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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春(白芥子)


梁瑾闻言微怔,忽然有些难受。
钟乐怡说的人,是真正的那个梁瑾。
如果他哥还在,会喜欢这样温婉恬静的女生吗?也许会、也许不会。他没法替那个梁瑾给出答案,他就算做得再好,有些事情也注定是无法替代的。
“抱歉。”
这一句道歉真正出自肺腑。
女生轻舒一口气:“算了,也不能强求,你肯直接说出来已经很好了。”
梁瑾认真说:“是我浪费你时间了,很抱歉。”
他在说话间抬眼,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撞上了前方不远处的另一双眼睛——傅逢朝自雕花门另侧过来,不经意地一个偏头,与他目光交汇。
傅逢朝与身边人说了一句什么,对方独自离开,剩下他停步原地,脱下的西装外套随手搭在臂弯里,点了支烟,近似好整以暇地盯上梁瑾。
钟乐怡真正笑起来,她没有看到另边盯着他们打量的人,与梁瑾说:“你已经说了三遍‘抱歉’,真的不必了。”
梁瑾有些不自在,傅逢朝的目光存在感太强,难以忽略。
“其实,”钟乐怡的声音一顿,迟疑道,“我觉得你跟从前似乎不太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感觉,”女生说完又道歉,“我说这种话是不是会冒犯你?我随便说说的。”
梁瑾抿了抿唇:“也算了。”
他心不在焉地又与人闲聊几句,钟乐怡主动说约了闺蜜去逛街,先一步离开。
梁瑾这才转身,正面迎视向傅逢朝,犹豫走上前。
“傅少今天怎么也在这?”他故作从容问。
傅逢朝随口说:“这边安静,约了公司的一个董事谈事情,刚谈完,他先走了。”
梁瑾点点头,傅逢朝忽然问他:“跟人约会?”
梁瑾立刻否认:“不是。”
“那就是相亲。”傅逢朝的语气戏谑。
“……”梁瑾无法辩驳,确实是相亲,虽然他原本不知情。
傅逢朝在一旁的垃圾桶上慢慢捻灭烟,垂着眼忽又道:“她说的从前,是多久之前?”
梁瑾的神思慢了两秒,才听懂他指的是刚钟乐怡说的那句话。
傅逢朝重新抬眼,意味深长地看向他:“梁总,你跟从前不一样吗?”
别人这么说时,梁瑾心头虽有波澜也不会真正往心里去,但此刻问他的人是傅逢朝,他避不开这双眼睛,到底心虚。
“……你没见过我以前什么样,有什么好好奇的。”梁瑾勉强镇定说。
傅逢朝点头:“倒也是。”
“所以你以前是什么样?”他又问。
梁瑾几乎哽住,默了一瞬,也问:“你会对我的事情感兴趣?”
如果他只是梁瑾,傅逢朝当然不会。
傅逢朝的神色转淡,声音也是:“走吧,既然来了,到处逛逛。”
这一段长廊走到底,有一处书斋,迈步进去便闻到阵阵笔墨香,有上了年纪的老者在这里练字。
傅逢朝驻足在旁看了一阵,对方抬头见他看得专注,问他:“你对这个有兴趣?”
傅逢朝与人闲聊起来,也许是他得了对方眼缘,老者说要送幅字给他,问他想要写什么。
傅逢朝垂眼想了想,说:“就写‘恰逢兰时,岁岁朝暮’。”
梁瑾自一旁书架上抽下本书翻了几页,听到这句神情凝了凝。
兰时是他外公当年给他取的小名,年幼时外公将他抱到膝头,握着他的手写下这两个字时,告诉他兰时就是春天的意思,说适合他这样活泼的个性。家中那么多长辈只有他外公喜欢他更胜他哥哥,可惜他外公外婆去世后,再没有人这样叫过他,再后来就连梁玦也不存在了。
他只是没想到,从前偶然与傅逢朝提过一次的事情,他竟然也记得。
眼眶有些发酸,梁瑾合上书塞回书架上。
傅逢朝让书斋工作人员帮自己将这幅字拿去装裱,回头见他站在书架边略微失神,走过来,轻敲了敲旁边木质的墙壁。
“你在发呆?”
梁瑾回神摇摇头:“走吧。”
走出书斋便是园林西门出口,梁瑾看看时间,打算直接去医院,打电话跟他爷爷说了一声先走。
但他是坐老爷子的车来的,这会儿要走只能打车。
几分钟后傅逢朝的车开过来,降下车窗示意他:“上车。”
梁瑾原本想拒绝,被傅逢朝目光紧锁着,话到嘴边没有说出口,绕去了副驾。
“我去医院拆线。”上车之后他说。
傅逢朝踩下油门。
车开出去,梁瑾想起傅逢朝之前说的来见公司董事,顺口问他:“华扬是不是要变天了?”
“嗯,”傅逢朝说得随意,“快了,趁早把事情解决了,免得之后云琴岛项目正式开工时又出岔子。”
梁瑾道:“能行吗?你二叔在外风评好像挺好,就算你拿到了你爸的一致行动人协议书,没有正当理由随便更换董事长也很难不被人诟病吧?”
“替我担心?”傅逢朝偏头看他。
梁瑾:“……我随便问问。”
“哦。”
然后又是沉默。
梁瑾吸了口气,有些后悔问这些有的没的。
傅逢朝终于开口:“他帮着外人拖公司后腿,本来也没资格再做董事长。”
“……你有确凿证据?”
“梁总的话算不算证据?”傅逢朝懒洋洋地道,“你和你秘书那天在我办公室里说的那些。”
梁瑾面色微变:“你那天录了音?”
“啊。”傅逢朝没否认。
梁瑾有些难堪,他并不想插手别人公司的事,傅逢朝这么做也够不地道的。
傅逢朝瞥他一眼,改了口:“假的,我要真这么做,以后也没谁敢再跟我合作了。”
梁瑾有点无奈:“傅少,你总是这么不正经吗?”
傅逢朝反问他:“你觉得呢?”
梁瑾想想当年的傅逢朝,好像不是这样,这人性格变恶劣了不少,确实不是他的错觉。
“……我怎么知道。”
“不知道就算了。”傅逢朝也懒得说,“放心好了,不会牵扯到你们,当时你秘书说的那个项目部分管经理,我拿到了他的一点把柄,我二叔跟他之间的龌龊他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而且我二叔给我使绊子的事情不只这一件,他赖不掉的。”
梁瑾点点头。
“你拿到董事长的位置,是不是不打算再出去了?”他迟疑又问。
“云琴岛的项目我会一直盯着,没有几年竣工不了。”傅逢朝声音一顿,又继续,“而且,梁玦在这里,我也想陪陪他。”
梁瑾的呼吸一滞。
傅逢朝目视前方专注开车,这句话或许有别的含义,或许没有。
他不敢问。
车开到医院,梁瑾跟傅逢朝道谢。
“我在这等,一会儿一起去吃饭。”傅逢朝提议,并没有征求梁瑾的意思。
梁瑾还打算顺便去看一眼姚曼思,拒绝了:“不了,我一会儿还有别的事,今天麻烦你了,你先回去吧,下次见。”
傅逢朝转头,看着他。
梁瑾说:“抱歉。”
“什么事?”
“……家里的私事。”
见傅逢朝没再问,梁瑾点了点头,推开车门。
下车时身后伸过来的手却忽然扣住他手腕,用力将他攥回。
梁瑾跌坐回去,惊讶回头。
傅逢朝的神情冷下:“不去?”
梁瑾皱了下眉:“我真有事,你别这样了。”
“很不耐烦应付我?”傅逢朝问他。
“没有。”梁瑾立马说。
他只是有点不知道怎么面对傅逢朝。
对着谁他都能游刃有余,唯独在傅逢朝面前不行。
傅逢朝捏紧他腕骨,力道很重,捏得他生疼。
梁瑾反手覆上去,轻拍了拍傅逢朝手背试图安抚他:“真的不是。”
僵了片刻,傅逢朝松手,目光落向前,彻底冷淡下来:“下去。”
梁瑾愣了愣,下了车。
走了几步他心里乱糟糟的,不想跟傅逢朝这样不欢而散,又折返回去,走到驾驶座边,抬手轻叩了叩车窗玻璃。
车窗落下,车中人依旧神色冷然:“还有事?”
梁瑾弯下腰,看着他,犹豫了一下说:“对不起。”
傅逢朝转头,冷冷与他对视,梁瑾无奈道:“别生气了好不好?”
几秒之后,傅逢朝忽地一笑:“梁总,你这是在跟我撒娇卖痴?”
梁瑾的神色僵住——他根本没有这个意思,而且这话也实在过于暧昧了些。
“不……”
“没用,”傅逢朝打断他,“你不是梁玦,我不吃这一套。”
梁瑾一边觉得尴尬,一边又有些气闷,他站直起身,也歇了心思:“你走吧。”
傅逢朝撩起眼皮又看了他一眼,发动车子时最后说:“下次不许用这招。”
梁瑾:“……”
车窗玻璃在他面前缓缓升起,帕拉梅拉又一次绝尘而去。

【格泰的咖啡挺好喝。】
梁瑾瞥见会议桌上忽然亮起的手机屏幕,看清楚上面的内容些微惊讶,秘书也过来将傅逢朝在会客室的消息告知他。
那之后梁瑾便再集中不起注意力,消息没回,片刻后提前宣布散会。
十分钟后,傅逢朝被人请进梁瑾办公室。
梁瑾坐在办公桌后,正在批示一份紧急文件,秘书在旁等。
傅逢朝双手插兜停步一旁站了片刻,视线落过去不避讳地打量他。
梁瑾工作时照旧戴了眼镜,眉眼垂下的角度刚好露出光洁的额头,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高定的衬衣西服也是,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勒出他脖颈的一段流畅线条。
梁瑾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眼,傅逢朝神情淡定,下巴点了点他桌上文件,示意他动作快点。
梁瑾签完字,让秘书将文件拿走。
傅逢朝上前,停在他办公桌前低眼看向他。
对上傅逢朝带了审视意味的目光,梁瑾一顿,问:“傅少怎么有空来这里?”
傅逢朝微倾身,一条手臂撑在他办公桌边缘,伸手过去,自然地勾下了他鼻梁上的眼镜。
梁瑾眼中的惊讶在那一刻倏然放大,似乎懵了一下。
傅逢朝就这样细致端详他的脸,先前不像,现在倒是十足相像了,连瞳孔的颜色都一模一样——多一分太深,少一分显浅。
梁瑾回神后退开。
傅逢朝垂眸看了看手中眼镜,收起搁到他办公桌上,说:“我来送文件,刚进来时交给你秘书了。”
“……一份文件而已,不需要你亲自送吧?”
傅逢朝偏了偏头,无所谓地说:“反正有空,顺路过来。”
梁瑾道:“我还以为你最近都很忙。”
华扬再次更换董事长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外界各种传言不断,风波中心的这位却没事人一样站在这里,说着自己有空,亲自送来文件。
算得上荒谬。
“不是什么大事,”傅逢朝没兴致多提公司里的事,“董事会已经通过了,只等股东大会审议。”
他有傅彭来的那份协议书在手,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
梁瑾看他这副随性模样,想起前两天的应酬饭局上有人提到他,说这位华扬太子爷看着不声不响,在外十多年不回来,没想到一回来便一鸣惊人,也是个叫人侧目的狠角色。
现在的傅逢朝确实变了很多,有时连他也觉得陌生,琢磨不透这个人。
他点点头,也没什么好说的。
傅逢朝看一眼腕表,快六点了:“你还不下班?”
“还有些文件要处理,堆压好几天了,今天必须搞完。”梁玦解释。
傅逢朝撑在他办公桌上的手轻轻点了点,目光慢慢游移过他的眼,站直起身:“嗯。”
他没说什么,文件送了也没打算走,去一旁沙发里坐下,神色自若。
梁瑾看他一眼,收了视线,屏除杂念,将心神放回工作上。
窗外的晚霞逐渐融沉于夜下灯火,梁瑾不经意地一抬头,瞥见窗边另一个人的身影——傅逢朝安静靠坐沙发里看书,浮华倾覆、妄自沉沦。
每到入夜之后就变道格外冷寂的这个办公室,第一次让梁瑾生出了留恋之感,只因为多了那个人的呼吸在其中。
快七点时,食堂将晚餐送来。
梁瑾走去另边的单人沙发里坐下,问傅逢朝:“你还不回去吗?”
傅逢朝随手合上书:“我在这里很让你心烦?”
梁瑾道:“我怕耽误你的事。”
“没什么要紧事,”傅逢朝的视线扫过他眉目间的疲惫,“很累?”
梁瑾不太想说:“还好。”
傅逢朝却盯着他半晌,问:“做格泰董事长是不是很辛苦?”
“你彻底接手华扬不就知道了。”梁瑾讪笑。
傅逢朝扬了扬眉:“我刚过来的时候,听到有你们公司员工议论,昨天有被你辞退的高层来闹事,你直接叫保安把人横着架出去扔公司大门口,你挺有想法的啊?”
梁瑾有点无语:“傅少是特地来看乐子的吗?”
“有的看那就看看。”傅逢朝拿起筷子,茶几上是两人份的晚餐,梁瑾的秘书还帮忙订了他的那份。
梁瑾也动起筷子。
“每天这个点都在公司吃晚饭?你一般几点下班?”傅逢朝问他。
“有时早有时晚。”梁瑾没有细说,其实他几乎每晚都在九点以后离开公司,如果没有别的应酬的话。
他也从不要求其他人跟他一起加班,宁愿最后就剩他一个,在这里安静点总好过无处可去。
傅逢朝仿佛不经意地道:“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工作,人生了无乐趣。”
梁瑾默不作声地吃东西,没有接腔。
傅逢朝说的是梁玦从前吐槽自己爷爷的话,那时他天真地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变成那样,却在经年之后穿上西装打上领带,坐在格泰董事长的这个位置上,习惯了年少时看不上的所有。
晚饭吃完傅逢朝依旧没有离开的意思,梁瑾也不催他,坐回办公桌前继续干活。
八点多时陶泊打来电话,开口便是他的鬼哭狼嚎,背景音是乱糟糟的酒吧摇滚乐。
不等梁瑾说话,那边已经挂断。
梁瑾皱了皱眉,回拨过去。
这次响了好几声才接通,却是另一个人的声音:“陶泊喝醉了,在这里发酒疯,还想砸别人的场子,我们都劝不住他。”
梁瑾沉声问:“地址哪里?”
十分钟后,傅逢朝的车开出格泰大楼,梁瑾试着又拨了两次陶泊的手机号,那边没再接听。
傅逢朝看一眼导航:“放心,不是很远。”
梁瑾点点头:“其实我一个人去就行……”
“上了我的车才说不要我去?”傅逢朝的目光落向前,“晚了。”
梁瑾索性算了,多一个人帮忙也好。
夜店在城中繁华闹市区,梁瑾和傅逢朝进门,乌烟瘴气扑面而来。
梁瑾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里抬手揉了下耳朵,冲傅逢朝道:“我们分开找吧,你帮我去那边看看。”
他说着就要往另边走,却见傅逢朝站着不动,以为他没听清楚,凑近又说了一遍。
傅逢朝依旧没动,静静看着他。
昏暗灯光里,这人的眼神有些难以捉摸,梁瑾这才意识到他似乎是故意的。
尴尬退开时傅逢朝终于道:“走吧。”却只肯跟他一起。
梁瑾这会儿也没心思想那些有的没的,很快在角落卡座里找到了陶泊。
这小子跳到沙发上又哭又闹撒酒疯,周围男男女女一堆,还有趁机起哄的。
空酒瓶扔得到处都是,梁瑾阴下脸,大步过去。
有个经常跟陶泊一起的玩伴认识梁瑾,见到他赶紧道:“瑾哥你可算来了,陶泊他刚差点跟别人起冲突打起来,要不是我们几个拉着,真要把这里都砸了。”
陶泊还在闹,抢了不知道谁的酒往自己脸上泼,先是哈哈大笑,后又放声大哭。
梁瑾觉得丢脸,冷声问:“他为什么这样?”
“……失恋吧,刚看到人跟别的男人走了,他还想去拦,要不是我拉着,真要闹出事来。”
梁瑾上前,扯住陶泊领子,用力把他攥坐下,喝道:“给我老实坐好,看看你像什么样,丢人现眼!”
陶泊被他一巴掌拍在脑门上,哇哇大叫,抬起眼,眼神涣散地盯着他一阵不满抱怨:“梁玦你小子有毛病吧,我又没得罪你。”
梁瑾深呼吸,沉着声音:“你看清楚我是谁?”
傅逢朝停步在旁,清楚看到他此刻眼中闪烁的光,并未声张。
陶泊皱眉,依旧一副醉眼迷蒙之态:“你不是梁玦?哦不对,梁玦早没了,我忘了,你是大表哥,你怎么变得跟梁玦一样凶悍了……”
这小子说着又放声大哭起来,也快三十的人了又哭又闹没个正形。
梁瑾原本还想骂他几句,因他那句“梁玦”止住了声音,把人扶住:“跟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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