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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春(白芥子)


陶泊挥开他的手,看到台几上刚开的一瓶洋酒,伸手抢过来要往嘴边送,被梁瑾拦下:“不许再喝了。”
陶泊却不依不饶,把酒塞他手里:“那你喝,你帮我喝,你不喝我不走。”
醉鬼的话毫无逻辑,但分外执拗,像是梁瑾不喝他就赖在这里坚决不走了。且喝醉了的人一身蛮劲,梁瑾还真拉不动。
他用力按下这小子的手:“我喝了你肯走?”
陶泊迷糊点头:“那你喝啊,喝完这瓶我就走。”
梁瑾直接倒酒进嘴里,他没耐性在这浪费时间,只想赶紧把这个混小子带走。
周围众人先是惊讶,随即纷纷开始叫好。
毕竟一口气喝掉一瓶高度洋酒,一般人可没这个胆。
酒喝下去将近一半时,傅逢朝终于上前一步制止:“可以了。”
他直接顺走梁瑾手里的酒瓶搁下,一把将陶泊扯起:“走。”
陶泊痛得又开始哇哇叫,还想挣扎,梁瑾也扣住了他另边手臂,和傅逢朝一左一右把人架住强行带走。
被塞进车里这小子也不老实挣扎不停,傅逢朝拦住想跟上后座的梁瑾:“你坐前面。”
他说完直接带上车们,把陶泊的抱怨声关在了车内。
梁瑾转身,毫无预兆地被傅逢朝按在车门边。
他惊讶抬眼,傅逢朝的眸色深沉:“喝那么多酒你没醉?”
傅逢朝凑得似乎太近了,梁瑾轻闭了闭眼,脑子有些晕,怀疑自己可能真的有了醉意。
“是不是经常有人把你认成梁玦?”傅逢朝忽然问。
梁瑾嗓音模糊道:“只有陶泊那个傻子。”
傅逢朝却问:“我也是傻子?”
看着梁瑾瞬间失语,他一哂,后退开:“上车吧。”
之后一路无话,后座醉鬼聒噪的抱怨声成了车中唯一的背景音。
梁瑾闭目靠在座椅里,渐生的醉意让他有些难受,索性什么都不想。
傅逢朝目视前方安静开车,也没再出声。
睁开眼时梁瑾恍惚两秒,意识到车已经停在了柏琗的停车场,他竟然在傅逢朝的车上睡着了。
傅逢朝降下车窗靠在座椅里抽烟,察觉到动静目光落过来,在他脸上停住。
梁瑾还是觉得头晕,被傅逢朝这样近似露骨的眼神盯着,轻声道:“能不能也给我支烟?”
傅逢朝的目光动了动,扔了支烟过来。
梁瑾又问他借火。
傅逢朝随手拨动打火机,送向前,梁瑾垂眼盯着他指尖片刻,凑过去。
他慢慢吸了两口,吐出烟雾,小声问:“你把陶泊送回去了?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傅逢朝始终没吭声,目光又落向前,慢条斯理地抽完手中这支烟。
他不说话梁瑾也只能沉默。
这样的沉默持续发酵,积蓄在这不大的车内空间里格外压抑。
“你有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傅逢朝终于开口,视线落回梁瑾。
梁瑾迟疑了一下,道:“今晚,谢谢。”
“只有这个?”傅逢朝的目光漆黑、眼神很沉,直视着他。
油然而生的晕眩感让梁瑾格外无力,他好像真正醉了,捻灭烟发呆半晌,或许是被酒壮了胆,斟酌着问:“如果有人骗了你,你会不会原谅他?”
他想看清楚这一刻傅逢朝眼中的神色,可惜醉意上头后目光难以聚焦,便下意识靠近过去。
傅逢朝看着他越凑越近的脸,启唇:“那得看骗了我什么。”
梁瑾的喉咙滚了滚,艰声说:“很重要的事情、非常重要的事情。”
“这个嘛……”
傅逢朝似有意吊他的胃口。
梁瑾几乎屏住了呼吸,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等着他的答案。
这样的神态、这样希冀的眼神,真真切切像极了梁玦。
傅逢朝却不想哄着他。
他也贴近,呼吸一顿,近似恶狠狠地在梁瑾耳边说:“骗了我,不可原谅。”
梁瑾的眼睫颤了颤,无力耷下。
他自嘲喃喃:“不可原谅吗?”
“是,”傅逢朝的嗓音粗粝,再一次说,“不可原谅。”

飞往开普敦的航班在迪拜转机,需要等候三小时。
梁瑾这次亲自去那边是去谈一个大型酒店商业综合体项目,作为格泰开发非洲市场的试水,因直飞航班时间不合适,他让人选择了需要中转的航线。
随行下属们兴致勃勃去逛免税店,问他要不要一起,梁瑾直接拒绝。
他在飞机上总是休息不好,之前八小时的飞行时间全程未阖眼,这会儿只觉困倦。
闭目养神片刻还是没有睡意,索性起身,去四处逛逛。
在免税店里转了转,他给姚曼思买了一套珠宝,上次的事情后姚曼思被他按在医院里休养,闹也闹,但他不搭理又有管家护工二十四小时盯着,只要不闹出人命都随便。
结账时梁瑾又看上了柜台里的一支签字笔,是万宝龙与这个珠宝品牌的合作款,银色的笔身,线条流畅,设计很独特,盖帽顶端镶嵌了一枚六芒星切割钻石,围绕一圈碎钻。
他忽然想到过几天是傅逢朝的生日,有些意动。
当年他和傅逢朝谈恋爱只有三个月,没来得及一起过生日就已分开,之后每年他会给傅逢朝写一张生日贺卡,从未寄出过。
他想给那个人买一件生日礼物,有可能的话亲手送出去,哪怕那夜傅逢朝说了不会原谅他。
那天的格泰之行像只是傅逢朝的一场心血来潮,之后他们一直没再见过,直到他出差前一天参加一场官方峰会,在现场碰到傅逢朝。
他们位置离得远连话都没说过,后来茶歇他被几个不太相熟的同行缠着一直闲聊天,不耐烦应付时傅逢朝过来,揽过他一侧肩膀说要跟他谈谈事情,直接将他拉走。
“和别人这么有耐性说废话,见了我为什么当没见到,招呼都不打?”那时傅逢朝似笑非笑,质问的语气理直气壮。
梁瑾回想傅逢朝当时那个眼神,深觉他是故意在跟自己较劲。
傅逢朝是不是真的已经看穿了他,他其实不太敢细想,只能这样装聋作哑。
那之后会议继续时,傅逢朝换坐到他身边,却也没做什么,在记事纸上涂鸦些意味不明的符号打发时间,还因为笔坏了问他另借了一支。
直到会议快结束,傅逢朝有事先走一步,被他捡到落下的纸张,他拿到手里仔细看了半天,才意识到那是傅逢朝随手画下的乐符。傅逢朝这些年或许学了些乐理皮毛,画出的乐符不成曲调,更像是有意将纸落下逗他玩的。
那支傅逢朝临走时还回来的笔被他握在手中许久,感受到上面残留的那个人指尖的温度。
那时他便决定要另送一支笔给傅逢朝。
接过包装好的笔,梁瑾放松下来,签单付账。
格泰一行在开普敦一共停留了三天,顺利谈成生意签下合同。
第三天早上有一场跟国内连线的视频会议,围绕云琴岛项目的推进情况,一同参加会议的还有华扬那边的人。
梁瑾在视频里看到傅逢朝,他不在华扬办公室,背景画面更像野外,有时会侧头跟镜头之外的人说话。
梁瑾的视线偶尔掠过他,没有表露太多。
会议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梁瑾专心听汇报,很少开口。傅逢朝的话倒是挺多,事无巨细问得仔细,看得出来他对这个项目很上心。
最后快结束时,傅逢朝忽然问:“梁总还有没有什么建议?”
梁瑾对上视频里他的目光,停顿之后说:“没有了。”
“那就按刚约定的开工日期,尽量不要再拖延,格泰这边有没有问题?”
这个问题其实刚格泰的项目总已经回答过了,他偏要再与梁瑾确认一遍。
梁瑾肯定道:“没有。”
傅逢朝颔首:“那好,希望开工之后也能一切顺利,有什么问题梁总可以随时跟我沟通。”
梁瑾便也点头:“好。”
会议结束,几分钟后,傅逢朝单独的视频通讯请求进来。
梁瑾点击接听,画面切换,傅逢朝的脸骤然占据整张屏幕,比先前视频会议时更清晰。
梁瑾的目光凝了一秒,不动声色地跟他打招呼:“你在阿尔及利亚?”
傅逢朝的眉峰一挑:“你知道?”
他去参加华扬在那边的基建工程的开工仪式,那是他当初回国前在那边接下的最大的一个项目。
梁瑾确实知道,傅逢朝每天发给梁玦的那些消息里,事无巨细都会说给梁玦听。
不小心说漏嘴,梁瑾找补道:“前几天听你们公司的人说过你要去那边。”
“前几天是几天?听我们公司谁说的?”傅逢朝追问。
梁瑾无奈:“傅少,你一定要这么打破砂锅问到底吗?”
傅逢朝不以为然:“将我的行踪随便透露出去,哪个员工这么嘴松,我确实想知道。”
“两边项目部的人前几天交接工作,因为要定这个会议的时间,听你们的人提过一句。”梁瑾只得说,倒也不是假话。
傅逢朝随意点了点头:“嗯。”
刚才还一副咄咄逼人之态,现在又表现得好似完全不在意了。
“我在阿尔及利亚南部,”他说,“昨天是项目开工仪式,今天再来现场看看,已经结束了,明天打算去肯尼亚拍野生动物,你要不要一起?”
梁瑾:“……你怎么知道我也在非洲?”
“也是前几天听格泰的员工说的,”傅逢朝说着这话时眼里仿佛有笑,也可能是梁瑾的错觉,“去吗?”
冲动让梁瑾很想答应,但理智先行:“我还有别的工作,去不了。”
除了开普敦这里,他还要去一趟约翰内斯堡,几天后再前往欧洲。
“是非你不可的工作?”傅逢朝问,直视梁瑾的眼睛。
那样的目光让梁瑾有些无处遁形,甚至不知道应该怎么接话。
不等他再开口,傅逢朝先道:“去不了算了。”
梁瑾还想说点什么,傅逢朝没给他机会:“就这样吧,不聊了。”
视频通讯切断。
梁瑾回神时,笔记本屏幕里只剩下一片没有信号的黑,他拿起手机,犹豫之后又放下。
他有些失望,对他自己失望。
他从前不是这样。
当年那个直率坦荡全凭自己心意行事的梁玦死在了十年前,现在的他优柔寡断、瞻前顾后,在傅逢朝面前他像是个捉襟见肘的小丑,洋相百出。
也难怪傅逢朝说,这样的他不可原谅。
梁瑾合上笔记本闭眼,发呆片刻,最终也只能作罢。
下午飞往约翰内斯堡。
落地后这边接待方派车来接,格泰一行六人加上接待,分坐三辆车前往市区。
梁瑾有些疲惫,上车后便一直靠后座里闭目养神,直到察觉到车忽然停下。
车上几人甚至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司机已经推开车门,丢下他们跑了。
副驾驶座的接待看清车外状况,脸色有些惊慌。梁瑾皱眉看去,车外四五个人高马大的黑人,手持刀和钢棍,正朝着他们的车围过来。
他身旁的秘书紧张问接待:“这些人是抢劫的吗?怎么回事?”
梁瑾当机立断:“把门锁上。”
接待这才反应过来,立刻按下保险锁。
梁瑾接着提醒对方:“报警,打电话回你们公司,说明情况,让他们也帮忙报警。”
接待手忙脚乱地拨电话时,车外那些人已经围上来,“啪啪”拍门。
钢棍持续敲着车窗玻璃,秘书咽了咽唾沫,在外第一次碰上这种事情很难不慌。
梁瑾倒没有很紧张,这些人手里没枪,刀只是小刀,真被逼下车也不一定跑不掉。
他甚至不合时宜地想起当年在米兰,一次他和傅逢朝约会,也是在大马路上被人抢劫,对方人多势众,他们打不过就跑,手牵手被人追着足足跑了几条街。
他拿起手机,将早上一直犹豫没说的话发出去。
【我真有工作,下次有机会再一起去,可以吗?】
警察来得很快,也不过几分钟,车窗玻璃刚被砸碎,前方尖锐的警哨声响起,车外之人惊慌做鸟兽散。
一如梁瑾所料,他们是这边人请来的投资商,让对方公司帮忙报警效率高得多。
之后去警局做笔录,折腾到酒店已是入夜。
傅逢朝的消息回复过来时,梁瑾已经吃完晚饭洗了澡。
【接电话。】
只有这三个字,他的语音电话随之进来,梁瑾深呼吸,走去房间外的露台上接通。
“你又忘了,”傅逢朝开口便道,“我上次说的,不许用这招,我不吃这一套。”
梁瑾沉默了一下,说:“忘了。”
电话那头的人意味不明地一哂:“哦,忘了。”
“我刚到约翰内斯堡,”梁瑾说起之前碰到的事,“遇到了一点麻烦。”
他说完这一次轮到傅逢朝沉默,也许因为信号不好,电流沙沙的,似乎还夹杂了那个人的呼吸声。
半晌,傅逢朝的声音再响起,有些哑:“你这条命是梁玦救回来的,你自己悠着点,要是出了什么事,我第一个不会放过你。”
梁瑾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像在心里落了一场雨,潮湿黏腻却又让他心头一片松软。
“已经没事了。”
傅逢朝问他:“那边治安不好,你们还打算在那里投资?”
“开普敦的项目已经签了,这边只是顺便来看看,”梁瑾道,“以后再说吧。”
“顺便看看的意思不是非你亲自去不可?”傅逢朝抓住他话里的重点。
梁瑾解释:“我还要去欧洲考察。”
“梁总,你什么时候谈过恋爱?”
傅逢朝的话题跳跃之快,梁瑾几乎跟不上。
他下意识否认:“没有。”
“没有吗?”电话里的声音又像带了笑,揭穿他,“那晚你表弟说的,你自己也承认了,醉鬼的话总不会有假。”
梁瑾噎住。
那夜在傅逢朝的车上,喝醉了的陶泊被安全带捆着也不老实,哭哭啼啼诉说自己吃了多少爱情的苦,最后趴到副驾座椅后骚扰梁瑾:“大表哥你不是说你以前谈过恋爱?你失恋的时候是怎么挺过来的,你教教我啊。”
那会儿梁瑾自己也醉了,脑子不清楚,喃喃道:“是我甩了他。”
陶泊“啊”一声,追问:“为什么啊?大表哥你怎么这么郎心似铁?”
那时梁瑾迷瞪着双眼,车外的夜下灯火在他眼里模糊一片,流光似泪,他说:“是我对不起他。”
却没有看到那一刻傅逢朝回头,落过来的同样复杂难言的眼神。
第二天酒醒后梁瑾已经不太记得这事,哪怕现在傅逢朝提起,他其实也记不清自己当时说了什么。
“……你一定要问这么隐私的问题?”
“不能问?”
不是不能问,是梁瑾不知道要怎么答,他只能含糊说:“很久以前的事了。”
“把人甩了后悔吗?”傅逢朝偏要追问,不肯放过他。
后悔吗?
这十年梁瑾也反复问过自己无数遍。
他不知道,他好像怎么做都是错的,从那个雨夜走出家门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没有了回头路。
“不说话?”
被傅逢朝的声音唤回,梁瑾勉强镇定说:“后悔有用吗?这个世上最没用的两个字就是后悔吧。”
“你这是狡辩,”傅逢朝提醒他,“你在心虚什么?”
“我……”
“骗子。”
傅逢朝说出这两个字,近似冷酷。
梁瑾握紧手机的掌心冰凉:“抱歉。”
“又是抱歉?”傅逢朝轻讽,“梁总,被你甩了的人是我吗?如果不是,你跟我道歉做什么?”
梁瑾哑口无言。
他如果不是梁玦,根本不需要跟傅逢朝道歉。
他如果是梁玦,道歉也无用,傅逢朝不会原谅他。
傅逢朝的态度这样坚决,后悔于他确实是最没用的字眼。
他压下呼吸,强按下心头浪涌:“你不想听,我不说就是了。”
“嗯,”傅逢朝的声音懒下,“知道就好,以后老实点。”
梁瑾彻底无话可说。
傅逢朝最后问他:“肯尼亚,去不去?”
梁瑾:“……不了。”
“行吧,就这样。”
梁瑾多的话来不及说,那边已经挂断。
他怔然出神,片刻,新消息又进来。
【出门请保镖,记住我刚才的话,老实点。】
梁瑾:“……”

三天后,格泰一行准备前往欧洲。
在酒店用早餐时梁瑾滑开手机,看到傅逢朝发来的消息,是一张照片——
干涸的黄土地上,奄奄一息濒临死亡的长颈鹿。
他愣了一下,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个账号是现在的他的,不是梁玦的。
傅逢朝去了肯尼亚,这两天他给梁玦发了很多在那边拍下的照片和视频,镜头中的事物总是充满生机和希望,不像他发给自己的这张这样,灰暗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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