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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仙(一只猛禽)


那是还抱着自己的右手,遍体的伤痕还未痊愈的木羽晖。
他恶狠狠地盯着季凌纾消失的那一处,眼里的恨意执着到近乎疯狂。

季凌纾已经在玄星秘境内的金霞宗里绕行了大半日,一个活人却都没有见到。
宗主堂,青阳峰,甚至花坞里都空无一人。
不过这时的花坞还不能被称为花坞,虽然和他印象中的一样,周遭有江御的结界拦着,方圆数里之内没有半点儿神雾流淌,但同时也不见什么花团紧簇。
只有被精心修剪过的几截藤枝盘绕在坞顶上,碧波荡漾的叶茎间偶然擎起几朵吹雪溅玉的玉簪花。
没了那成片的花海,季凌纾才终于看清花坞的本来样貌,好似一载悬浮于半山腰处的木舟,看似悬停在金霞宗不胜寒的登高处,实际上却是沉溺在琉璃海最深处。
“师尊?”
季凌纾试探般又喊了几声,
“江御?”
“江御——?”
四周寂静了无回音。
看来责守秘境的江御并不在花坞周围。
那他会去哪里呢?
季凌纾挠了挠头。以他对江御的了解,至少在和他相处的那快两百年里,江御大多数时候都是呆在花坞里的。
而这时还没敬玄仙尊和漱冰仙尊的说法,江御自是不可能在他们屋里下棋或是论剑。
没想到季凌纾遇到的第一道难关,竟是找不到江御所在。
最后他不抱希望地往明宵神殿所在的方向走去。
此时柴荣刚飞升成圣,新的信仰秩序还在重建当中,远远地望过去别说神殿了,连块儿砖都还没有。
这一路上季凌纾又发现了一个异常之处。
花坞里虽没种上太多的花,可整个金霞宗里的各色的花树花藤却比现实当中多了太多。星星点点地洒落在各处,如散云沓金,风吹香转。
这样看来,倒好像是后来他师尊霸道地把宗内的这些花儿都抢栽到自己的住处里去了。
“江御,江御,你到底在哪呢。”
又兜了好大一圈依旧没看见半个人影,不仅人没看见,江御所说的那块玉髓也不见踪迹。而且不知是不是因为这秘境的法阵隔绝了堕薮的反噬,一连大半天下来,季凌纾都没有再落入过那猩红的幻觉。
紧绷了太久的神经难得放松,时刻处于防备状态的感官缓缓松弛起来,正百无聊赖地蹲在树丛边上拨弄一种他没见过的小野花时,一缕温润的水汽悄然被拂面而过的微风送入鼻间。
他记得这附近没有任何湖泊和溪流,那这充盈的水汽是自何而来?
季凌纾踩着枝桠三两步攀爬上了一旁高耸银杏的树冠,拨开面前于春季还如碧玉见翠的层叠羽叶,借俯瞰的视野找到了水汽的来源。
看起来是一处蒸腾着袅袅雾色轻烟的暖泉。
那盈了水的池子坐落在一圈木桃花之中,再过几年这篇盎然的繁花就会被夷为平地,转而登阶而起,搭建出一座金光熠熠的星君神殿。
平晶般的池面上忽而荡起层层涟漪,季凌纾定睛一看,就在那白雾深处,暖泉池畔,似乎隐隐约约有一个人影!
那是江御!
下一秒季凌纾已经跃下了树干,拨开迎面遮掩的层层树木花叶,直朝那水汽氤氲的温泉冲去。
落花簌簌,很快他就和江御仅有一层苇叶之隔。
索性在冲出去抱住池中那人叫师尊之前,季凌纾捡回了理智也敛住了声响。
现在的江御不完全能算他的师尊,对于江御而言他就是一只突然飞扑出来的野兽,十有九成会直接出剑把他劈成两段。
季凌纾的视线穿过叶影落在江御身上。
江御此刻背着他站在池中,湿发半挽搭在肩上,水珠一滴连着一滴从他肩头落下,顺着光洁紧实的脊背淌下,隐入被水波浸润得愈发光滑的股胯间。
季凌纾的喉咙发起紧来。
江御是练剑的人,穿上衣服时看起来矜雅温柔,衣服下面却全然是紧实有力的胸腹背肌,只有腰是极细的,除此之外处处皆白皙饱满,连偶尔流露出的青筋都像是洇在白梨上的墨色,全身上下根本就没有软肉,可摸起来却又能见他的养尊处优,季凌纾轻而易举地就能在上面留下斑驳的齿印……
“你是谁。”
眨眼间的功夫,水里的倒影早已被波漾撞碎成浮光,熟悉的声音映入耳中,却让季凌纾不觉倒吸了一口寒气。
他正被冰玉剑冷冷地指着。
通体剔透如玄冰般华美的剑却像幽幽爬在他背上的蛇,冷意压得季凌纾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原来江御在其他人面前时都是有这般的威压……!
金霞宗里的每个弟子都对兰时剑圣的神话耳熟能详,季凌纾更是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只是他从未真正切身理解过,为何连修为高深不已的玄行简和羡阳都纷纷对他师尊百依百顺。
此时此刻,当这只会指向“旁人”的剑终于抵到了他背上时,饶是已经和独夏仝从鹤甚至商陆他们交过手的季凌纾,也仍然深刻地意识到了自己于江御而言不过还是刀俎下的一尾鱼。
“师尊……”
季凌纾小声喃喃了一句。
江御没听清,似有些不耐烦,剑又抵得深了些,刺破了季凌纾的衣裳,也划破了最表面的那层皮肤。
“我再问最后一遍,你是谁,为何会被我放进此处?”
少许的血珠沾污了冰玉剑的剑锋,江御漫不经心地思索着面前这墨族的来历,能进入这玄星秘境,要么是自己十分信任之人,要么就是极其危险、高深莫测之人。
他和鸦川的那些墨族可不会有什么交集,而且这人一看就身手不凡,身上还若有若无地散发着一股让人心烦的戾气……难不成是自己遇到了麻烦,打不过这墨族所以才出此下策,将他封入了这秘境?
可看着也并不难杀,一副毫无防备的样子。
江御平时出手都是干净利落的,绝不会拖泥带水,今日却不知为何,大抵是心里认定只要他想,随时就能夺了这墨族的命,竟破例地多考量了一会儿。
戾气,血腥气,像狼一样的野性,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混沌感。
怎么看都应该立刻铲除。
江御思忖着,正慢条斯理地抚平着他刚刚随意披上身的薄衫,准备理好最后一道褶子后就让季凌纾断气。
而下一瞬间,季凌纾忽的转过身来,剑锋因此在他身上划出一道斑长的口子,血色如断落的玉珠顺着冰玉剑淌到了江御的指尖。
和季凌纾四目相接的时候,江御兀然地怔愣住。
那打湿了他手指的不只是血珠,还有顺着面前那少年的俊秀面庞一滴又一滴滚落而下的灼烫眼泪。
“……你哭什么?”江御问。
“我,我也不知道……”
季凌纾委屈巴巴地抽噎了一声,指着自己被划破了的心口:
“你从来没有拿剑指过我的,突然这样对我……我这里觉得好难受。”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玄行简:请季凌纾选手分享下战胜本秘境中江御大boss的经验心得。
季凌纾:我不知道啊,我一哭他什么都给我了。

江御的眼神变得迴深莫测起来,思虑半晌后,他淡淡收回了冰玉剑。
“你觉得难受难道不是因为这儿破了皮吗,还不快去止血?”
江御想着等季凌纾止血疗伤时顺时就能通过他的神雾探出他的修为高低,可季凌纾却只是咧嘴一笑,拇指一抿非常敷衍地擦去了伤口处的血迹:
“我身上没带药…反正也不疼。”
“不疼?”
江御闻言微微蹙起眉心,这次他调转了冰玉剑的方向,剑锋对着自己,只用剑柄抵了抵季凌纾的伤口,抬眼观察着季凌纾的神情:
“这么能忍?”
季凌纾眨巴眨巴眼:“真的不疼,师…你信我。”
他身上的伤口被剑柄碾得又沁出了血,再用些力气就要撕裂开来,江御见他竟还像个傻子一样不知道在乐什么,只得再次放下了手里的剑,转而直接上手去扯季凌纾的脸。
“为何不会感觉到疼?”
“雾没雨图觉……”季凌纾被扯得说不清话,但眼底除了乖顺却没半分不耐,甚至为了方便江御扯他还悄无声息地往前倾了倾。
“没有痛觉?”
江御始终未曾展眉,听到季凌纾的回答后甚至又皱得更深了些。
季凌纾一直知道他不看好自己天生没有痛觉这事,少时还因为江御执意要为他“找回”痛觉而闷闷地生过气,觉得他这师尊存心不想要他好过。
这样看来,江御还真是百年如一辙。
趁江御垂眸思索着他为何会没有痛觉时,季凌纾也得到机会好好打量他。
眼前的人和他熟悉的江御几乎没有差别,一样胜过月明的容貌,一样骨感分明的手指,一样看似冷淡平静实际上阴晴随心而定的脾气……要说有哪里不同,大概就是此刻的江御气质更加凌厉逼人,不似深春,倒像寒冬。
季凌纾正悄悄看他看得失神,连江御提出的下一个问题都没听清,只能无辜地歪了歪脑袋。
江御叹了口气,又重复道:
“我是问,你把痛觉献祭给了谁?”
“……什么?”
季凌纾这次听清了。
但却难以理解江御的问题。他难道不是天生缺陷没有痛感吗?为什么江御要说“献祭”?又有哪座神明会要求信徒上贡痛感?
江御自顾自分析道:
“痛觉对柴荣没用,他不会要,你又是鸦川来的,鸦川那边我记得曾经是……於菟的属地?”
季凌纾眉间一跳。
他没想到过自己失去的痛觉竟会和於菟有关,更让人心颤的是江御在提及於菟之名时毫不掩饰眼底泛波而起的冰冷杀意,季凌纾不确定江御有没有察觉到他和於菟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江御又问:
“瞧你年龄也不大,不像是那凶神残存的信徒。你今年有两百岁吗?”
季凌纾摇了摇头:“快了。”
“这么年轻,”江御轻笑一声,“这么说你出生在柴荣统治正盛的时候,那就更不可能和於菟扯上关系才对,屠灭那凶神可是为柴荣成功飞升添上了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你感觉不到痛是天生的?”
“嗯。”
“那便是别人替你做主上贡了。”
季凌纾咬了咬唇,他的出生是鸦川这些年来最为混乱的时刻,因为江御突然闯入了墨族要地,将他这个唯一的圣子掳回了金霞宗为质。
除了江御……难道是他的生母,那时的鸦川之主季娅向於菟进行了朝拜和献祭?
可於菟要他的痛觉做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在心头摇摆不定,江御见他若有所思,思却未得,不知是出于好心还是什么,缓声提醒他道:
“丢掉的东西还是尽早找回来的好,说不定这是於菟想要借尸还魂。”
顿了顿,江御又冷嗤了一声,
“斩草不除根,我就知道柴荣靠不住。”
季凌纾的声音有些低哑:“那你……要斩草除根吗?”
“若要杀你,便不会容你和我说这么多句话了。”江御倒也不掩饰,“刚刚说的那些只是我的猜测,又或许你确实只是一个天生缺了一感的寻常人,要不要斩草除根,还需我再做确认,但总之我绝不会错杀。”
季凌纾闷闷嗯了一声,心里却像是被巨石压着,再也轻松不起来。
如果,他是说如果,如果他哪一次没能压制住堕薮的反噬,师尊会把他当做凶神的再世,将他的魂魄连同肉身一齐赶尽杀绝吗?
“接着。”
眼前的江御忽然朝他扔来只通体玉色的锦瓶,打断了季凌纾的思绪。
季凌纾接住,垂眼一看,是宗内特制的金疮药。
他压抑下重重的心事:“我不疼,不用……”
“不疼而已,又不是不会死。”
江御瞥他一眼,说出的话也和数年后一模一样。
“而且一直流血把衣服都染得不成样子……还是说,你不会自己处理伤口?”
季凌纾:“……”
成年之前,因为练剑偶尔会磨破手掌或是伤到脚踝,那时都是师尊领着他回花坞,一点一点帮他擦药的。
后来江御失踪,他被迫出宗寻找,从天沼山开始,到狗牙村又到都皇城,一路上倒是受了不少伤,但因为他不怕疼,大多伤口也就放着等它们自愈了。
江御见状叹了口气,
“我这是送了尊什么祖宗进来……罢了,你别乱动,我来帮你上药。”
季凌纾便非常受用地站直了身体,甚至自己主动宽衣解带,好方便江御给他疗伤。
江御:“……没必要把衣裳脱这么干净。”
季凌纾:“可是伤口很长。”
他还刻意往江御面前凑近了些。
那个把他师尊骗去鸦川的商陆一看就没有天天练剑练体,胸膛还不如他紧实有形,也好意思衣衫不整坦露在外。
“……”
江御由着他摆弄,他看这墨族一点也不像苍狼,倒是像只孔雀。
“你叫什么名字?”江御问。
“季凌纾。”季凌纾乖巧回答。
“倒不难听。”江御终于展眉,同时从锦瓶里倒出了草药色的仙露,一丝不苟地帮他涂在新伤上。
季凌纾心道这是您亲自给取的,当然不难听了。
江御的手指越过他的伤口,点在了那自他肩膀盘桓至脖颈的刺青上:
“这是什么?梅花?为什么是梅花的形状?”
“你不喜欢?”
季凌纾反问回来。碧色的眼瞳里又淡淡蒸腾起雾气,不知他是更怕被江御发现堕薮,还是更怕江御嫌弃他身上的痕迹难看。
江御抿了抿唇,正欲回答时突然看到季凌纾眼底有一瞬的讶然掠过,那股始终萦绕在他周身的混沌感猝然放大——
只听一声闷响,江御竟被季凌纾近身,甚至还被他压倒在了身后的芦草上。
一连串的血珠溅入暖池,层层涟漪荡开血色。
江御的瞳眸几不可见地震颤了一瞬,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此刻压在他身上的季凌纾:
“你想干什么?”
“怎么会这样……”
季凌纾却死死地攥着他的衣领,江御本就是在洗沐时发觉他的靠近,情急之下只披了这么一件薄衫,被季凌纾这么一扯,几乎是遍体沐风。
江御不悦地威胁他道:
“你若再不放开,我下一剑就抹了你的脖子。”他本无意要重伤季凌纾,可刚刚那瞬间季凌纾突然带着骇人的压迫感朝他扑来,他本能就出了剑。
“你这里……没有痕迹?怎么会这样……?”
季凌纾全然不顾刺入他腰间的冰玉剑,血色泂泂淌出,眨眼间已经弄脏江御大半身,在池畔染出一片深色的血红来。
他刚刚才看见江御的左胸口处并没有那似咬痕又似胎记的痕迹。这怎么可能?
他一直以为那是明宵星君留下的。
可此时柴荣已经飞升,江御的心口还干干净净。
还有谁……还有谁能和他师尊亲密到被如此纵容?

“什么痕迹不痕迹的,你这墨族当真放肆!”
本该有印记之处被季凌纾带着凉意的手指不住地摩挲甚至按弄,江御的眼睫微不可见地震颤了两下,只见他秀眉微蹙,一脚将季凌纾踹向了暖池。
“唔……”
季凌纾被他扑通一声踹进池水,后背撞到水中生出的树干上,闷哼了一声,腰上的伤口似乎也因这一脚撕裂开来,温热的血将盘根错节的树根浸泡。
凉意这才迟缓地顺着脊梁攀爬而上,季凌纾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江御竟然没有当即要了他的性命……
“这下你清醒了么?”
江御缓缓走到池畔蹲下身来,若有所思地盯着泡在水里的季凌纾,目光稍稍压低。
没等季凌纾回答,他秉承非礼勿视的原则又抬起了眼:
“看来是还没冷静。”
“我不是…………”
经他提醒季凌纾的注意力才回到自己身上,别说江御要挪开视线,他自己都没眼看那被水淋了个半透又被高高支起的袴衣。
“无需难堪,你是墨族,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江御撑着脸,季凌纾闻言更是烧红了耳朵,江御肯定是把他的反应当做墨族因繁衍本能而生起的兽热了。
“我……不是,我和他们不一样,一般不会随时随地就这样……”季凌纾小声巴巴地解释着。
江御闻言却只轻笑:“是和寻常墨族不太一样,脸皮这样薄。”
季凌纾:“……”
还不都是江御给养出来的。
君子德行,礼义廉耻,这本都不是以杀伐果断、恣心纵欲著称的墨族该拥有的东西。
“就这么难静下来?”
江御探出手来,撩起淅淅沥沥的水花,像细碎的温雨一样落在季凌纾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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