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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春(白芥子)


进房门他将人按坐进沙发,去倒了杯水来。
“你有些应激了,喝口水。”
梁瑾接过,慢慢抿了一口,尝到一阵反胃的恶心感,勉强才咽下去。
眼前不断重现之前那人被一枪爆头的画面,再是傅逢朝差点被人刺中的一幕幕。
他觉得冷,明明这个地方温度有二十好几,他却觉得那样的冷意钻进骨头缝隙里,拉扯得他每一寸神经都在疼。
傅逢朝在他身旁坐下,盯着他的眼睛:“好些了没?”
梁瑾握着水杯,不出声地回视他,眼睛依旧是红的,嘴唇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傅逢朝的手指插进他发间,嗓音低下:“那么危险为什么要跑出去?其他人都躲起来了你为什么不躲?”
梁瑾艰声问:“为什么不接电话?”
“手机没电了,不是故意的。”傅逢朝解释。
他也问:“真有这么担心?”
梁瑾根本说不出来。
他的胸口像压着一团气,不断冲撞着他的五脏六腑,在恐惧之后更多的是挥之不去难以名状的焦躁。
“……你昨天说以后会收敛。”
傅逢朝点头:“嗯,我说了就会说到做到。”
他凑近梁瑾,坚持问:“是不是真的很担心?”
梁瑾手中水杯滚落,双手搭上了他肩膀。
傅逢朝的眼神太过炙热,梁瑾想要坦白的念头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他搭在傅逢朝肩上的手收紧,嘴唇缓慢动了动,看到傅逢朝眼中他的影子,没有意识到自己又在发抖。
“我……”
“什么?”傅逢朝轻声问。
……不、不行,他还是不敢。
害怕看到傅逢朝眼里的失望和愤怒,宁愿就这样似是而非暧昧不清。
越是清楚知道傅逢朝对梁玦的在意,越不敢承认他就是梁玦。
刚才在街上,那个亚裔男人只是背影和傅逢朝有几分相似,亲眼看到对方倒下时,那样的绝望和崩溃便已经击垮了他。
他无法想象傅逢朝这十年是怎么撑下来的,如果他是傅逢朝,他也不会原谅,怎么可能原谅。
他弱懦、自私、卑鄙,贪恋着这个人不肯放手,却又不敢让他知晓当年真相。
傅逢朝看他颤抖得厉害又如失了魂,用力将他按住,喊他:“回神。”
梁瑾额上渗出了汗,眼神溃散,连呼吸都困难,勉强回过神,张着嘴才能喘上气。
傅逢朝意识到他的不对劲,皱眉道:“你被吓到了,去了内罗毕我们去做心理辅导。”
梁瑾本能拒绝:“不用。”
傅逢朝目光沉沉紧盯着他:“不去?”
梁瑾摇头,他不想去。
“不去算了,”傅逢朝没有强求,慢慢揉着他的发,“深呼吸。”
这样的安抚起了作用,梁瑾的呼吸从急促到平缓,双手依旧搭在傅逢朝的肩上,艰难抬起眼,轻吐出声音:“对不起。”
“你又对不起我什么?”傅逢朝问,梁瑾总是这样,被他逼到话说不出来时,便只有这三个字。
梁瑾还是摇头,心里重复了一万遍同样的三个字,却一句多的解释也说不出口。
“下次再这样乱跑出去,我更不会原谅你。”傅逢朝咬重声音提醒他。
梁瑾乱糟糟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并没有意识到这个“更”字的含义:“是你先不打招呼出去……”
“嗯,我的错。”傅逢朝坦然承认。
梁瑾很想哭,又觉得这样的自己太过怯弱矫情,这十年他明明已经习惯了一个人承受所有,却在今时今日被打回原形。
他想起先前在那条昏暗巷子里他和傅逢朝之间的拥抱,心中的渴望占了上风,搭在傅逢朝肩上的手慢慢将他圈住,大着胆子靠了过去。
——宁愿这样自欺欺人,只要傅逢朝别推开他。
傅逢朝垂眼,沉默掩下眼底深涌,抬手环住了他。

云琴岛项目的开工仪式在十二月上旬,冬日里难得的一个大晴天。
车驶过临云大桥,梁瑾在抬眼间看到前方天际铺陈的朝霞,忽然就想起前一次他和傅逢朝一起来这里,那时是落日余晖为他们指路。
所谓“岁岁朝暮”,原是这样的意思。
临时停车场里已经停满了前来参加奠基仪式的嘉宾车辆,梁瑾推门下去,一回头便看到立在前方不远处的男人。
傅逢朝一只手插兜,正与人闲聊,衣装笔挺、派头斯文,和当日在肯尼亚的小镇上有几分痞性的那个人判若两人。
在肯尼亚最后的那个拥抱,过后他们都没有再提起。
那时梁瑾浑浑噩噩,完全是出于本能抱住了傅逢朝,最后打断他们的是傅逢朝的手机铃声,没多久直升飞机将他们接去内罗毕,紧接着搭乘当天傍晚的航班回国。
之后这大半个月因临近年底,高强度的工作让梁瑾几乎分不出心神去想那些事情,他也没再见过傅逢朝,时常在工作间隙想起那个人,握着手机发呆一阵,想不到能说什么,最后又放下。
傅逢朝与人结束交谈,对方先一步离开,他的目光落过来。
梁瑾正犹豫想上前去打个招呼,傅逢朝却只瞥了他一眼,仿佛没看到他一般,径直走了。
梁瑾一愣,沉下心绪,先过去奠基仪式现场。
傅逢朝已经在跟大领导寒暄,梁瑾也上前去问候。
领导对这个项目的推进情况很满意,笑着夸赞他俩:“你俩年轻人合得来,理念也相近,做事有条有理、不拖泥带水,果然把这个项目交给你们是对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双剑合璧、天下无敌,依我说你们俩就是咱们临都的绝代双骄嘛。”
旁人纷纷笑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和。
傅逢朝坦然接受,梁瑾十分低调,被大领导用这样的词形容他和傅逢朝莫名脸热:“书记谬赞了,我还有很多地方要学的。”
领导笑道:“你就是太谦虚。”
傅逢朝的目光掠过他,错开时漫不经意地笑了笑。
有大领导在场,奠基仪式上他俩只是陪衬。
分别致辞时梁瑾的发言也是中规中矩。
轮到傅逢朝,他在公式化地感谢和表决心后最后道:“很多年前我的一位友人说想在这里建一座音乐厅,当乐声环绕云琴岛上空时好运与希望便会降临,这一天到来时也许他会看得到,他所期冀的好运和希望也都会成真。”
台下掌声响起,梁瑾看到这一刻傅逢朝眼里的温柔亮光。
他想着,一直怀抱期冀的那个人不是梁玦,是傅逢朝,若真有好运和希望,也一定都能降临在傅逢朝身上。
最后的合照时他们被安排站在前排。
傅逢朝的位置原本在另一边,却自若站到了梁瑾身侧。
其他人请让再往中间挪一挪,他客气道:“我就站这里吧,免得挡住后面的人。”
手臂交叠,无意识地触碰。
梁瑾感知着身边人靠近的温度,想起上一次同样的场景,不觉心生涟漪。
傅逢朝侧头,近似在他耳边问:“在想什么?”
“你。”
梁瑾脱口而出时,前方摄影师按下快门,镜头记录下这一刻。
梁瑾下午还有别的工作,仪式结束后便离开回去公司,一直到傍晚,去附近的格泰酒店参加今日的答谢晚宴。
他去得早,到了之后先去了趟洗手间,站在洗手台前冲水时,听到身后有人进来,一抬眼便对上镜中傅逢朝看过来的目光。
隔着镜子无声对视几秒,梁瑾先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呼,或许是气氛太过微妙,他没有开口。
傅逢朝移开视线,又和早上在停车场碰见时一样,没有理他,上前走去旁边的洗手池,伸出手。
水流泊泊而出,梁瑾微怔,看着他淡定垂下的眼,意识到他是故意的。
“你……”
傅逢朝抽了张纸擦干净手,回头看着他,抬了抬下巴:“我怎么?”
“傅少,我又得罪你了吗?”梁瑾索性直接问。
傅逢朝盯着他略疑惑的眼:“你没有?”
梁瑾确实困惑:“……什么时候?”
傅逢朝道:“十六天,连条消息都没有,梁总,你很忙吗?”
“……”梁瑾只能道,“你也没有联系过我,我以为傅少你也很忙。”
“看来梁总是没把我当朋友。”傅逢朝不咸不淡地说着,分明他也没有主动过,指责梁瑾的时候却理直气壮。
梁瑾确实有些心虚,当时傅逢朝抱住他可以说是安慰,过后他失控地回抱傅逢朝,却很难用正常逻辑解释。
或许傅逢朝想要听的,也并不是他的解释。
所以这么多天一直没底气再面对傅逢朝。
“我——”
“抱歉还是对不起就别说了,”傅逢朝直接截住他的话,根本懒得听,“换句别的。”
梁瑾犹豫之后说:“下次不会了。”
傅逢朝这才勉强满意:“嗯。”
他上前一步,抬手帮梁瑾整理了一下领带,做得很自然。
“这么冷的天穿这么点,不怕又生病?”
梁瑾穿的其实不少,西装衬衣,外面还有一件羊绒大衣,只是太过板正,像他在外示人的形象,规规矩矩、一丝不苟。
傅逢朝盯着他无意识滑动的喉结,将领结推上去时指尖偶然擦过,并不刻意。
“可以了,”梁瑾不太自在地说,“谢谢。”
傅逢朝看他一眼,松开手。
“早上说的在想我是什么意思?”他问。
梁瑾后悔自己当时的嘴快:“……在想你好像脾气不太好。”
傅逢朝的目光一滞:“我脾气不好?”
梁瑾含糊“嗯”了声。
傅逢朝大约被他逗乐了,眼里浮起点笑:“哦,那就是吧。”
梁瑾有点无言,总觉得和傅逢朝说这些怪怪的,恰好他秘书来电话问他在哪,他回复了一句“马上过去”挂断。
“我先出去了。”他冲傅逢朝说。
傅逢朝没拦着,最后提醒他:“记得刚说的。”
梁瑾一下没反应:“什么?”
傅逢朝慢慢道:“下次不会。”
梁瑾在他直勾勾的目光注视中点头,答应他:“好。”
梁瑾先一步离开,傅逢朝随后也出来,这场答谢晚宴他俩是主角,需要全程在场应酬。
席间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敬酒时有人玩笑般冒出一句:“梁总、傅总,早上书记说你俩绝代双骄,我本来还觉得怪,现在看你俩站一起跟大伙喝酒,我都错觉这不是开工答谢宴,是你俩的婚宴了。别说,你俩还真是绝配,难怪格泰会跟华扬合作一起拿下这个项目。”
周围一片哄笑声,这样的调侃之言本没有谁会往心里去,无非是添个乐子。
被调侃的俩人则神色各异。
傅逢朝淡淡说了句:“我跟梁总清清白白,刘工不要污蔑我们。”接着跟人干杯。
梁瑾脸上笑容恰到好处,喝着酒,丝毫未让人察觉出他心头波澜。
晚宴结束回到柏琗公寓已是晚十点。
电梯一层一层往上,梁瑾在酒精作用下闭起眼。
脑子里回放着先前在酒店门口分开时,傅逢朝嗤笑重复“婚宴”二字,那个近似戏谑的眼神。
自己大概又醉了,才会在那一刻很想接上一句“是婚宴又怎么样”,到底按捺住。
进门他去冲了个澡,倒进床里。
本以为今晚喝了酒夜里能睡得安稳点,结果依旧在半夜惊醒。
才一点不到。
这段时间梁瑾的睡眠一直很差,在肯尼亚发生的事情对他影响颇大,反反复复总会梦到当日街头上那血腥一幕,而在他的梦里,倒在血泊里的那个人是傅逢朝。
摸黑去客厅喝水时,梁瑾想着,他是不是真的该去做个心理辅导。
睡不好头也疼得厉害,止痛药翻出来却不想吃,这些年他无数次靠这些止痛药续命,现在却不想再这样。
能救他的也从来就不是这些药。
他拿起手机又看了眼时间,想起自己答应傅逢朝的那句“下次不会”,没再像之前无数次那样放下,打字之后点击发送消息。
【你睡了吗?】
半分钟后,傅逢朝的电话进来:“梁总,凌晨一点了,还不睡觉?”
梁瑾松了口气:“你也没睡。”
“有点事情,”傅逢朝轻描淡写说,“等国外的朋友回复消息,没这么快睡。”
他问:“这个点给我发信息,睡不着?”
梁瑾抓了把头发,轻吐出一口浊气,说了实话:“我应该听你的劝,去看看心理医生的,最近总是做噩梦。”
“严重吗?”电话里的声音问。
梁瑾想了一下,答:“也还好。”
要说没什么关系当然也不是,但这么多年他好像已经习惯了,毕竟现在的噩梦是假的,当年的噩梦却是真的。
傅逢朝的声音停了一拍,又开口:“那天真被吓到了?”
梁瑾不知道该怎么说:“……是没有你胆子大。”
傅逢朝道:“当时把人打晕的时候倒是挺厉害。”后来还是他赔钱摆平了事情。
梁瑾听出他声音里的揶揄,想想还是不提这个了:“你还不睡吗?还要继续等别人的消息回复?”
“还早,”傅逢朝那头有风声传来,他大概拉开了窗户,即使现在是十二月的天,“不问我是什么事情?”
梁瑾便也走向窗边,看到窗外落了雪,伴着冬夜里呜咽的寒风飞舞:“是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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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逢朝没有立刻回答。
等了许久的邮件终于进来,他顺手点开,一张张的照片,全是当年梁瑾在国外念书时的一幕幕——
参加校园活动的梁瑾、与朋友聚会的梁瑾、参与课题讨论的梁瑾、进行论文答辩的梁瑾……
【他刚进校时学业一直很优秀,升入三年级后有一段时间课业跟不上,人也很消沉,那之后性格大变,跟大部分朋友也疏远了。】
【他从前的同学说原来认识的他很温和,后来变得有些冷漠,觉得他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有一位当年教过他的教授对他很不满,说他答应帮忙整理的资料后来不但忘了,写的论文还敷衍了事、错漏百出,态度极其不端正。】
【但是据他同学说,他学习一直很刻苦,那段时间甚至没日没夜泡图书馆,大概过了一个学期,专业课才重新跟上来。】
傅逢朝翻着那一张张的照片,几乎一眼就能分辨出来哪些是二十岁前的梁瑾,哪些是二十岁之后的他。
一摸一样的长相,截然不同的气质。
傅逢朝闭起眼,忽然开始回忆他初见梁瑾的那天,那场葬礼。
灰蒙蒙的记忆早已变得模糊不清,也许是太过痛苦他有意遗忘了,如今细细回想也很难寻得一星半点曾经的蛛丝马迹。
他沉默的时间太长,电话这头的梁瑾无端生出忐忑。
“傅少?”
“一些以前的事情而已,”傅逢朝的嗓子有些哑,“还挺有趣的。”
梁瑾愈觉不安:“……是吗?”
“嗯,”傅逢朝抬眼望向窗外,大雪无声无息落下,蒙蔽所有,“你说,这场雪什么时候才会化?”
梁瑾斟酌着道:“太阳出来,总会化的。”
傅逢朝没什么情绪地重复:“也是,太阳出来,总会化的。”
梁瑾劝道:“早点睡吧,我也打算睡觉了。”
“总做噩梦就开着灯睡,”傅逢朝提醒他,“会好一些。”
梁瑾:“我试试。”
“如果还不行,我可以去陪你。”傅逢朝忽然说。
梁瑾一顿,电话那头的人却又道:“说笑的,传出去要让人误会了。”
梁瑾又一次接不上话,半晌无奈道:“你说的,我们清清白白。”
“是啊,清清白白,”傅逢朝笑了声,“就这样吧。”
挂断电话,他嘴角的笑也随之敛去,伸出手,轻抚上笔记本屏幕中那个人的脸。
那是梁瑾研究生毕业参加论文答辩时的一张抓拍——眼神沉静、稳重内敛,很像现在的他。
黑暗房间里只有笔记本屏幕透出的一点微弱光亮,傅逢朝面无表情地垂眼,盯着照片里的人,无声念出那个名字:“梁玦。”
梁玦,骗了他,不可原谅。

周末梁瑾抽空去了趟医院,预约了心理医生。
那晚跟傅逢朝聊过之后他的状态其实已经好了不少,这两天做噩梦的情况有所缓解,不想再影响正常工作,他还是决定来这里一趟。
预约的时间是早上十点半。
走出电梯时梁瑾不经意地一抬眼,瞥见对面即将关闭的另一部电梯里,侧身靠墙站的人仿佛是傅逢朝。
他一愣,电梯门已经在他面前彻底闭合往下去。
不是很确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梁瑾有些意外,但这一整层都是心理咨询室,傅逢朝为什么会来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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