一个皇帝。——总觉得进度有点慢,恨不得按头让他们马上在一起。但又觉得那样就不够纯爱了。

朔月幼时的记忆是模糊的。
他被关在地窖里,不时会有人拿着尖刀下来,剜去他身上的血肉。顿顿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暗无天日的地窖里敲打出低语。
他是那个时候被发现的。
在绿水村流浪多日后,他被饿极了眼的村民打晕,割肉而食,失去的骨肉却奇迹般重新生长。
自此,他被关在了那户村民家中,成了会生长的粮食。
他依稀记得草编小龙的做法,那是那户村民的女儿悄悄送给他的。
刀子一遍一遍地落下来,皮肉失去又重新生长,他被淹没在淋淋血迹中,将那只草编的小龙拆了又编,编好后又再次拆开。
在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光里,那只草编的小龙是唯一的玩伴。
那一户村民由此度过了漫长的灾年。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责,他们称朔月为神灵的恩赐,是上天派遣的仙灵,专门帮助他们渡过难关。
直到国师找到他,踏下层层叠叠漆黑的台阶,将血堆里的他抱起来,带到谢从清面前。
随着新春雨水落下,大旱和饥荒渐渐过去,皇宫的城墙却不会坍塌半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世界上最毫无自保之力的孩子,成了最珍贵的商品,最终是天下之主获得了这一角逐的胜利。
他从偏远饥饿的村野来到金碧辉煌的宫廷,成了皇帝身边静默柔顺的小观音。谢从清待他很好,陪在他身边的时间,连亲生儿子也不及。
身边琳琅珠玉、珍馐美馔。他问谢从清,问自己的父母为什么不见,问为什么那些人没有这些东西。
谢从清神情温和,眸光深处藏着幼年朔月看不懂的执念和疯狂。
他说,你的父母配不上有你这样的孩子。
他说,你不需要有父母这样的累赘,你有朕便够了。
他说,好的东西,自然只能给配得上的人。好孩子,忘了那些日子吧,你天生就应该留在朕的身边,天生就该享受世上最好的东西。
朔月的衣袖被卷起,只见一片光洁,丝毫看不出曾被生生剜下血肉的淋漓模样。
谢从清朝他满意地微笑,随后递给他一根银簪。
许是与不由和尚惊心动魄对峙了一整夜的缘故,朔月睡得不算安稳。
梦境光怪陆离,时而是明晃晃闪着光的雪亮尖刀,时而是不由和尚尖酸刻毒的诅咒。……以我血肉,赈我饥民。
密信上的文字几乎要将手指烫伤。谢昀紧紧捏着迷信,凝视着他。
他翻了个身,宽松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段雪一样的手臂。那手臂光洁干净,没有任何疤痕,丝毫看不出曾被饿极了眼的灾民用刀生生剜下血肉。
那户人家熬过了灾年,却没有敌过皇室灭口的刀剑。
长明族唯恐朔月给族中带来苦难,因此才将他丢弃。
他们唯恐朔月的长生之躯成为有价无市的商品,唯恐那些权贵之人为这点奇异的血脉将他们豢养,逼迫他们生育出如朔月这样的孩子,成为皇族权贵豢养的宠物——谢昀毫不怀疑谢从清会做出这样的事,毫不怀疑长明族人的担忧会成真。
他陡然想起那只草编的小龙,笨拙又丑陋。他随口问朔月,在何处学来。朔月给他的答案很是含混:“小时候。”小时候。
孤身一人四处流浪的小时候,被乡野人家囚禁在地窖里的小时候,被利刃挖出血肉养活村民的小时候。
谢昀久久凝视着朔月,心中百感交集。
难怪他那般惧怕黑暗。
难怪……他会说喜欢皇宫。
比起幼年时的经历,皇宫对于朔月来说,已经是极其安逸舒适的容身之所了——哪怕面对的是谢从清,哪怕三五不时面对封喉的毒药和刻入皮肉的银簪,哪怕终日被拘禁在小小宫室中当作宠物,从未自由。
对于朔月来说,离开皇宫,或许不仅意味着失去契约,更意味着步入幼时不散的阴翳。……可他却一直在被自己向外扔,还因为担忧自己生气,独自一人面对那疯子一样的不由和尚。
谢从清千百不好,却从没有逼迫他离开过,给出的靠山坚实有力。
被赶走,不被需要,流离乡野,回到小时候的生活,暗无天日的地窖……
他在自己这里,风雨飘摇。
是自己……让他害怕了。
谢昀深深吸了口气,心中掠过一丝微微的疼痛。
“你是怪物。”丰宁塔中,不由和尚笑容狰狞,“你之所以被长明族扔掉,就是因为他们觉得你是怪物,是累赘,你的父母认为你会给亲族带来灾难,会让他们成为皇室豢养的猪狗,宁愿把你扔在荒野,自生自灭……”
不,我是神灵的恩赐。
朔月心中轻声反驳。
村人是这么说的,国师是这么说的,谢从清也是这么说的。
可……可如果真的是这样,父母亲族为何扔掉了自己呢?
丰宁塔一片狼藉,不由和尚的声音久久回响。
朔月知道他的父母扔掉了他。
他对父母没有印象,对“父母”这二字的理解,也仅仅限于流浪在乡野时,听到一对母子的对话。
那时他才恍悟,原来自己也应该有一双父母。也许父亲会种田,母亲会织布,闲暇时带他去集市买新衣裳和糖葫芦。可是他没有。
他出生时逢着荒年,没有人有精力收养一个陌生不知来历的孩子,他有意识的时候便在乡野中流浪,吃穿皆来自过路人们偶然的施舍。
也许他的父母是想让他死的。
离开乡野后的许多许多天,朔月穿着蜀中进贡的丝绸,吃着岭南快马加鞭送来的荔枝,突然蹦出了这个想法。
正如不由和尚所说,他活在父母身边,会让他们恐惧。
可惜他不会死。
流浪乡野的时候不会死,被关在地窖里割肉的时候不会死,来到谢从清身边,以身试毒的时候也不会死。
不管多痛,他都会好端端地活着。
为什么呢?朔月迷蒙着想,永生不死……为什么父母会因为自己永生不死抛弃自己,而谢从清却又因为自己永生不死将自己留在身边?为什么他们有人说自己是怪物,谢从清却信誓旦旦地称自己为神灵?朔月不知道。
“到时候你会被所有人觊觎,会过的比猪羊都不如,每日被关在地窖里割肉取血,哪怕是皇帝也护不住你……”
“但是陛下会护住我。”
朔月对不由和尚说,也对自己说。
这个陛下,指的只是谢昀。
谢从清经常微笑,但他怀里很冷。
谢昀恰恰相反。……
黑夜中,一盏灯火如豆。谢昀凝视着手中的密报,久久不语。
半晌,他将密报靠近烛火。火苗迅速地吞噬了薄薄的字纸。
【作者有话说】
朔月有点点可怜。
PS:换了一个新封面,自己写的自己做的!

不由和尚的生平,刑部已经调查的很清楚。
幼时读书万卷,声名鹊起,被德高望重的去忧大师收为亲传弟子,然而却因痴迷长生之道为师门不容,独自来到长安,成为名满天下的高僧,做了许多善事,却信了孩童心脏炼丹可得长生的谣言,与慈幼局合作,害了不少孩子。
后来,在谢从清遍访天下名士求仙丹灵药,他入了皇帝的眼,炼丹更加肆无忌惮,再也无需遮掩。
他们挑选炼丹孩童的标准极其苛刻,往往时隔许久才会选中一名孩童。借着各种各样的由头,头顶着大悲寺高僧的名声,又有皇宫在幕后撑腰,官府中纵然有人察觉不对,也会被轻易弹压下去。昨夜流离慌乱眨眼便过去了,如若不看那一片狼藉的丰宁塔,事情就好像没有发生一样。
大悲寺中,火舌漫卷一切,昔日庄重威严的庙宇付之一炬,救苦救难的传说沦为笑柄。
大理寺和刑部日夜缉查,查出了慈幼局与大悲寺勾结的真相,也找到了那些被埋入地下的孩童尸骨,血淋淋的心脏,尚未炼就的长生金丹。
盛夏清晨,阳光尚未变得酷烈,朔月怀揣一枚令牌,站到了刑部的天牢门前。
他与谢昀说,想来天牢看看不由和尚时,谢昀只沉吟了片刻,便给了他出入自由的令牌:“早去早回。”
末了又冷不丁威胁他:“不准带刀。”
天牢幽深,自漆黑的台阶步步而下,身后牢门沉重地合上,便隔绝出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
这些人大多不认得自己,朔月从怀里摸出令牌示下,狱卒验过,立刻恭恭敬敬地引着朔月向前走去。
脚步在一间牢房前停住。朔月四下看看,颇有几分熟悉之感——原来这是自己昔日待过的那一间。
牢房里阴冷陈旧,高窗投下一点黯淡的光。
不由和尚却不像朔月想象的那样形容颓唐。纵使罪孽全被揭发、刑罚罪无可赦,他却依旧端正坐在一团稻草上,双眸紧闭,口中念念有词。
一缕光打在他脸上,像在参禅悟道,又像是即将飞升。
好像只要一直静坐着,永生的梦便不会醒来。
“听说你想见我。”朔月蹲下来,平视着不由——虽然不由的眼睛依旧禁闭,“恰好我也想见你。”
他不会审案子,也不懂困兽犹斗和故弄玄虚的套路,索性单刀直入。
不由和尚睁开眼睛——朔月确信,那浑浊双眸中迸射的不是痛苦和悔恨,而是清清楚楚的向往、喜悦和狂热。
朔月偏一偏头,语调缓慢地上扬:“又见到长生不死的奇迹,这么高兴吗?——真可怜。”
他很少这样讲话,好像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
严文卿说适当的嘲讽可以刺激犯人、使其暴露破绽,也不知自己拿捏的对不对。
不由对他生涩的嘲讽不置一词。
他缓慢地转动眼珠,锁定朔月的方向:“你很想要那副画像。”
“画像已经找到了,就在你藏身的地窖里,被压在几筐白菜萝卜下面。”
这是刑部和大理寺共同的搜查成果。
“那你还有什么问我?”不由的眼珠冷冷地转了一轮,“是画像的来历?画像中人的身份?还是……”
不由戛然而止。
朔月蹲下来,平视着那双混浊泛黄的眼睛,没做任何铺垫:“你是长明族人吗?”
他问得很简单。
你是长明族人吗?你是我的亲人吗?你曾经见过我吗?
仿佛划过闪电,不由浑身一震。
他颤着开口:“你……”
朔月安静地注视着他,等待着下文。
“我……”他看着朔月,忽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笑意逐渐扩大至全脸,甚至于露出了掺杂血色的猩猩白牙,“我要……你的心脏。”
一颗心脏而已,是个意料之内的要求。
朔月摸了摸衣袖。没有刀。
他四下寻觅,没找到什么武器——牢狱里对犯人自戗的一切可能性严防死守,便从头顶拔下了束发的簪子。
不由面上掠过意料之外的狂喜,然而这狂喜还没凝固成笑意,便僵在了脸上。
“抱歉啊,我把心脏剖给你,陛下会生气的。”朔月有些遗憾地收起簪子,“而且这簪子也刺不破皮肉……你换个要求呢?”
簪子——昔日锋利冰冷的银簪已经消失在火海,现在簪在他头上的是他从谢昀那里抢来的玉簪。
墨玉温润,看着漆黑,却触手生温,光下更是剔透,像这簪子原本的主人。
朔月想象了下谢昀见到他血淋淋模样后黑着脸布置的双倍课业,毫不犹豫地将簪子重新簪回了头顶。
学习太苦,他不想增负。
他仍旧看着不由,问着方才的问题:“你是长明族人吗?”
不由是宫廷之外第一个知道长明族的人,而他又是从何处得知?是消失已久的国师,是当年逃脱灭口的村民,还是……
“只要你救我出去,我会告诉你想知道的一切!”不由和尚猛然攥住栏杆,“你是皇帝身边的人,只要你想,总能说动他饶我一条性命……作为回报,我可以告诉你我知道的一切!”
“你的父母,你的亲族,你的身世。”
“画像的来历,画中人的身份。”
“以及……长生不死的真相。”
交易——这是不由要见他的原因。
朔月静静地听着他抛出一个又一个诱人的条件。困兽犹斗。
“我是炼了丹药,用了几条性命,但那又怎么样?先帝爷也用了!京城中有的是达官贵人求着买我的丹药!老皇帝死后不还是要让天下人服丧?那些孤儿,他们生来被爹娘抛弃,活着也是受罪,何不成全了我!”不由颠三倒四地说着,“只要你放我一条生路,只要你……”
朔月轻轻地打断他:“我知道了。”
用这种方式认识第一个族人,非他所愿。
但他该走了。今日的书若是还读不完,陛下恐怕又要生气了。
“别走!”
眼见最后的救命稻草要走,不由终于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死亡就在眼前。
“我见过你,我……”
“你说过了。”
“不,不是那时候,我……”不由戛然而止,复又乞求道,“给我你的血,我应该有的……”
衣摆划过平静的幅度。
“我不会审案子,但是大理寺和刑部人人都会,他们会让你开口的。实在开不了口,也只能让你死掉抵罪。”
“比起画像,比起我的身世,你能够痛苦地死去,才是最重要的。”……
狭长昏暗的走廊里,少年的身影渐渐消失,衣摆卷走了僧人最后的希望。
不由蓦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他还与父母亲族生活在海岛的时候。
族里诞生了一个孩子,一个生来心口带着印记的孩子。
他听到族人们窃窃私语,说那永恒的诅咒又出现了。
永恒的诅咒?既如此,为何不杀了他呢?他大惑不解,当日便趁那孩子父母不在,持着菜刀摸进了房中。
接下来的场景,是他一生的梦魇和追求。
幼嫩的婴儿因为痛苦而嚎啕大哭,鲜血泼洒得到处都是,而被菜刀割伤的脖颈却已然无损。
哭声引来了大人,他跌坐在地,菜刀上血未干。
自那之后,他知道了世上有一颗长生不死的心脏。
再后来,那个孩子不见了。他也因此事被驱逐出长明族,独自一人,踏上漫漫求长生之路。
他颤抖着摸向自己的脖颈——那里从没遭遇过刀枪剑戟,是完好无损的,但自己即将死去。
而眼前这个少年,或许已经经历过千百武器和毒药,却依旧有奇迹一般的身体。他感到嫉妒。……
身后一会儿是磨牙吮血的诅咒,一会儿是微弱低沉的哀求。
“你是小偷!是贼!我们是一样的,一样的!我死了,你再也不会知道这个秘密,你要痛苦地活千百年,你要为我们赎罪……”
“站住!给我尝一口你的血,就一口……我们本该是一样的……下辈子……”
朔月平静地回道:“你下辈子也不会得长生的。”
有限的生命尚且罪孽深重,何况永生。
朔月站在监牢门前,静默了许久。
死亡的滋味,世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
他忍不住按了按自己的心脏。
这里在不久前还曾被利刃碾碎,而今已然修复如初,如同过往几千个日夜一样辛勤不断地跳动着。
有一天,它会停止跳动吗?
朔月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但在这一刻,他短暂地理解了不由和尚——他现在还不想死。
不知怎的,他有些想念谢昀,因此加快了脚步。
盛夏之初,明丽的日光洒满宫廷深院,再慷慨不过地扫除了天牢带来的寒意。
远远望见似锦繁花中的身影,朔月的脚步渐渐轻快起来。
与不由和尚的对白被抛在脑后,他张开双臂,蝴蝶般飞扑进谢昀怀中。
【作者有话说】
写了好久终于写完了这部分情节,虽然感觉有点拖沓,但还是结束啦。是朔月逐渐认识自我、扭转观念、明白善恶对错、融入人世的过程,因为朔月笨笨的,所以这个过程慢一点(不是),接下来应该是细致一点的感情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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